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狂笑,半个盛唐:李白传-蜀中修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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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是这人间的行客。

    匆匆地走着,将人生踩成陈迹,或悲或喜。

    红尘的所有风景,都只是刹那瞥见。

    然后,蓦然转身,从此不见。

    梦回大唐

    时光寂静,红尘婆娑。

    所有的过客,或许都是归人。

    就像,所有的尘埃终将落定无声。

    这世界,若说苍白,便是日光下的喧嚷不休;若说绚烂,便是行路上的芳菲无尽。世间从不缺风景,缺的是看风景的人。芳草斜阳,古道烟雨,并未疏远任何人。是人们,于忙碌挣扎之间,忘了山水,少了清味。

    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大概是这样,在世间兜兜转转,然后悄然离开,便自有了几分诗意。而真实的情况是,走在光阴之上,人们往往习惯于寻找厚重,几乎遗忘和舍却了轻描淡写的美好。诗意并非只有风花雪月,还有围炉煮酒,还有野渡舟横。

    其实,在这个喧闹得几近狰狞的年代,诗仍是存在的。只不过,在大多数人追逐宝马香车、华屋美服的时候,诗人们只得躲在角落里,借着月光默然落笔。他们和他们笔下的文字,极少因其清雅写意而被推崇。至于箪食瓢饮陋巷,更是被人们嗤之以鼻。可以说,诗意缺失,无论对于哪个时代,都是悲哀。

    为了打捞诗意,为了遇见那个叫李白的诗人,我们必须去到那个遥远的地方。一千多年前的大唐,于岁月长河,是流光溢彩的刹那;于我们,是念念不忘的小楼烟雨。无疑,那是个诗意纵横的年代,有着最唯美的情怀和韵味。从小桥流水到大漠孤烟,从山重水复到柳暗花明,从孤舟蓑笠到细雨斜风,都美得让人窒息。

    所有的浅吟低唱,将那段时光勾勒得如诗如画。

    许多名字,许多诗行,许多画面,组成了一场从未醒转的梦。

    梦里,扁舟渡沧海;梦外,冷月照长安。

    即使是经历沧桑变幻、世事浮沉,那些诗意也从未黯淡。所以,千余年后,我们还能循着那远古的诗句,走向田园和大漠、湖畔和山间,在悠然的景致里,触摸生命原本应有的清淡意味。

    人间萧瑟,岁月凌乱。但我们可以让自己安静下来,于风起之时,披着月光回到梦里的远方,独上兰舟,过山过水,看看风流缱绻、诗酒流连。

    大唐的天空下,诗沉睡在诗上,风流延绵在风流上,寂寞重叠在寂寞上。还有刀剑与战马、雁声与笛声,都层层叠叠,跌宕在如梦的时光里,从未远去。多情与无情,相聚与别离,美丽与哀愁,都安然无恙。

    那个清晨,宣武门一片刀光剑影,浓雾被切得粉碎,散落满地归入尘土。有些生命永远地沉默,有些生命万古地风光。千百年后,依稀可见诗行的缝隙里偶尔渗出的血迹。那日的太阳照常升起,诗也就从生命陨落的地方重新长出来,再没有凋谢。

    蓦然间,看到那威仪的女子坐在龙椅上,听众生山呼万岁。她是莫名而强大的存在,让众生迷惘,也让时空迷惘。可她终究远去了,只有诗,只有那些轻如风淡如月的句子,仍旧被人们时常想起。

    开元盛世倒影在华清池的温泉里,那里有美人如玉,有剑气如虹,有巫山云雨。沉香亭北的栏杆上,爱情在春风里无限旖旎。诗人对月独酌,岁月在酒杯里寥落。翰林院岁月,他心中的悲伤少有人知。渔阳鼙鼓惊破了霓裳羽衣舞,君王与美人仍在梦里梦外说着长相厮守。那时候,人间凌乱,诗意也有几分凌乱。不管怎样,尘埃里的生命早已沉默,华清池的温泉早已冰冷。

    江水依旧东去,繁华渐渐凋零。只有诗,只有那些清雅的情怀,仍旧清晰地点缀在那宽阔的帷幕上。静夜山空,悠闲的人看桂花飘落;重阳佳节,好饮的人把酒话桑麻。吟风赏月的寒士,谁能为他们建起广厦千万间;春江花月夜,谁在捣衣砧上拂去恋人的笑脸;秋风四起的时候,谁又在浣花笺上写着思念!

    十年的扬州梦,二十四桥的明月,都在诗行里摇荡。

    当薄幸之名已成为绝唱,扬州的夜晚,仍旧灯火辉煌。

    辽东小妇的羌笛,锦瑟上的年华,夜光杯里的葡萄美酒,都还沉睡在月光之下。有人醉卧沙场外,有人狂歌五柳前,浔阳江畔的船上,琵琶弹得江水呜咽。泪湿青衫的江州司马,大概也曾把情衷交给月亮。

    江雨霏霏的季节,无情的台城柳依旧掩映着旧时的十里堤岸。最后的岁月里,剑气四起,如最初的岁月。冲天的香阵,满城的黄金甲,那时的秋天马蹄声狂乱。

    然后,长安的月亮,终于被西风吹冷。

    可是,诗仍旧睡在诗上,风流仍旧延绵在风流上。

    寂寞与浊酒同在,忧伤与浮云同在。

    他就在那里,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他是李白,身处开元盛世。甚至可以说,公元八世纪,因为被他的诗照耀而风华无限。他的快意愁苦,他的恩怨情仇,厚重或清浅,都因诗而被人们百读不厌。

    他是诗人,但人们更愿意称他为诗仙。

    他是为诗而生的。有了诗,纵然寥落,天地间总有寄身之所。

    余光中说,“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这便是李白。三分豪情,七分醉意,绝世的风流潇洒。

    在群星璀璨的中国文学史上,大概没有哪个文人所受关注与喜爱能与李白相比。喜欢他,不仅因为他奇绝无双的诗才,以及对于理想的矢志不移,还因为他崇尚人格自由平等的傲岸,这是即使在帝王面前也丝毫不打折扣的傲骨,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快意不羁。

    落拓豪迈的性情,大气磅礴的诗篇,纵横四方的快味,傲世权贵的清高,组成了李白独特的人生。他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但其实,他的人生基本是在失意中度过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举酒高歌天生我材必有用。这是属于盛唐的气质,雍容中有傲岸,醉意中有从容。可以说,李白的魅力,即是盛唐的魅力。

    李白的诗才,历代文人多有赞誉。晚唐诗人皮日休说李白的诗:“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间语者”。宋代曾巩说:“子之文章,杰力人上。地辟天开,云蒸雨降。播产万物,玮丽瑰奇。大巧自然,人力和施?”

    “又如长河,浩浩奔放。万里一泻,末势尤壮。大骋阙辞,至于如此。意气飘然,发扬俦伟。”清代的诗论家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里说:“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贵,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使人神远,太白有焉。”

    唐文宗时,“李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并称为“唐代三绝”。因其诗才少有人与之媲美,文学史如此说:在中国诗歌史上,李白有不可替代的不朽地位。

    诗歌之外,李白的词和散文也颇有质地,《古文观止》中有他的两篇散文;《白香词谱》录入其词二首。当然,他不仅文采盖世,还精通剑术和音律,书法亦是笔酣墨饱,雄健洒脱。

    于他,天地辽阔,处处皆有快意。

    他有颗纵逸之心,盛得下世间万种风情。

    不仅在中国,在西方他已是备受尊崇。在历代诗人里,李白的诗歌被西方翻译得最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审定的世界文化名人中,中国的诗人就有屈原和李白,还有一颗小行星以李白的名字命名。研究中国文化的美国诗人庞德,出版了中国古诗的英语译本,题名为《中国》,收集并翻译了十七首诗,大部分是李白的作品。比如《长干行》在美国家喻户晓。马勒的著名音乐作品《大地之歌》中采用了七首中国唐诗的德文版为歌词,其中三首是李白的作品,这在西洋音乐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必须承认,李白虽是个天才的文人,能够以诗人的身份昂首走入皇宫,受到皇帝的盛情款待,但他终究只是个诗人,而非政治家,尽管他始终怀有“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远大志向。

    真正的文人,可以揽月乘风,可以纵横今古,但是政治的舞台上,少有适合他们的角色。政治不是风花雪月,不是寥寥几笔的写意画,而是生死相抗。那里,多的是权谋伎俩,少的是月白风清。以李白不羁的性情,纵然涉身其中,怕也是难以走远。事实上,几百年后同样才情无双的苏轼,在周旋于政治时,多次败落,几乎丧命。

    李白,经历过盛唐的太平盛世,也饱受过安史之乱的战争苦痛,他的文学成就与他的仕途经历构成了他人生中的两个冷热极端,命运总是让他在成功与失败间游走。“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如杜甫所写,他的人生是落寞的。只不过,即使是风雨如晦,他仍是那个豪情满怀、快意从容的李白。

    他的潇洒飘逸,他的卓尔不群,从未被遗忘。

    那样的风流与风骨,世间再无人能学得来。

    岁月无声,遗落的不仅是诗,还有情怀。

    梦回大唐,看诗化的似水流年,也看诗化的悲欢惆怅。那里,寂寞的诗人在风里忧伤地长叹,悠悠天地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样的时光里,有人匹马天涯,怆然涕下;有人烟雨轻舟,快意湖山。所有的自在与寥落,所有的快意与无奈,都静静地安放在那里,与时光不离不弃。

    这个喧嚣的年代里,诗情与诗心难以寻觅。倒是有人,用更加喧嚣的声音对酒当歌,在灯红酒绿的地方,回到千年以前。随着歌声,人们蓦然间想起,曾有一段时光,有花有月,有酒有诗,还有许多醉意朦胧的身影。那是一场叫做大唐的梦。

    菊花古剑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嚣的亭院。

    异族在日坛膜拜古人月亮,开元盛世令人神往。

    风,吹不散长恨;花,染不透乡愁;

    雪,映不出山河;月,圆不了古梦……

    诗仙零落人间

    生命自有图案,我们只是临摹。

    但世间的人们,都曾苦心经营,以使人生不至于落得苍白。

    走了很远,回头才发现,岁月的埂上,我们日渐丰盈,却又日渐凋零。

    所谓千秋万岁名,其实不过是一抹烟云。多年以后,纵然有人寻觅,也只能看到风尘深处那寥落的背影,覆了岁月的青苔,几分清冷,几分憔悴。

    李白被人们奉为诗仙,因其诗才傲世,因其狂放飘逸。大千世界,山水云月,都曾在他笔下曼妙如歌。生于凡尘,却能以奇绝之才思飞天揽月,亦能以孤高之性情笑傲天下,于是人们都愿意相信,他是下凡的谪仙。尽管如此,他的人生是萧瑟的。庙堂之上,没有他提笔安天下的身影。浪迹浮萍,才是他的人生。

    现在,关河日月、云水春秋,都已等在那里。

    等着他到来,为之添上韵脚,吟出平仄。

    这是八世纪之初。或许可以说,这是李唐王朝遗失的岁月。万里河山的顶峰,端坐着的并非李氏,而是那个叫武曌的女子。依旧是男尊女卑的社会,所有女性都在沉默度日,而她威严地坐在龙椅上,在洛阳城,在她的武周王朝。文武百官大概都曾无数次想起牝鸡司晨这个词,但在朝堂之上,他们不得不仰望着她,山呼万岁。

    这不是历史的暗角。应该说,只是个插曲。

    多年以后,翻开那段历史,人们已不再惊愕。

    其实,山河岁月,没有人能做得了主。

    在她俯视众生的时候,岁月只是淡淡摇头,笑而不语。

    就政绩来说,武则天做得并不差。尽管为了巩固统治,先是将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逐出朝廷,后来又启用酷吏,但她也曾发展科举,整顿吏治;也曾严惩贪吏,拔擢贤才,广开言路;也曾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政启开元,治宏贞观”,或许并非谬赞。

    在武则天君临天下的第七年,造明堂,建天枢,中岳封禅,相继成功,志得意满,权力鼎盛,于是铸九鼎以显君威,置于通天宫。她亲自撰写了铭文《曳鼎歌》:

    羲农首出,轩昊膺期。唐虞继踵,汤禹乘时。天下光宅,海内雍熙。上玄降鉴,方建隆基。

    以三皇五帝这些圣君自况,可见其气魄非凡。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却会时常读起多年前写的那首《如意娘》。那时候,她在感业寺,聊寄相思。曾经,她也是弱柳扶风的小女子。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武则天长安元年(701),李白出生,字太白。

    因其在族兄弟中排行十二,所以常被朋友们称作李十二。

    李白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县),诞生于西域碎叶城(当时属于唐安西都护府管辖,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附近),隋末兵连祸结,其祖先从内地迁徙至此。

    李白的出生地,历来争议颇多。

    魏颢《李翰林集序》记载:“白本家陇西,乃放形,因家于绵。身既生蜀,则江山英秀。”李阳冰《草堂集序》记载:“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刘全白《唐故翰林李君碣记》记载:“君名白,广汉人。”

    关于李白的身世,唐代时就讳莫如深,只知其父名李客,但对其祖父、曾祖父,史料并无记载。李白自己也很少谈及家世背景,偶有所及,也往往只提远祖,讳言近亲,闪烁其辞。

    《草堂集序》云:“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蝉联圭组,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然自穷蝉至舜,五世为庶,累世不大曜,亦可叹焉。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

    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云:“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陇西成纪人。绝嗣之家,难求谱牒。公子孙女搜于箱箧之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数十行,纸坏字缺,不能详备,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世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国朝以来,漏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仕禄。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

    明末曹学全《蜀中名胜记》载有碑文内容:“白本宗室子,其先避地客蜀,居蜀之彰明,太白生焉”。接着提到此事的乃宋人杜田。

    延至当代,台湾学者罗香林认为,李白乃李建成之后。韩维禄1988年撰文《李白“五世为庶”当为李建成玄孙解》论证李白乃唐宗室,李建成玄孙。持同样观点的徐本立1990年发表《李白为李渊五世孙考》亦认为李白应为凉武昭王十二世孙、太祖李虎七世孙、高祖李渊五世孙、太子建成玄孙。

    是否为李唐宗室,终究是扑朔迷离。

    事实长埋尘土,任凭人们猜测。

    所有的推敲考证,面对的都是沉默的历史。

    其实,李白生于何地,家世如何,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着风月乾坤吟咏的词句,千余年后仍旧荡涤着时光。繁芜喧闹的尘世,那仍是清流冷涧,让浮世中奔忙的人们偶尔驻足沉默,找寻生命该有的淡净轻悠、辽阔自在。

    他是唯一的李白。无需谁为其加冕,无需借用谁的声势。

    他在诗的世界自有风骚。诗酒在手,傲然在心,已经足够。

    与他的诗相比,王侯将相、名利繁华必然失色。

    当然,喜欢他的人们,终究免不了俗,一厢情愿地找寻着。

    关于李白名字的由来,李阳冰的《草堂集序》中说:“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范传正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中写道:“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李)枝以复姓,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名之与字,咸取所象”。长庚即金星,古代又称太白金星。

    还有种说法是,李白七岁时,父亲李客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父母酷爱读书,希望儿子做个风雅之人。那日,于庭院散步时,见春日里树木葱翠,繁花似锦,李客开口吟诗道:

    “春风送暖百花开,迎春绽金它先来”,母亲会意,接着补上“火烧叶林红霞落”。

    李白心知父母在考他作诗的能力,在盛放的李树前站定,想了想接了一句:“李花怒放一树白”。父亲在欣慰之余,便以此句首尾二字作了他的名字。

    这两种说法,前者颇有神异色彩,却更与诗仙身份相合;后者看似清雅,但三人所作之诗词意粗浅,有明显的杜撰痕迹。

    不管怎样,长安元年,李白来到了尘世。

    许是春日,莺飞草长;许是秋天,云淡天高。

    那年,在河东蒲州(今山西运城),王维降生;襄阳城里,十三岁的孟浩然在读书学剑;二十四岁的张九龄已在准备科举,并与次年登进士第;四十三岁的贺知章于六年前高中状元,在朝廷为官,闲暇时饮酒赋诗。

    他们,或已落笔秀水青山,或将寄情清风明月。大唐时光,人间风月,在他们的笔下延绵出万种风情。然后,来不及收拾行囊,已将那段流光抛下,去了别处。前程往事突然间沉寂,只剩后来人们探寻的目光,和不尽的唏嘘。

    无论是谁,都只是路过这世界。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少年不识愁滋味

    有人说,人生是一场旅行,有晴有阴。

    有人说,人生是一首长歌,有起有落。

    其实,人生不过是流浪。在人海,在浮世,在流水落花之间,不停辗转。或许是,不知何往,茫然地行走,栉风沐雨;或许是,知何往,过山过水,终难抵达。不同的是,有的人纵然行到水复山重,依旧不忘初心;有的人走着走着,渐渐背弃了曾经的自己。

    李白,尽管胸怀天下,终究未能完成夙愿。他是临风长啸饮马江湖的诗人,但在政治理想里,他得到的只有落寞。往往是这样,纵是游天舞鹤,也很难翻越那堵叫做现实的墙。庆幸的是,人生多艰,他始终是那个狂放不羁的模样。一轮月,一壶酒,飘然落笔,即是天空海阔。

    神龙元年(705),李白随父亲从西域来到蜀中,定居于剑南道绵州昌隆(唐玄宗时改名昌明,五代时又改名彰明)青廉乡(今江油市青莲镇)。

    李白发蒙读书始于是年。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写道:“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

    所谓六甲,应该是唐时启蒙读物。南朝陈沉炯有《六甲诗》,凡二十句,每二句前冠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体》:“又有六甲、十属之类,及藏头、歇后等体,今皆削之。”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二:“沉炯六府体、八音体、六甲体、十二属体,魏晋以降,多务纤巧,此变之变也。”

    神龙元年正月,武则天病笃,宰相张柬之发动兵变,率禁军冲入宫中,杀死张易之、张宗昌兄弟,随即包围武则天寝宫,迫其退位。武则天被迫禅让帝位于太子李显,随后徙居上阳宫。李显上武则天尊号为“则天大圣皇帝”,武周一朝结束。二月,唐朝复辟,百官、旗帜、服色、文字等皆复旧制,复称神都为东都。

    十一月,武则天去世。唐中宗遵其遗命,改称“则天大圣皇后”,以皇后身份入葬乾陵,累谥为“则天顺圣皇后”。一代女皇,风光无限,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抔黄土。墓前的无字碑,千余年后仍然立在那里。

    这是她的沉默,许是无话可说,许是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后来的人们,从未停止猜测和褒贬。

    江山谁人为主,到底意味着什么,幼小的李白并不知晓。他只知道,读书是件快乐的事情。他始终记得,那日在溪水畔磨针的老婆婆。铁杵磨针,他觉得不可思议,老婆婆告诉他,只要心恒意定,自有成功的时候。

    关于李白少时读书,还有个传说。据说,李白家住在阴平古道旁,商旅不绝,人声喧杂,父亲为了让他静心读书,将他送往离家十多里的小匡山上。入山以后,李白不仅白天读书,夜晚也要点灯苦学。每到夜晚,人们都能望见山上的灯光。因此,当地人又将小匡山称作“点灯山”。

    无论故事真假,李白的刻苦是真实的,他在匡山修业读书也是真实的。江油市有小匡山和大匡山。小匡山位于四川江油让水乡境内距江油城区二十华里,在让水乡读书台村,青莲镇至匡山的古道旁。

    大匡山位于江油市大康镇西北,其山势如筐,谐音匡山,距市区二十公里。山势险峻,林壑深邃,风景秀丽,背倚龙门山余脉诸峰,下临清澈明净的让水河,西有天然溶洞佛爷洞景区相邻。

    大匡山于唐代就有寺庙。《江油县志》载:“匡山寺,唐贞观中,僧法云开堂于此,僖宗幸蜀,敕赐中和寺,寺右有李白祠。”宋乾道六年(1170)匡山碑文记载:“本寺原是古迹,唐李白读书所在。”杜甫入蜀到江油曾吟诗云:“匡山读书处,白头好归来”。

    李白天生聪颖,李客心里欢喜,对他悉心培养。十岁时,李白开始阅读先秦诸子百家的文化典籍,初步了解华夏历史文化,广泛汲取百家的思想养料。他喜欢将自己放逐在书籍中,流连忘返。自然地,他喜欢上了写诗。

    对他来说,诗是现实之外的别有洞天。

    有了诗,便有了看不尽的水净山明。

    与诗结缘,终生不悔。可以说,诗给了他重楼宫阙,而他让诗一醉千年。诗的世界,文化的世界,若是没有李白的名字,必是莫大的缺失。诗之一字,是细雨斜风,是千里月明,却也不能没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情。

    他还很小,但想象力已非常丰富。就像那首《夜宿山寺》所写: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我始终相信,诗这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山高水远,月白风清,愿意与之深情对望,心底亦能刹那花开,这大概便是所谓诗性。而有的人,纵然皓首穷经,也未必能为一朵花开而欢喜,那或许便是与诗无缘的。

    这首诗,看似词句浅显,却也颇显才思。多年以后,他仍对此诗念念不忘。在游览舒州峰顶寺时,作为登高观感,将这首诗题写在了墙壁之上,只是为了应景,将首句改为了“夜宿峰顶寺”。宋人周紫芝《太仓稊米集》与《竹坡诗话》、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赵德麟《侯鲭录》都记载了此事。

    学习写诗的同时,少时的李白也学习写作辞赋,对司马相如、江淹颇为欣赏。他在《秋于敬亭送从侄专游庐山序》中写道:“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

    《子虚赋》作于司马相如为梁孝王宾客时。此赋写楚国之子虚先生出使齐国,子虚向乌有先生讲述随齐王出猎,齐王问及楚国,极力铺排楚国之广大丰饶,以至云梦不过是其后花园之小小一角。乌有不服,便以齐国之大海名山、异方殊类,傲视子虚。其主要意义是通过这种夸张声势的描写,表现了大汉王朝的强大声势和雄伟气魄。此赋极铺张扬厉之能事,词藻丰富,描写工丽,散韵相间,标志着汉赋的完全成熟。

    那时候,李白时常阅读并且模仿的,是南朝梁武帝长子萧统组织文人共同编选的《文选》。萧统死后谥号“昭明”,因此这部文选称作《昭明文选》,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古诗文总集。其内容包括赋、诗、骚、文、表、上书、奏记、史论、碑文、墓志、等数十种类别。《文选》所选作家上起先秦,下至梁初,作品则以“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为原则,没有收入经、史、子等书。

    江淹的赋也备受李白青睐,在《李太白文集》中,存有《拟恨赋》一篇,虽有模仿江淹《恨赋》的痕迹,却也是他年少时的用心之作。

    司马相如说: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江淹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年少的李白,尚不知个中滋味。爱情的甜,离别的苦,他都还不清楚。相见的欢喜,相离的悲伤,似乎都只是别人的。他有的,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节。

    外面的世界,仿佛有他无关。大唐王朝经历了唐中宗、唐睿宗两代皇帝后,迎来了李隆基,即唐玄宗。李白十三岁的时候,他所处的大唐已属于开元年间。他在日渐成长,大唐王朝亦在日渐强盛。

    遗憾的是,华美的开元盛世,留给李白的却是漫长的叹息。他因才情而走入皇宫,却也只是个舞文弄墨的御用文人,未能实现安民济世的理想。即使人们为他的傲世不群添上了贵妃捧砚、力士脱靴这样的典故,他的政治生涯终究是晦暗甚至是苍白的。那颗火热的入世之心,只能赋予山河诗酒。

    此时,十几岁的李白还在书海中畅游,遇见文字中的美丽与哀愁。

    于他,那都是美的。就好像,世界也在平仄对仗之中,满是诗赋韵味。

    但其实,世事的平仄,属于聚散离合;

    人间的对仗,属于悲欢苦乐。

    作赋凌相如

    斯须之间,流水落花。这便是人生。

    这头是桃李芳菲,那头是秋月无言。中间是异乡流浪。

    往往是这样,年少时我们渴望长成想象中的模样,渴望着以成年人的姿态跃马扬鞭。多年后,蓦然回首才发现,最美的莫过于年少岁月。混迹人海,纵然风云叱咤,也不过是在无奈的闪转腾挪后拥有一隅荣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少年时的清朗快乐再难寻回。

    多年以后,我们或能拥有胜利者的姿态。

    可是,看镜中难以揣测的自己,那真是自己从前渴望的模样吗?

    成熟,固然意味着圆融练达,但也意味着与天真和纯粹渐行渐远。

    我们该庆幸,经过纷扰红尘,李白始终保持着狂放与天真。所以,他的诗才能那般飘逸跳脱。也正因为如此,曲意逢迎的官场,注定不适合他。

    开元三年(715),李白十五岁。意气风发的他,在读书之余,开始学习剑术,并且热衷于求仙问道。他在《赠张相镐二首》中写道:“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他在《感兴八首》中写道:“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他在《与韩荆州书》中写道:“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

    他本就生性狂傲,年少时自然免不了轻狂。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辞赋虽然尚不足以与司马相如比拟,但与同龄人相比,必不可同日而语。十五岁的李白,所读之书已不再局限于经史子集,他开始广泛涉猎,喜好读奇书。

    因为才华出众,李白得到不少社会名流的欣赏与奖掖,开始从事社会干谒活动。十五岁这年,他受人推荐,至昌明县衙做了一名小吏。工作倒是轻松自在,除了抄写文书,研墨洗笔之外,更多的是跟随县令,外出巡行或者出席各种场合。

    但是,他很快就厌倦了。首先,他是胸怀大志之人,小吏的身份,甚至是县令之职,他都很是不屑;其次,他渐渐明白了,县令之所以用他,不过是为了在墨客乡绅之间炫耀自己慧眼识才。性情耿直如他,不久后开罪了县令,便弃职而去,至大匡山隐居修业。

    据说,某天中午,一位农夫拉着自家被打伤的耕牛来到县衙鸣冤,正值农耕时节,李白知道耕牛的重要性,让农夫将牛牵到了院内。此时,县令与小妾正在午睡,被耕牛的叫声吵醒,尽管李白陈述了事实,小妾仍是满面怒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于是,李白吟诗讽刺道:

    素面倚栏钩,娇声出外头。若非是织女,何必问耕牛。

    李白之所以是李白,除了诗情跌宕,还因为他的侠义之心,以及仙风道骨。所以,印象中的他,与许多诗人不大相同,把酒临风的同时,他也仗剑江湖,他也寻仙求道。酒气与侠气并存,诗意与仙风俱在,加上悲天悯人之心,以及安定乾坤之志,这才是李白。

    十五岁,李白开始学剑。他渴慕游侠生活,对历史上的游侠十分景仰。他向往那样的生活:笑傲天涯,行侠仗义,不问生死,只求快意;纵横四海,气吞山河,剑气封日月,杯酒泯恩仇。后来,他在诗中写道:

    忆昔作少年,结交赵与燕。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寸心无疑事,所向非徒然。

    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却秦不受赏,击晋宁为功。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依稀可见,衣带如风的他,酒气裹挟着豪气,纵马江湖,逍遥自在。因了这份任侠之气,就连举杯长叹,都带着几分狂放不羁。与众多悲悲切切的诗人词人相比,他实在是可爱得多。

    在唐代,道教十分盛行。为了便于统治,统治者自称是老子李耳的后裔,因此道教备受尊崇。唐高宗乾封元年(666)二月,正式追封李耳为“太上玄元皇帝”,道教从此成为国教。唐玄宗十分信奉道教,许多有名的道士都曾被他召见和厚待。

    李白所在的巴蜀地区,道教也很盛行。青城山、峨眉山等地,都有著名的道场。李白家乡的紫云山、大匡山也都有道观,民间道风兴盛。耳濡目染之下,加上从小喜读老庄书籍,李白因此热衷求仙问道。他时常出入于道观,与道士交游。他飘逸如风,除了天性不羁,大概还因为受道风熏染。

    李白定然也明白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只是,生于尘世,他更愿意安民济世,在仕途有所作为。他的矛盾也就在于此,这头是飘然尘外,放浪形骸;那头是身居庙堂,心忧天下。

    大匡山背后有座山叫戴天山,峰顶林间有座道观。李白曾前往访问其间道士,没想到道士外出未归。直到黄昏,他仍旧倚松等待,不愿离去。最后,带着几分失落下了山。不久后,他写了首《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总以为,李白最好的诗,基本是歌行体,如《蜀道难》、《将进酒》、《行路难》这样的长诗,但其实,他的短诗亦是清雅凝练,令人叫绝。这首五律,无论是词句的别致,还是对仗的工整,都可谓律诗范本。只不过,天性旷逸的他,大多时候不愿拘泥于平仄对仗。他更愿意,肆意挥洒,笔底生风。其实,何止是诗,他的人生亦是如此。

    于他,世间横平竖直的规则都太无味。

    他不愿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而愿意跃马扬鞭,仰天长啸。

    十八九岁的时候,李白经常往来于旁郡,先后到过龙州、剑阁、梓州等地。在梓州,他拜访著名学者赵蕤,从师修业一年有余。

    赵蕤,梓州盐亭人氏,彼时隐居在梓州郪县长平山安昌岩(今四川省三台县长平山琴泉寺旁),修身养性,著书立说。赵蕤为纵横家,读百家书,博于韬略,长于经世。由于他出生在大融合、大统一、大团结的“开元盛世”,缺乏战国时期那种大分裂,大动乱、大辩论的政治环境,加上他视功名如粪土,视富贵如浮云。所以采取了“夫妇隐操,不应辟召”的处世态度。

    当时,赵蕤以其“任侠有气,善为纵横学”闻名于当世。唐玄宗多次征召,他都辞而不就,隐于山野。其生平事迹,刘煦的《旧唐书》和欧阳修的《新唐书》皆未立传。唯北宋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和清代纪晓岚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他的事迹有简历和传略可查。

    赵蕤的代表作《长短经》又叫《反经》,成书于开元四年(716),共九卷六十四篇。集儒家、道家、法家、兵家、杂家和阴阳家思想之大成,是黑白杂揉之书,以谋略为经,历史为纬,记述国家兴亡,权变谋略、举荐贤能、人间善恶四大内容,又以权谋政治和知人善任两个重点为核心;此书高妙完美,天人合一,振聋发聩,警世惩恶,是难得的谋略全书。

    对他的性情和才学,李白十分仰慕,因此前往拜访。赵蕤对这个后生晚辈也是非常欣赏,因此将自己的文韬武略、治国安邦之策,悉数传给了李白。师从赵蕤的这段时间,对李白的思想观念、人生理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来,人们将赵蕤和李白称为“蜀中二杰”,时称“赵蕤术数,李白文章”。

    两人的师生情谊亦是十分深厚。在李白辞亲远游,卧病淮南时,写了《准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诗中表达了对赵蕤深切的思念之情。在赵蕤晚年时,李白还给他写过一首《送赵云卿》,希望他施展其治国安民之术。

    不知不觉,李白已到了弱冠之年。现在的他,有满腹的诗情,有任侠的气质,有济世安民之策,有纵横天下之志。他很年轻,因为年轻,所以意气风发,所以飞扬恣肆。

    万里关河,风尘聚散,都在远处等着他。

    几分朦胧,几分鬼魅。

    丈夫未可轻年少

    每个人,都是属于道路的。

    遥远的路上,不断收获,不断飘零。

    有春华秋实,便有山穷水尽;有风轻云淡,便有花谢水流。

    其实,我们亦是道路,被陌生的人们经过,被山河岁月经过。有落花小径,有阳关大道,经年累月,被踩出沧海桑田。又或许,少有人经过,独自长满荒草青苔,与流光共沐风雨。

    开元八年(720),李白辞别赵蕤,继续在巴蜀各地游历。他去成都,去峨眉,去渝州(今重庆),探寻人生之路。此时,他来到了成都。唐代的成都,是益州(蜀郡)的首府,也是剑南道都督府所在地,历史上以盛产锦缎闻名天下,因此也被称作锦城。

    时值早春。李白登上了散花楼,极目远眺,心旷神怡。散花楼建于著名皇家园林摩诃池畔。此楼为隋朝时蜀王杨秀所建,其得名依推测当源起“天女散花”。成都人对散花楼耳熟能详,大约是因为登临此楼后不久,李白写了首《登锦城散花楼》:

    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可惜的是,宋末蒙古军队入侵时,散花楼被毁。明代初年,成都东门迎晖门的城楼被命名为“散花楼”,却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影。

    旧日散花楼,只在李太白的诗中耸立着,伫望暮雨春江。

    在成都期间,李白先后游览了扬雄的草玄堂、诸葛亮的武侯祠、司马相如的抚琴台。扬雄字子云,是继司马相如之后西汉最著名的辞赋家,所谓“歇马独来寻故事,文章两汉愧杨雄”。刘禹锡著名的《陋室铭》中“西蜀子云亭”的西蜀子云即为扬雄。

    他曾撰写《太玄》等,将源于老子之道的玄作为最高范畴,并在构筑宇宙生成图式、探索事物发展规律时,以玄为中心思想,是汉朝道家思想的继承和发展者,对后世意义可谓重大。李白少时读汉代辞赋,对扬雄颇为欣赏。

    诸葛亮身为蜀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李白对他向来仰慕。事实上,李白的理想,也便是如诸葛亮那样,辅佐帝王,平定天下。然而,一生矢志不移,终是落空了。即使是在安史之乱时,他也未能有机会安邦定国。相反,那时候他做了并不明智的选择,将后来的人生推向了更远的流浪。

    司马相如之所以为人所熟知,除了其卓绝的才华,还有与卓文君的那场旷世的爱情。两千多年前,他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她是才貌双全的佳人。她新寡,他对她十分仰慕。于是,在一场宴会上,他以一曲《凤求凰》令隔帘听曲的她如痴如醉。不久后,他们私订终身。她的父亲不同意,她便随了他私逃而去,当垆卖酒。

    后来,司马相如恋上了某才女,卓文君作《白头吟》,使司马相如回心转意。其中有这样的句子:“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许是有感于他们的爱情,李白也作了首《白头吟》。

    兔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

    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

    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

    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

    不过,李白在成都最重要的事情是去谒见了苏颋。苏颋为朝廷重臣,亦是当时文章大家,诗文皆负盛名。《新唐书·苏傒溍传》记载,“苏颋与张说以文章显,称望略等,故时号燕许大手笔”。只因,张说被封燕国公,苏颋被封许国公。

    二人主张“崇雅黜浮”,以矫正陈、隋以来的浮丽风气,讲究实用,重视风骨。但其文章内容狭窄,骈文习气很重。唐元稹《代典江老卜百韵》诗:“李杜诗篇敌,苏张笔力匀。”

    开元八年,苏颋出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某次出行时,李白带着自己的两篇赋请求谒见。结果,苏颋不仅接见了他,而且对他的文字十分欣赏,称他的文章洋洋洒洒,多加磨练必能与司马相如比肩。

    后来,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记述了此事:“前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礼。因谓群寮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

    更让李白欣喜的是,苏颋说,待有机会必会向朝廷举荐他。不久后,此事传得尽人皆知,李白才名不胫而走。然而,举荐之事却如泥牛入海,始终不见下文。锦官城里,李白的身影有些落寞。人生百味,他渐渐开始品尝。

    世事深不见底。人生终似飘萍。

    兴许是,不如意的才叫生活,不完满的才叫人生。

    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纵然风雨晦暝,至少襟怀坦荡。

    开元九年(721),王维进士及第,与之同龄的李白还在巴蜀游走,不断干谒自荐,以求进入仕途。古代文人,若非心性淡泊,只愿做闲云野鹤,大都有着出仕为官的理想,李白也不例外。只不过,他的理想非常宏伟。

    李白有两个理想。第一个,做宰相。他称自己有“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又说“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也就是说,他有春秋时管仲和晏婴那样的治国之才,愿意辅佐帝王,缔造太平盛世。

    第二个理想,做帝师。他曾在诗中这样写道:“秉烛唯须饮,投干也未迟。如逢渭川猎,犹可帝王师。”意思是,他就如当年的姜太公,垂钓于渭水,却不见周文王经过。我们知道,姜太公是被周文王视作老师的。对古代文人来讲,当宰相,做帝师,算是人生巅峰了。

    而且,李白并不愿意走科举之路,从最底层官职开始,经过多年的苦熬,完成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希望实现理想的方式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若能实现,必然算是传奇。反正,他的确从未参加科举。史料没有关于他参加科举的记载,他似乎从未想过,如何在科场脱颖而出,如何跃过龙门实现生平抱负。

    这或许是因为他的孤傲,不愿走凡夫俗子的道路,在独木桥上自领风骚。又或许,是因为他始终闪烁其词的身世。总之,许多年里,李白总是在投诗干谒,又总是无法如愿。

    不管怎样,他的理想始终在心里,从未破灭。

    那是行路上的灯盏,照着山高水长。

    离开成都后,李白又来到了渝州。当时文坛泰斗李邕,出任渝州刺史,李白此去仍是为了干谒。他托渝州的朋友将自己的诗赋和名刺呈给李邕。然而,等了好几天,都没有收到李邕接见他的消息。后来,朋友告诉他,李邕自诩名重当时,对他这个文坛晚辈甚是不屑,还说他的诗赋才气不足,故而不愿接见。对于孤傲而又年轻气盛的李白来说,这无疑是莫大的打击。不久之后,他写了首《上李邕》,对文坛前辈予以了回击。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大鹏是李白诗赋中经常借以自况的意象,既是自由的象征,又是惊世骇俗的理想和志趣的象征。后来,李白曾作《大鹏遇希有鸟赋并序》(后改为《大鹏赋》),自比为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鸟。

    这首诗的前四句,李白以大鹏自比。大鹏是《庄子·逍遥游》中的神鸟,传说这只神鸟其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其翼若垂天之云”,翅膀拍下水就是三千里,扶摇直上,可高达九万里。大鹏鸟是庄子哲学中自由的象征,理想的图腾。

    李白年轻时胸怀大志,非常自负,又深受道家哲学的影响,心中充满了浪漫的幻想和宏伟的抱负。这只大鹏即使不借助风的力量,以它的翅膀一搧,也能将沧溟之水一簸而干。这其实是年轻李白自己的形象。

    诗的后四句,对李邕怠慢态度的回答:世人皆对我的理想报以嘲讽,未曾想到,您这样的名士竟也与凡夫俗子一般见识!然后,他抬出圣人识拔后生的故事反唇相讥。《论语·子罕》中说:“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这两句意为孔老夫子尚且觉得后生可畏,你李邕难道比圣人还要高明?

    大丈夫不可轻视后生晚辈!结尾两句对李邕既是揄揶,又是讽刺,也是对李邕轻慢态度的回敬,态度相当桀骜,足见少年锐气。要知道,李邕在开元初年是天下皆知的名士,史载李邕“素负美名,人间素有声称,后进不识,京洛阡陌聚观,以为古人。或传眉目有异,衣冠望风,寻访门巷。”就是这样的文化名人,二十出头的李白敢于指名直斥与之抗礼,足见其气识和胆量。

    笑傲权贵,平交王侯,这正是李太白之本色。

    低眉顺眼,阿谀奉迎,都不是他。

    书剑许明时

    李白离开了渝州。

    虽有失落,却仍是意气风发模样。

    他相信,天高地远。总有鹏程万里的时候。就像所有年轻的生命,走在路上,哪怕关山迢递,哪怕风雨未央,却始终相信,总有日光倾城之时。

    那时候,李白行走于巴蜀大地,也算长了些见识,但干谒之事终是不见成效。我在想,假如李白走科举之路,以他的才学和品质,是否能够直上青云,完成他宏大的政治夙愿?

    或许也未必,虽是盛世,官场毕竟是机关算尽方能踩着别人的躯体和尊严向上行走的地方。李白这个人,太率真也太骄傲,不屑于迂回逢迎之术,纵是步入仕途,想要扶摇而上,怕是很难。而且,假使他真的在仕途风生水起,世间便会少了个纵情纵意的诗人,那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现在,李白登上了峨眉山。峨眉山位于四川省乐山市峨眉山市境内,是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地势陡峭,风景秀丽,素有“峨眉天下秀”之称。《峨眉郡志》云:“云鬘凝翠,鬒黛遥妆,真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也,故名峨眉山。”

    唐代时,此山是道教名山。在蜀中众多仙山之中,峨眉山最为飘渺神秘,令人神往。踏足其间,只见层峦叠嶂,树木葱茏,景象万千。李白身在其中,仿佛置身云霄仙境,世间诸般烦恼皆被抛开,只剩云烟缭绕,仙乐飘荡,如他《登峨眉山》所写: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悉?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云间吟琼箫,石上弄宝瑟。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烟容如在颜,尘累忽相失。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

    李白是这样,既怀求仙问道、仗剑江湖之心,又不舍跻身庙堂、济世安民之念。如当时的许多人,他也有着长生不灭之梦。探幽访胜,除了醉心云水,也是为了寻觅仙境,快慰平生。

    在峨眉山,李白结识了在此修道的元丹丘。元丹丘是当时著名的隐士,李白与他交往颇深,在《李太白全集》中写给他的诗有十一首之多。要知道,即使是知己杜甫,李白写给他的诗也不过数首而已。

    元丹丘即《将进酒》里的“丹丘生”,是李白一生中最重要的交游人物之一。元丹丘是一个学道谈玄的人,李白称之为“逸人”,并有“吾与元夫子,异姓为天伦”及“故交深情,出处无间”之语。

    从峨眉山下来,李白回到了现实。

    生活仍如往日,有云风竹影,也有荆棘风雨。

    我们应该苦心修筑的,不是生活的模样,而是自己的。

    李白回到了大匡山。回首走过的路,很远,也不算远;有所得,亦无所得。想起了苏颋大人所说的“广之以学”,又开始安心读书,以待时机。已是隆冬时节。

    未洗染尘缨,归来芳草平。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地冷叶先尽,谷寒云不行。嫩篁侵舍密,古树倒江横。白犬离村吠,苍苔壁上生。穿厨孤雉过,临屋旧猿鸣。木落禽巢在,篱疏兽路成。拂床苍鼠走,倒箧素鱼惊。洗砚修良策,敲松拟素贞。此时重一去,去合到三清。

    山居的日子,本是清静悠然的。

    可以举杯对月,亦可以闲扫落花。

    也可以,将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净,行坐安然。

    此后,李白曾与东岩子隐居于岷山。东岩子其人,史籍并无记载。只知道,李白曾与他隐居山中,读书学道。他们在山林中饲养了成千的奇禽,能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听到呼唤,便能从四处飞落阶前,甚至可以在人的手里啄食谷粒,丝毫不害怕。这件事被远近传作奇闻,最后竟使绵州刺史亲自到山中察看,认为他们有道术,是难得的人才,推荐他们去参加道科的考试,却被他们婉言谢绝了。

    关于此事,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有记载:“昔与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白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人以有道,并不起。此则白养高忘机不屈之迹也。”

    转眼间,已是开元十二年(724)。二十四岁的李白,才思与学养皆已足够厚重。他知道,必须离开蜀中,去到更远的地方,才有圆梦的可能。如人们所言,外面的天地大有可为。年轻的李白,必须让自己上路,去遇见天高海阔,去面对真正的人生。

    外面的世界,有河清海晏,有烟雨迷离。

    那是一段叫做开元盛世的时光。

    其实,在武则天之后,大唐王朝有过一段混乱时期。先是武三思与韦后、安乐公主勾结,害死了对唐中宗复位有功的“五王”;而后,太子李重俊率御林军杀死武三思和武崇讯,而他也被韦后部下所杀;再后来,韦后与安乐公主合谋毒死中宗李显,立傀儡李重茂为少帝,自己独揽大权,垂帘听政。韦后肆无忌惮,安乐公主公开卖官,朝政异常腐化。武后退位后八年的时间里,政变迭起,政局动荡。

    景云三年(712),唐睿宗李旦让位于李隆基,是为唐玄宗。开元元年(713)七月,唐玄宗斩杀太平公主党徒常元楷、李慈、萧至忠、岑羲,窦怀贞自缢,太平公主被赐死家中。其后,唐玄宗立即“讲武于骊山之下,征兵二十万,旌旗连亘五十余里”,并流放郭元振,斩杀唐绍,扬威皇权。

    皇权稳固之后,玄宗开始整顿朝纲,任用贤能。他不仅极有胆量和魄力,而且精通治国方略,深知用人乃治国根本。开元初年,玄宗励精图治,任用姚崇、宋璟等人为相,在稳定政局的同时,大力发展经济。经过数年上下同心的努力,全国经济迅速繁荣,农业、手工业等方面也有了空前发展,大唐进入了鼎盛时期。

    此时的唐朝,国力空前强盛,社会经济空前繁荣,人口也大幅度增长,天宝年间唐朝人口达到8000万人,国家财政收入稳定。商业十分发达,国内交通四通八达,城市更为繁华,对外贸易不断增长,波斯、大食商人纷至沓来,长安、洛阳等大都市商贾云集,各种肤色、不同语言的商人身穿不同的服装来来往往,十分热闹。

    在开元盛世鼎盛时期,中亚的绿洲地带亦受大唐支配,一度建立了南至罗伏州(今越南河静)、北括玄阙州(今俄罗斯安加拉河流域)、西及安息州(今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东临哥勿州(今吉林通化)的辽阔疆域,国土面积达1076万平方公里。

    关于开元盛世,杜甫曾在诗中写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在这样的盛世里,百姓安居乐业,诗人们自然是临风把酒,说不尽的风流恣肆。

    这样的盛世华年里,李白飘然而来。

    三分明月,七分醉意,枕着山河写诗,说不醉不归。

    他已出发,带着傲岸与疏狂。他的才华,必须由千山万水来盛放。

    离开大匡山的时候,几许留恋很快即被远行的豪情淹没了。一首《别匡山》,留给了旧时山岳,和从前的自己。他说得清楚,离开并非不留恋,而是有远方要去跋涉。书剑许明时,此去正是为此。

    晓峰如画碧参差,藤影风摇拂槛垂。野径来多将犬伴,人间归晚带樵随。看云客倚啼猿树,洗钵僧临失鹤池。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李白的诗主要有两种风格:一种为“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式的大气磅礴、雄奇浪漫之壮美,诸如《蜀道难》之类;一种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新自然之秀美。此诗属于后者。

    夕阳西下,野径闲归。他喜欢。

    渔樵为邻,放鹤看云,他也喜欢。

    但他还是去了。离开了山中的安闲,去了繁华闹市。他发誓创一番伟业,不辜负时光和满腹的才华。与山水篱落相比,他更愿意置身仕途。很显然,受道教思想熏染的李白,有很深的隐逸情结。但是身处大唐盛世,他不能让自己只纵情于山水。

    事实上,用世之心,他从未放下。

    在隐逸与入世之间,他始终是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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