巨怪把手臂上的几个脓包抓破,掬水冲下一股黄黄绿绿的血水,回答的语调相当平静,好像那世界已在他脑海里幻想过无数回,“我希望的世界里,至少妖怪不会再被当成异类,不会再用真心换来人的恐惧与背叛,不用被各种可怕的力量压制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不要成为弱者,不再受到伤害。”
弋之仔细倾听它的每一句话,并把每句话都在脑袋里想象成真实的场景,最后,她笑了,“感觉是个很棒的世界。”
巨怪反问:“那你呢?你理想中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
弋之挠挠脸颊,认真道:“我啊……我希望妖怪还是妖怪,就像这世上有男人女人,有黑人白人黄种人,有动物界和植物界,有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等等,妖怪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定位,成为这个世界里理所当然存在的一份子。”
“听上去和我的那个世界差不多啊。”
弋之笑了,“不不不,差远了呢。”
巨怪疑惑,“哪里不一样。”
弋之笑道:“在你的世界里,不想成为弱者,就必须成为强者,是不是?”
“这难道有错?”
弋之又笑,“可在我的世界里,不想成为弱者,也不一定就非要成为强者,在强和弱之间,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空间适合我们生存。”
巨怪不赞同,“可是非弱即强,非强即弱,力量才是生存法则。”
“如果要说力量,那你的强就是用暴力和恐惧将人踩在脚底下吗?千年前人类能将我们埋入地下,你以为千年后他们的力量会不增反减?妖怪本来就比人拥有更长的寿命和更强大的能力,被畏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连神灵都已经湮灭在历史舞台上,力量不是绝对化的。真要论力量,自然的选择才是最不可抗拒的力量。”
巨怪终于停下手中动作,转过隆隆叠起的粗大脖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弋之,“为什么即使被人欺骗过,你依旧选择相信他们?”
弋之想了想,“可能因为创造我的就是人,是我父母的爱和死造就了我,相比你们,我大概更明白人的怯懦与坚强,弱小与伟大吧。”
巨怪从水里站起,从它身上落下的水流形成小型瀑布,哗啦啦激荡在清晨寂静的山林里,它拖拽着巨大却疲惫的身躯,一步步往岸上走,在它身后落下的每一点足迹,都渗着血色,和妖怪这千年的不甘。
弋之也从柳树枝上坐起,她神情凝重庄严,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也知道这一战不过是从千年前拖延至今。
他们离开小河,穿过小树林,来到山间的一片空地上,周围的山岩和树木都聚集了众多观战者,它们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愁容满面,有的无动于衷。
该来的总会来。
关于妖怪的生存方式,必须有人站出来斗争并引导。
就算在没受伤前,巨怪也是比不过弋之的,谁也不知道两千年时光究竟赐予了弋之这朵小花什么,使她身上总有无穷的力量和比寻常妖怪更强大的灵性,她不过集中精力和巨怪斗了几个来回,巨怪便不支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围观的妖怪们有发出叫好声的,也有发出嘘声的,还有痛哭流涕无法言语的,但没有谁对这个结果有所异议,仿佛弋之获胜才是天经地义。
妖怪们对力量总有天生的直觉——在万妖冢里,能赢过弋之的,本来就少之又少。
弋之从半空中轻盈落下,她走近巨怪——她就算站着,也不过和倒下的巨怪视线齐平,她替它解开脖子上几乎窒息的砂石链,轻声道:“我想起你是谁了。”
巨怪咳了几声,从喉咙里咳出几只仓皇逃窜的壁虎,“哈!哈哈!你终于想起我是谁了吗?哈哈哈!”
“嗯。”弋之轻轻点头,脸上神情似有哀伤,又似平淡从容,“你是阿鲵,我先前之所以没有马上认出你,是因为我一直记得,你和我一样高。”
她的话音刚落,巨怪全身上下已经溃烂结痂的皮肉突然崩裂,弋之的手覆在它裂开的脸上,那些僵硬的死肉便在山林柔和的微风中渐渐化为烟尘,随风而去,露出巨怪原本的形貌。
那是一个皮肤灰棕,身形很薄,看上去并不太健康的男孩子,他头圆而口大,鼻短,眼睛像没发育好,了无生机甚至没有眼睑。男孩趴在地上,艰难地歪过脑袋看弋之,居然笑了,“谢谢你没有让我露出真身。”
“我一直觉得你的真身很可爱。”弋之盘腿坐到地上,低头看他。
这是他们千年来距离最近的一次。
“可是我不喜欢。”
“为什么?”
“丑。”
“不丑啊,你可是现存世界上最珍贵的两栖动物。”弋之微微叹气,“可惜死在我手上了。”
“我本来就要死了,和你没多大关系。”男孩又笑了,“弋之,你记得过去在万妖冢,我总是偷偷跟在你身后,我那时对你很好奇,总想弄清楚比我年长一千岁的老妖怪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弋之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脸颊,“那时有很多对我好奇的小孩,但你是坚持最久的一个。啊,那时只有我是老妖怪,到现在,大家都变成老妖怪了。一千年,说起来漫长,过起来也漫长,可事后回想,却觉得也不过弹指一挥,毕竟想留的仍然留不住。”
“你想留住我吗?”
“我想留住你们所有。”弋之摸摸男孩的额头,那里已经像寒冰一样,“阿鲵,万妖冢的崩塌并非偶然,新时代会到来的。”
“像你说的那样吗?你的理想世界其实也很好。”男孩长得不好看,笑起来却有几分可爱,“可惜我看不到。”
弋之莞尔一笑,“来世还想做妖怪吗?”
男孩点点头,笑得就像第一次跟踪便被弋之逮到,结结巴巴地说弋之是自己的偶像,“想做一个漂亮的老妖怪,像弋之一样。”
叫做阿鲵的妖怪马上要死了,空地旁的妖怪们静悄悄聚拢靠近,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四顾,大家都望向草地中央躺在一片黑焦土地上的男孩。
男孩看向头顶的晴空万里,想起一件事,“弋之,你虽然喜欢人,相信人,可还是要小心人,尤其是已经死掉却阴魂不散的人,那样的人,最可怕。”
“你说的是鬼。”弋之说。
“鬼不就是人吗?”
弋之在山里找了一圈,才在犄角旮旯的荒草地里找到三个游魂一样的迁坟工人,好在他们虽然失踪了两三天,半点东西没吃,山里的水却喝了不少,弋之估计他们回家后要泻上好一阵,只当体验生活了吧。
为省去麻烦,弋之掩去他们的记忆,仍把他们像游魂一样领着。走出山林时,天已经将晚,她钻出最后一丛灌木,先抬头望了眼天际的火烧云,接着便看到山道上坐在车顶同样在看晚霞的言二。
弋之跳下半米高的斜坡,走向言二,满脸惊喜,“你怎么在这儿?”
她往下跳,那三个痴呆呆的工人也往下跳,却在地上乱七八糟滚成一团。
弋之转身和他们说了两句话,他们便重新站起身,肩并肩往熟悉的山下走去。
言二虽看到那三个工人,却完全没放心上,只从车顶滑下来,急慌慌想抓弋之的手,又怕她身上有伤,便踟蹰着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一遍,期间不断皱眉,“你额头擦伤了,手臂也有伤,这边的划痕是怎么回事?这里好像是烧着了?”最后,他发现了弋之身上最严重的伤,“你脖子上的疤裂开了!”
弋之对自己的伤无知无觉,被言二提醒,才隐约感觉到脖子上确实有热热的液体在往下流。她伸手一摸,果然摸到满手的血,“真的诶。”
“都流血了,难道还有假的?”言二又气又好笑,“你自己都没发现吗?”
“没有啊。”弋之纳闷摇头。
“别动别动!”言二摆正她的脑袋,让她不要乱动,自己凑近仔细观察伤口,“伤口只是裂开了,血流得不多。奇怪,你不是说这疤与生俱来吗?那都有两千年历史了吧?怎么还能裂开?”
弋之没怎么在意,漫不经心道:“两千年的古董不是更易碎吗?”
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言二轻敲她额头,“别闹。”
弋之捂住脑门,委屈道:“我开玩笑的!”
言二拉开她的手,把她搂进怀里,“玩笑也不能随便开。”
弋之贴在言二温暖的胸口上,可以清楚听见他沉稳规律的心跳,她将双手环在言二身后,同样抱紧他,汲取他身上的热度,“……其实我很累的。”
“我知道。”
“可我不得不去。”
“我知道。”
“那只妖怪死了,我记得他,他就是个小孩,冲动叛逆的小孩。”
“嗯,我知道。”
弋之在言二怀里小小呼出一口气,“言二,我们回家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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