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二彼时刚刚吃过一碗养胃的稀粥,略有睡意,面色在室内灯光的映照下突显虚白,任谁都看得出他血色不足,可即便如此,雷厉风行的谢晋清进到病房,也丝毫没有放轻脚步。
“你现在怎么样?”她问。
言二懒懒抬眼,他就算濒死,那点骨子里的清高和傲意也从未消退过。
“托福。”他冷笑。
谢晋清更不是会拿热脸贴冷屁股的人,把手里文件一放,开门见山道:“公司要解体了。”
言二挑眉,“怎么不直接破产?”
谢晋清嘲笑道:“只要公司在我手上一天,哪怕谢家翻天覆地,也不可能破产。”
“你还挺有自信的嘛。”言二扭了扭脖子,想抬起上半身,却只能辛苦作罢,“不过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说吧,你来找我干什么。”
“有件事想和你合作。”谢晋清从文件里抽出七八张打印出来的A4照片,递给言二道,“这是谢家建于各地的阴庙,具体地址都在下面。”
言二接过照片,果然看见几座像模像样的寺庙建筑,照片既有山门,也有大殿,都看得出规模不小,香火鼎盛。
谢晋清说:“咱们做笔交易,你让弋之把这几座阴庙全毁了,我支付你们两千万报酬。”
言二认真审视照片里的阴庙,眼也不抬道:“你们除了敛财和给钱,还会干什么?”
谢晋清自嘲一笑,“可是我只剩下钱了,除了钱,你也从我这儿要不走什么。”
言二分神瞥她一眼,念在她夭折的三个孩子,到底不忍心再说什么。
他把地址都牢牢记住,才问谢晋清,“没有遗漏的吗?不是还有两位陪嫁新娘吗?她们和奶奶,你打算怎么办?”
在他翻看照片的时候,谢晋清无视病房不能抽烟的规矩,兀自点燃香烟,怡然自得地吞云吐雾,“按我所想,能杀就杀了,可我杀不了,而且看样子,你们也杀不了,那只能照旧供养起来了。依我看她们自己也活不长,毕竟死了两个,对她们打击不小。”
言二想起来医院探望自己的谢老太太,从她身上,他根本看不出任何“活不长”的端倪。
谢晋清把烟灰敲在沙发旁的白瓷花瓶里,漠然道:“阴庙的事,你们记得斩草除根,不管屠杀还是超度,都别留下隐患。”
言二将照片叠好放平在床上,目光冷淡,嘴角讥讽,“我不是你们生殖的工具,弋之更不是你们杀人的器械。”
谢晋清夹着香烟走到床头,俯身看了言二一眼,香烟便被她摁熄在床头柜的一本小说上,“我现在是和你谈生意,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可知道了,弋之杀不了人,你现在这模样,更和废人没什么两样。”
“那我呢?”炽雨悄无声息从谢晋清身后爬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轻抚她露在西装翻领上的脖子,故意轻声曼语,极尽阴森之能事,“我不是弋之,谁也管不着我烧杀抢掠。”
“还有我!”鼠妖从床底滑出,粗胖的手里竟然握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当当对准了谢晋清的下巴,“弋之奶奶不杀人,我替她杀!”
谢晋清被这俩妖鬼所制,知道阎王好送,小鬼难缠,无奈举手投降,“先礼后兵,这只是谈判策略。”她谨慎转身,就见弋之不知何时站在病房里,正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
被那样的神情盯着,谢晋清一时想起谢老太太,心底忽地升起凉意。
活得久的人,和活得久的妖,身上似乎总有共通之处。
幸好弋之不再看她,而是手一抬,床上那叠照片已经落到她手上。
“我本来也打算过几天走一趟,”弋之说,“该了结的事,总不能半途而废。”
谢晋清这才松了口气。
弋之又说:“但这不是为了你们谢家,是为了言二。所谓因果,你也看见了,别人的不幸我不能一一化解,至少在言二身上,我希望他这辈子都平安顺遂。”
谢晋清看向言二,良久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你这家伙,说到底运气还是好。”
她摇摇头,扯正西装外套,重又昂起头,冷肃道:“那我等你们的捷报,再见。”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炽雨从她肩头飘下来,纸片一样落到弋之身边,皱眉道:“你真要去啊?”
言二不赞同道:“至少等我伤好一点,我和你们一起去。”
弋之的脖子上还缠着绷带,她摸摸白纱,笑道:“阴庙的事还是尽快了结比较好,况且我也不会一个人去。道长是道门正宗,我已经让他广邀道友,到时那些阴庙里的秽物该驱散的驱散,该镇压的镇压,该超度的超度,有他们在,一定比我独自去事半功倍。”
听说有小崂山作伴,言二勉强放心,却还是不乐意。他总觉得谢家的祸是他自己的责任,不该给弋之添麻烦,于是耿耿于怀,总难释然。
言二手术的这家医院位于会所所在市的城中心,距离他们原先居住的县城有一个小时车程。因为此次受伤比上回被妖怪阿鲵刺伤更重,加上受伤前有一阵子营养不良,弋之和官长铭商量过后,决定让言二留在医疗水平更高的市区大医院,把身体的毛病全都治好再回家。
官长铭气哼哼地表示,反正住院治病花的都是谢晋清的钱,不用白不用。
江淙雁要上学,第一次逃学溜过来看望言二后便只是电话联系,小崂山更是为了阴庙的事,整日勘察取证,堪称日理万机。医院这边除了弋之和官长铭,便是躲在暗处的炽雨陪着。
躺了许久之后,天气晴好的时候,言二偶尔会去底下小花园里晒晒太阳散散步,住院大楼里来来去去的除了医护、病人和家属外,他也见到了为数不少的鬼。这些鬼盘踞不去,生前或多或少都和这栋大楼有关系,有几位据说还是这儿的地头蛇。弋之刚来那两天,所到之处鬼魂皆携家带口大逃亡,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活像鬼子进村要三光,后来见弋之并无恶意,一些胆大的小鬼才重新冒出头,观察几天确定弋之就是来看病的,才呼朋引伴,恢复往日鬼群规模。
言二和妖魔鬼怪相处惯了,知道它们也和人一样,性格、脾气、爱好和特长都各有千秋,任何族群都有善恶之分,只要惩恶扬善,大部分平和普通的生命为什么不能生活在一起?
对这个问题,弋之的回答是恐惧。
“妖魔鬼怪的寿命凌驾于普通人之上,这种绝对的优势会对人造成威胁,而对不可控力量的无奈和对未知事物的不解更会在人心种下恐惧。”弋之说,“恐惧则会诞生敌视和仇恨,这种仇恨只会把妖鬼更推向人的对立面,双方彼此仇视的下场就是战争,战火一旦蔓延,这种仇恨就不是一个时代的问题,而是成为不断传承下去的理念,彻底沦为一种社会性,或民族性。”
“可大部分人只看到妖鬼的力量,却没看到人心险恶,就像谢家,虽然是人,不也一样在奴役妖鬼吗?”言二反感道,“一方面战战兢兢,扬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方面又想将对方的力量收为己用,标榜自己是弱者,可事实上,他们真的是弱者吗?”
“人当然不是弱者。”弋之说,“妖有妖的力量,人也有人的力量,你看看自然的选择便明白,强弱之别实在不应该被绝对化。”她顿了一下,轻声道,“谢家的所作所为,只是几个人愚蠢的贪妄痴想,不会有人把她们和全部的人划上等号,你也一样,你虽然和谢家有关,却并非谢家人,不要让自己背负那么重的罪恶感,那会让你喘不过气的。”
被她说中心事,言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受,“可我于心有愧,不管是那些受到禁锢的妖鬼,还是无知被骗的人,我都觉得抱歉。”
弋之想安慰他,言二却笑道:“愧疚也是有好处的,明是非,知廉耻,这也是道德的力量。我始终相信在这个时代,和平共处是有希望的。”
“那当然。”弋之莞尔一笑,“你和我,现在坐在一起谈论这个话题,这本身就是一种希望。”
窗外暮色渐沉,秋风冰凉,弋之起身关窗,念叨道:“晚饭怎么还没送过来?”
“今天谁送饭?”
“耗子啊。”
言二听说是它,撇嘴就笑,“它最近迷上玩牌,整天和医院的几个鬼友搭局玩牌,说不定忘了。”
“忘了倒不至于。”弋之拉好窗帘,笑道,“它再乐不思蜀,也会记得我交代的事。”
话音刚落,病房外响起三声错落有致的敲门声,有个苍老沉厚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这是言先生的病房吗?我受小友所托,来给你送饭了。”
弋之回头一挑眉,“这不来了?”
言二从床上下来,穿上拖鞋去开门。
病房门外站着位身穿病号服外披军大衣的老爷爷,头发全白,身形消瘦,年约八九十,见言二来开门,他将手上提篮一举,笑道:“小友说了,等你们吃完,这碗筷还得由我送回去,所以你们赶紧吃,吃完我赶紧走,好吧?”说完,他也不管言二是否同意,径直往里走。
门房狭窄,和言二擦肩时,老爷爷不闪不避,披着军大衣的半边身体直接穿过言二。
言二半边身体陡然寒冷,视线也一阵发花,他忙扶住门框,哭笑不得道:“大爷,就我这身体状况,您再穿我两次,我就得和您阴曹地府论公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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