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之无奈,勉强将他带下山,显出身形,又是拦车又是步行,最终到达火车站买票上车。
票是硬卧,因为弋之不好意思多偷钱。
把灰狼挪到床上躺好,弋之给他泡了碗泡面,坐等面熟的时候,她问灰狼,“你难道半点不恨你妻子的薄情和背叛吗?”
这几日,灰狼的双眼愈发黄浊,看上去就像迟暮老人,茕茕没有生气。他看了弋之一眼,笑道:“我当然恨她。”
弋之不信,“我没看出来。”
“那是因为我的爱比恨多。”他傻笑片刻后,怅惘道:“其实我知道,她也真心爱我。”
弋之耸肩,“那我更没看出来了。”
灰狼轻轻捶了弋之后背一下,笑道:“嘲弄我可以,不许揶揄她。”
“那个年代你又不是没有经历过,人靠天靠地靠山靠海,世道艰难活着就是不易,人要和天争和人争,还要和妖争,于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反倒是妖让他们一时团结起来。”灰狼说,“她一个女人,父母亲族、土地粮食、世俗伦理、公道人心,这些东西都比她的爱情重要,人有人的立场,妖有妖的立场,我总不能站在妖的立场去指责她身为人的立场。”
弋之笑道:“我原本以为我就挺圣母的,没想到你比我更圣母。”
“我私心大着呢。”灰狼说,“那时为了能娶她,眼也瞎了耳也聋了,不管不顾,才酿成大错,代价不可谓不惨烈。”
“只要想到地底的烈火,想到死在万妖冢里的妖怪,想到不见天日的千年光阴,我也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他苦笑。
“那还这么执着,宁死也要去见她?”
“她虽然背叛了我却并非不爱我,正如我对她深情却也不代表我不恨她,”灰狼笑道,“夫妻之情,爱恨之事,外人永远不能勘破。”
泡面香味浓郁,弋之扶起灰狼,将筷子递到他手里,让他趁热吃。
火车到站后,弋之到人群前端分辨出口,总算弄懂南北出口的差异后,回来却见灰狼被一男一女两个人形妖怪搀住,打算一起离开。
灰狼回头偷偷冲弋之打眼色,让她放心。
弋之也确实放心,因为她看见那女人胸腔里烈烈跳动的心正是灰狼原本那一颗,而且跟在女人身边那男人也很奇特,竟然是只上古神兽九尾妖狐,她上回见到这神兽,还是万妖冢里以命缔境的老白狐。
想起白狐,弋之叹息,那也是个有趣的老家伙。
那一男一女似乎都受过重伤,并没有察觉到弋之的存在,弋之一路悄悄尾随,想看个究竟。
他们和灰狼显然熟识,把他带到车站附近的麦当劳休息,可惜灰狼咳血了,引起一阵骚动。
这之后,灰狼的后半段旅程便交在了那对男女身上,他们带着他一路翻山越岭,灰狼的身体每况愈下,等到距离大海只剩最后一座山时,他已经彻底失去意识,身体里残存的妖性甚至爆发,把那个背了他一路的年轻男人伤得不轻。
弋之始终远远跟着他们,一方面想送老友最后一程,一方面也想见见灰狼深爱的人类妻子。
距离大海越来越近,年轻男女却分开了,拥有灰狼心脏的女人被一只黄鼠狼引导着进入山村的山神庙,而九尾妖狐的男人则背着灰狼朝海边去。
弋之犹豫良久,最后凭直觉跟随女人同去山神庙。
山神庙简陋破败,庙里只有一尊古老的泥塑山神像,弋之只看一眼,心中恻然。
那山神的脸,极似灰狼。
而山神掌上托着的木盒里,也藏了颗心。
据说是颗人心。
灰狼最终死了,死在海边的一尊女神像下。
女神背对神山,遥望大海,终生不愿回头,据说她的丈夫就葬在那座山里。
女神像的心口是空的,那儿没有心。
谁也不知道她的心去了哪儿。
数千年寿命抵达尽头,灰狼却至死不知道,原来在人们的传说中,那位在新婚之夜帮助人类埋葬万妖的新郎官也被载入神册,因为立下奇功成了民间山神,还被塑了泥身,世世代代供奉在山神庙里。
弋之站在山与海的交接处,望着海边孑然一身的女神背影,想起灰狼左一声妻子右一句夫妻。
纵使这一生不复相见,以我心换你心,心心相印,白头偕老。
弋之不懂。
她想问灰狼,人与妖怪,纵使能长相厮守,又该如何白头到老。
弋之又独自上路,在人山人海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审视一个个过路人的脸,想从这百万人口中,辨认出自己父母的零星影像。
她时常会想起言二,想起最后一天他望向自己绝望的眼,也会想起灰狼,想起他说妻子完美无缺,哪怕对她有恨,也抵挡不住爱意更甚。
弋之在一座城市的最高楼顶坐了一整个星期,日出渐晚,日落渐早,她开始觉得晚风过凉时,街道上的行人已经纷纷披上长袖外套。
弋之找不到任何线索,百无聊赖,直到有天夜里,一只玉带蜓千里迢迢横穿大半城市,累死累活地停在她的手指尖,指引着要她往南边玉面湖公园去。
玉带蜓只是一只普通昆虫,平时都生活在水边低地里,却被驱策赶来大厦报信,不能言不能语,弋之不知道让它来找自己的是谁,心想反正无聊,干脆随它过去看看。
心念微动,她跨出高台一步,人往下坠,本该坠在楼下马路上,却空间扭转,直接坠到了玉面湖公园的湖边栈道上。
沿湖栈道边上生长着大片花叶芦竹,茂盛处层叠高耸,在夜色里形成一片漆黑的芦苇荡,人在其中几乎可以被完全遮掩。弋之沿着栈道缓慢朝前走,这种湖边草丛理应昆虫繁多,可她走了一段路,竟然连一只水蚊子都没有发现。
她奇怪地趴在栈栏上往水里看,既没瞧见妖怪也没看见鬼魅,便更想不明白那些小虫子究竟都跑去哪里。
弋之走着走着,灵机一动,从口袋里捧出那只给她报完信就累得昏眠过去的玉带蜓,心说怎么把它忘了呢。
这可是一只蜻蜓啊,拥有在昆虫界都无可比拟的超级复眼。
弋之把玉带蜓举到眼前,眼珠子近乎对眼地盯着它的两只巨大复眼,在它两万多只小眼里开始搜寻记忆成像过的画面。
画面最后,弋之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小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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