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此项技能已经见证一整天的小崂山忙说:“别别别,我还想做回我自己!我闭嘴就是!”
江淙雁也捂住脑袋,“我虽然觉得对你很抱歉,但我不想被过度保护,我不是小孩了,你别弄我脑袋,我也想做我自己!”
弋之收回拳头,得意地笑。
言二已经把弋之的脖子用白纱裹好,见她自鸣得意,又气又笑又烦恼,“你两千年的岁数,全用来吃吃喝喝了吗?为什么不多长长脑袋?”
“脑袋够用就好,光长脑袋,我岂不是要变成八爪章鱼?”弋之转头去抱言二的胳膊,笑着撒娇,“我觉得我长成这样,就挺不错的了。”
“哪里不错?小胳膊小腿,小眼睛小嘴巴。”
“乱讲,我眼睛是大的!”
“那你怎么解释你的身高?”言二比划了下自己腰部,夸张道,“就到这儿。”
弋之气得起身要和他比身高,“比那儿高!”
小崂山摇摇蒲扇,开始撤退,官长铭也拽了毛巾去冲澡,江淙雁还没适应这种场面,被炽雨几个眼神唤走,顺便叫他抱走痴痴傻傻的硕鼠。
硕鼠不甘心被拖走,蹬着两条腿大喊大叫,“弋之奶奶两米八!两!米!八!”
随即被官长铭一脚踹飞。
尽管江淙雁叔叔一家的记忆已经被弋之做出适当“调整”,但江淙雁心理上还是更倾向留在言二这里。用少年自己的话来说,世上冷暖他目睹过两次,哪怕看得再透彻,也不希望有第三次目睹的机会。
“你这是因噎废食。”这天夜里,言二在阳台找到乘凉吹风的江淙雁,男孩崇拜弋之,就连她平日坐在栏杆上的姿势也要模仿,“你这样做,会失去很多机会。”
“我不认为会这样。”江淙雁说,“我还是会给别人机会,让他们在我进门时真心实意地欢迎我,关心我。”
“就像我们?”
“嗯。”江淙雁说,“你这一屋子人鬼妖怪,似乎才是我的家。”
“但你不可能一直留在我这儿。”言二说,“你还要把书念完,考个差不多的成绩,再继续上大学。你想做普通人,就好好过完这入世的一生,你有亲人,有朋友,以后也会有恋人,你不会再是一个人,留在我这里,你只会离你想要的那个普通世界越来越远。”
“我知道。”江淙雁说,“我只是有点……担心。”他把那个怕字牢牢收在心里,毕竟男子汉一言九鼎,他说过自己不会再害怕。
言二并不拆穿他,“担心是自然的,人人都会担心,但是你已经比大部分人都勇敢,大部分人在你小时候,就已经死了。”
江淙雁撇嘴,“那你呢?你对未来毫不担心吗?你又想过怎么样的一生?你和官长铭看起来像两个浪子,但他不会避谈自己的家庭,相比之下,你简直讳莫如深。官长铭说你在流浪,那你真的打算就这么四海为家下去吗?”
“我觉得这样挺好。”
“是挺好的,但前提是你得无牵无挂。”江淙雁探过脑袋,狡黠地追问,“你真的无牵无挂吗?”
言二将他聪慧的脑袋摁下去,“我的事别瞎管。”
江淙雁不服气地捂住后脑勺,“我的事你不都插手了吗?”
“那是你自愿的。”
“什么呀,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满意就滚回自己家。”
江淙雁就像被叼住后颈的猫,顿时乖乖噤声。
卧室里,炽雨飘在墙上,像个近乎透明的人形挂饰,静静地看着侧躺在床上的弋之,她知道弋之没有睡,而是在听阳台上那两个人的谈话。
因为她也在听。
“弋之,”炽雨轻声问,“小江的刀划开张燕脖子的那瞬间,你到底疼不疼?”
“不疼。”
“不疼你为什么会自乱阵脚,为什么打开了你的结界?”
弋之的眼睛在不开灯的卧室里闪烁出莹莹的光,亮得像两盏夜星,她翻了个身,看向炽雨,无奈地笑,“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在意我的伤?”
“因为你不喊疼。”炽雨在墙上变化姿势,翘腿而坐,身体前倾,审视地盯着弋之。这动作让弋之想起官长铭形容炽雨为高岭之花,忍不住微微笑。
炽雨没注意她的笑,自顾自往下说:“你是我们之中最强大的,任何事好像只要有你在,就一定可以解决,或许你自己没注意到,你带给我们的安全感,远远超过我们赖以生存的这道墙,这些食物……因此,你反而变成了那个最不能受伤,最不应该受伤的人。”
“可我不是神,哪怕是神,也已经陨落了。”
炽雨摇头,“可人们还在信仰神。”
“他们只是信仰强力和强权。”
“你觉得人愚蠢吗?”
弋之摇头,“不会。这些年,自然已经淘汰了很多物种,人类能存活并壮大自己的族群,本身就证明了他们的力量。”
她微微一顿,哂笑道:“其实,人类会畏惧妖怪的强力,妖怪们又何尝不畏惧人类的强权?他们互相畏惧,所以争先恐后要把对方压制下去,从我诞生起,这样的争执就没有停止过。万妖冢其实是一个时代的休止号,如果这种争执继续下去,以后必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万妖冢。”
炽雨问:“你认为妖怪一定会输给人类?”
弋之长叹,“冷兵器时代早就结束了,这个时代,是人的时代。妖怪早就成了少数派,全都隐姓埋名,不为人知。”
卧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炽雨能听见屋外言二让江淙雁回屋睡觉的声音,她忍不住又问:“你和言二都很照顾江淙雁,为什么?那孩子有什么特别?”
“可能言二也注意到了吧。”弋之想起自己和言二被困山林的那一夜,笑道,“小江是人和妖共同创造出来的产物,他既是人,也是妖,如果说我对未来人与妖怪和平共处寄予厚望,那么小江就是率先点燃这个希望的星星之火,在他身上,拥有无限可能性。”
炽雨不以为然,“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她过去是人,但对人的期望显然还不如弋之这个妖,弋之明白她的过往,笑道:“他只是希望里的一点星火,我身边的星火可远远不止他这一点啊。言二、官长铭、道长、你、我、小江,还有那只耗子精,咱们认识以来,不都相处得很好吗?人鬼妖魔,不是非要争得你死我活才能生存下去,你们都是我寄托在未来的希望。”
炽雨没有考虑过这些,一时怔忪,“所以……你一直保护我们。”
“你们是我朋友,我当然保护你们。”弋之笑出声。
炽雨懊恼道:“你知道我不仅是那个意思。”
弋之嘿嘿笑出声,促狭地看着炽雨。
直到此时,炽雨才真切感受到,弋之身上那两千年时光沉淀下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看过的沧海桑田,见过的历史变迁,体会过的物是人非,是他们这些人远远不能想象的。她醒悟过来,悠悠叹气,“比起我们,你更应该保护你自己,你想见证的东西,总要留着一条命亲自去见证。”
“可我很好。”
炽雨有些生气,音量拔高,“你看起来并没有你自己想象的好。”
弋之抿了下嘴,知道炽雨生气了,不能火上添油,便只嘟哝一句,“我不自恋。”
炽雨哼了一声,靠在墙上,支着额头冷冷看她,“我倒希望你自恋点,至少自恋的人都很宝贝自己的身体。”
弋之又笑,抱住枕头蜷成虾,软软地撒娇,“炽雨,你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也可以变成刀子心。”
弋之又笑,“言二过去也是口硬心软。”
“我和他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弋之说,“你像姐姐。”
“他像哥哥?”
弋之捂嘴偷笑,“他像小江的爸爸。”
炽雨想起那对“父子”刚刚的对话,要笑不笑,瘪着嘴,维持自己清高冷傲的美人形象。
弋之在床上打了个滚,轻松道:“不管是对人对妖,言二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行为法则,他比我预期的更快适应这个新世界,甚至已经可以教导新人。我好欣慰啊。”
“他虽然藏着秘密,一心隐世埋名,偶尔毒舌难缠口是心非,却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炽雨也感慨,“他身上有种叫人信服的能力,别人都会不由自主相信他,追随他。他这种人放在古代,比起君王,更适合做将军。”
“将军?”弋之来了兴趣,坐起身好奇道,“为什么是将军不是帝王?”
“你让他心怀天下试试。”炽雨不屑道,“他眼里只有他在意的人,未必会管天下人死活。举个例子,把你和一百个人分别捆在铁轨上,同时有列车驶过,只让他救一边,你以为他会救谁?”
“我不可能被绑在铁轨上。”弋之不服气,“谁绑得住我?”
“假设!”炽雨气得飘到床上,面对面瞪着弋之。
弋之闭上嘴。
“他一定救你。”炽雨的瞳孔是死人独有的灰败色调,在夜色里透明的就像深潭上飘散不化的浓雾,她用这样的眼紧紧盯着弋之,言之凿凿,“毫不犹豫。”
弋之抱紧枕头,下意识想避开她的视线。
炽雨却用手捧住她的脸,不让她逃避问题,“如果换成你,我反而不确定答案了。弋之,如果言二和你的理想起了冲突,你救谁?”
弋之没有回答。
“言二那样的人,如果他侍奉的是喜欢的君主,一定是事业有成流芳千古的将臣,如果他不喜欢那位主上,分分钟倒戈叛国,闹得天下大乱祸国殃民都无所谓,只要他喜欢,他愿意。”炽雨松开弋之的脸,眼底露出嘲讽的笑意,“弋之,或许你才是做君王的料。”
弋之傻笑,“什么呀,你太高看我,也太低估言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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