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鬼消失了,喜奶奶捂住怒奶奶被咬掉一块肉的咽喉,两个老太太一起坐倒在地,大难不死,各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巨怪黑影紧紧靠在谢老太太身后,没有五官的脸转向了房间里唯一的“外人”——弋之。
它的黑色身体绕过谢老太太,伸长着,从半空中弯下来,凑到了弋之面前。
弋之抬起眼眸,忽地笑了,“我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家伙,原来不过是只吃饱了供奉的小妖怪,你以为你躲在老太太的身体里,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黑影巨怪闻声往后缩了缩,尽管没有脸,但也看得出它对弋之相当忌惮。
“不用怕她。”一直没出声的谢老太太突然开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显然弋之是不能杀人的,杀人一千,她自损八百。”
弋之微怔,很快又释然地挠挠头,苦笑道:“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在林子里时只是觉得奇怪,到这以后才确定了。”谢老太太整个人上下似乎只有眼珠子会动,她瞟向弋之,平淡地问:“为什么?”
弋之耸耸肩,“不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能限制你至此的只有一样东西,”谢老太太说,“妖鬼最重契约,是不是?”
弋之想起雨夜初见言二时,言二也曾说过这句话,她当时以为纯属巧合,现在想想,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冥冥之中大概自有注定。
“晋澜,”谢老太太唤了一声,“你还是和我走吧,她是只妖,谢家虽养鬼神,但人妖殊途,她并不适合你。”
言二的发梢粘稠地往下滴着血,他的神情有些麻木,语气却坚定,“不管她是人是妖,不管我们能处十年或百年,我这辈子只和她在一起。”
“即便你情比金坚,也没有用的。”谢老太太说,“只要谢家需要你,我就一定会把你带走。”她的视线在满地血泊中扫了一遍,平静道:“这代价不可谓不惨重,只要你生下男孩,谢家的命运就能得到延续,我也不用随她们而死。”
弋之走出一步,疑惑道:“你为什么这么惜命?”
谢老太太反问:“你不惜命?”
“我惜命,却不会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弋之说,“你惜命,却视别人的命如敝履。”
“因为别人的命都没有我的命重要。”
“你的命。”弋之轻笑一声,满是嘲讽,从没这样看不起谁。
她的轻蔑激怒了谢老太太身后的黑影巨怪,那怪物骤然蹿长几米,直逼弋之面孔,黑色的脸上突张开一张巨口,似是想要一口吞噬掉弋之的脑袋。
弋之也不和它客气,一巴掌掴到巨怪的脑门上,她的力道看起来轻飘飘,就像轻拂落叶,可手掌落到巨怪身上,却轰地将它打到墙壁上,在墙上撞开数道裂缝。
黑影巨怪嗷呜惨哼,落在墙脚许久不能重新站起来。
对弋之而言,这两千年的年岁最直观的优点,便是许多妖怪在她面前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她原以为这次也和往常一样,没想到黑影巨怪刚被她扇到地上,她的身体竟然也随之感到疼痛,那种被针扎的痛觉又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同时,她知道自己脖子上的伤又开始往外渗血了。
弋之皱眉,醒悟过来,猛地看向床榻上的谢老太太。
谢老太太似有感应,淡然道:“没错,它不仅仅是躲在我的影子里,而是与我融为一体了。”
“所以我伤它就是伤你。”弋之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遇到了大麻烦。
她见过人变成妖,妖变成人,却是头回见到人和妖共用一个身体的,要想达到这种共生,那只小怪必然是完整舍弃了自己的躯壳——那几乎和死无异了。
不能杀人就算了,现在还不能杀这只妖,这不是只剩挨打的份了吗?
弋之为难地看向言二,一整天里头一回冒出带他跑路的念头。
正面干不过啊。
黑影巨怪从地上呜呜哇哇地爬了起来,那一跤摔得它火冒三丈,起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挥舞拳头冲向弋之。弋之想避,黑影巨怪的身体却陡然张开成网,将她裹挟起来。
弋之手刀劈出,黑影张开的网被她劈成两半,有一半立时委顿在地,瞬间消散。
可弋之也尝到痛苦的报复,仿佛她那一刀劈开的不是妖怪,而是真真切切的人。她疼得跪倒在地,脖子上的疤越裂越开,淅淅沥沥往下滴血。
黑影巨怪重新整合自己的影子,拳头凌空揍下,瞄准了弋之脆弱的脑袋。
“住手!”言二飞奔过来,挡在弋之身前,他双臂上举,生生承受住巨怪铁球一样的落拳,拳声骤停,言二半跪在地,膝盖着地的位置,地面下陷出一个凹缝。
言二觉得自己的膝盖大概已经碎掉了,可他咬着牙,不仅没有吭声,连眉头都尽力不皱。
很早之前弋之便教过他,和妖怪对阵,千万不能露怯。
谢老太太轻声道:“晋澜,你让开。”
言二不让,他怎么可能让。
他的背后,是弋之。
即便死了,他也不能让。
言二身后的阴影里,弋之捂着脖子苦笑,“这真是我打过的最不公平的一架。”
她一开口,嘴唇里渗出两抹血痕,蜿蜒在素白的下巴上,可怜极了。
谢老太太说:“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契约,现在就是你单方面碾压我,到那时,我又该找谁喊冤。”
“也对。”弋之抹掉下巴上的血,居然认同地点点头。
“身为妖怪,却定契不伤人,这种行为本身就愚不可及。”谢老太太问她,“你是太看不起人类,还是太喜欢人类?”
弋之气到哭笑不得,心说这狗屁契约又不是我定的,都是万妖冢那群老家伙被几桌喜酒灌傻了脑袋,她纯属路过,结果比窦娥还冤,莫名其妙坐了一千年的冤狱不说,出来后还得遵守这约定,如今沦为这等小妖怪的傻沙包。
可她心底也有个声音在偷笑着提醒她,倘若不是她当初认同这份契约,她又怎么可能被强制定契。
灰狼已经死了,她这份气大概只能撒到千年前那顿酒上了。
毕竟她也嘴馋讨要了几杯喜酒喝来着。
谢老太太没再说话,影怪便再度举起它的拳头,言二也站起身,脊梁挺得笔直,寸步不让。
“言二,你打不过它的。”弋之轻声道,“让开吧,它一时半会也打不死我。”
“不让。”言二头也不回,只冷冷盯着眼前的怪物。
弋之摇摇头,皱紧眉头,声音陡然拔高,“让开!我不会死,可你会死!你只是个人,你死了谁也救不活你!”
“那也不让!”言二也严厉发狠地抬高了嗓门。
弋之被吼了一嗓子,嘴角扬起苦涩的笑意,“……傻子。”
言二没有回头,却似心有所感,也惨笑道:“这次如果能活着回去,我就找小崂山修行,做不成妖怪,就做有能力的人,多学些佛法道术,以后才能保护你。”
“……佛要被你气死了……”弋之低下头,艰涩地笑出声。
居然想学佛道来保护妖怪,爱情果然令人盲目。
影怪的拳头并没有因为对手是个人类而有丝毫减势,它挥出的每一拳都重重打在言二身上,可言二始终不因疼痛而吭声,更不会因为对手的进攻而让出自己的城池半步。
拳头打在肉体上的声响沉闷有力,一声接着一声,弋之看不下去,想要回击影怪,言二却像脑后长了眼睛,阻拦她道:“不行!”
一整夜已经过去,窗外曙光渐起,谢老太太慢慢站起身,一身中衣白如丧服,“晋澜,走吧,再不走,我就杀了弋之。”
言二抬头,被血染红的眼冷冷看向谢老太太。
弋之一把握住他的手,可她越用力越抓不紧他,因为他满身满手的血,新的,旧的,一层层堆叠在一起,滑腻、鲜红。
言二再也站不住,踉跄着后坐在地上,吭哧喘气,“我不走。”
他的身侧不远处就是年轻女鬼遗落的匕首,他老早便看好了方向,这会儿趁谢老太太不注意,迅速夺了过来,横在身前,“我不会和你走。”
“连弋之都拿我没办法,你以为一把匕首就能对付我吗?”谢老太太话音刚落,黑影巨怪已经挡在她身前,冲言二凶狠叫嚣。
“这把匕首伤不了你,却可以要了我的命。”言二说完,刀尖向下,毫不留情插进了自己身体。
这一下连弋之都预料不及,她惊地大叫,“你干什么?”
言二握住刀柄的手决绝且果断,“什么谢家,什么血脉,你看看这一切,不觉得恶心吗?”
谢老太太盯紧他,神色肃然。
“你要的无非是我身上这点谢家血统,那我就把我最厌恶的这点东西还给你。”说完,言二直接抽出了身体里的匕首,血一下子涌出来,混合着他身上陪嫁老太太的旧血,鲜活地淌到地上。
他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谢老太太,轻蔑道:“奶奶,你当初那么拼命想要活下来,难道就是为了活成如今这幅人不人,妖不妖的鬼样子吗?你觉得你的命价值连城,我却觉得一文不值。”
谢老太太轻声叹了口气,“你觉得我的命一文不值,你又何苦伤你自己的命?”
言二不去回答她的话,眉间一皱,下一刀又在自己身上扎了个新的血口。
“等我的血流干了,我这辈子,是不是就和你们谢家再无关系了?”他咬牙,恶狠狠地冷笑,像是早看自己不顺眼许久,这两刀更是期许多年,这一一扎下来,简直痛快淋漓。
弋之握住言二的手,她能感受到言二的生命力正在逐渐流失,他的手心不再是暖的,可他的心却是热的。
比任何时候都要热。
她看向谢老太太,冷冷道:“他若死了,我会叫你整个谢家陪葬,包括你身体里那个家伙,挫骨扬灰,在所不惜。”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似乎过了良久,又似乎只是一瞬,谢老太太终于挥手,沉声道:“楼顶有直升飞机,让晋清送你们去医院。”
弋之扶起言二,言二却不肯走,仍直勾勾看着谢老太太,“你还会来找我吗?如果你还会来找我,现在救我又有什么意义?”
谢老太太面无表情道:“你身体里有一半的血来自你母亲,谢家与你没了瓜葛,你至少要保住你母亲的心愿。”说完,她再也不看言二,只对身后黑影里的护卫说,“咱们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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