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狂笑,半个盛唐:李白传-何处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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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说,每个日子,都属于余生。

    来到人间,便开始走一条叫做回归的路。

    我们终究,要与沧桑对望,或被收藏,或被流放。

    为君谈笑静胡沙

    我所理解的人生,是有生之年,活出独属于自己的姿态。

    未必飞扬恣肆,未必笑傲众生,但定是轮廓分明,清白坦荡。

    悲伤有之,落寞有之,但总会带着真实的自己,泠然前行。

    李白若是低眉顺眼,不狂傲,不坦荡,那便不是千年后人们景仰的那个诗仙了。一个诗人,若是失了风神和风骨,也就算不得真正的诗人。寻常之人亦是如此,没有骨气,战战兢兢,就注定卑微。

    可惜,风雅狂傲的李白,只落得一怀萧索。

    庐山屏风叠,李白伫望人间。大唐存亡未卜,遍野尽是哀鸿。

    天地苍茫。过去与未来之间,是他悲伤的身影。

    他作了两首词,一首《菩萨蛮》,一首《忆秦娥》,盛满了喟叹。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两首词,古人评价很高,被誉为“百代词曲之祖”。

    这首《忆秦娥》,里面的主人公秦娥,是李白自喻,也可以说,是所有怀念开元盛世的人们。呜咽的箫声将秦娥从梦中惊醒,一钩残月斜映在窗前。梦里私语缠绵,梦外残月独照,怎能不让她黯然销魂?

    往事迷离,回忆清晰。越清晰,越神伤。曾经,乐游原的清秋时节,天高云淡,佳侣如云。如今,西风残照,茕茕孑立。那是李白自己,也是所有乱世哀叹者的孤独身影。

    盛世欢歌,已被马蹄踩碎。古道悠悠,音尘杳然,繁华旧梦被埋葬,只剩西风萧瑟,残阳如血,和寂寞的秦汉陵墓。千百年以后,大唐王朝亦是同样的结局,曾经的辉煌与强盛,都将归于尘土。这是李白对于盛与衰、古与今、悲与欢的反思。

    或许,是夕阳西下时分,他在五老峰顶,沉默着。

    过去、现在、未来,已没了界限。只看见,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样悲壮的历史消亡感,在他的心头,也在我们的心头。

    安史之乱还未结束。李唐天下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奔蜀途中,唐玄宗在普安郡颁布诏令:任命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元帅,任命永王李璘、盛王李琦、丰王李珙分别担任南北诸道节度使,可以自行辟置官署、筹措粮草,实际上是将整个唐王朝的军政大权分解下放到各个王子手中。

    根据此诏书,太子李亨执掌关中、河南、河北、幽燕等北方地区的军政大权,其主要目标就是要收复长安和洛阳;而李璘则执掌包括今两湖、云贵、两广、江西等地在内的华中、中南、西南、华南地区的军政大权。

    诏令诸王分镇是唐玄宗采取的权宜之计,一方面是为了确保自身安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重新部署力量进行反击。然而,三日之前,太子李亨已在灵武登基,玄宗已成了太上皇。李璘却是遵诏前往了。由于各在其处,永王获悉李亨登基,已是两月以后。

    至德元年(756)九月,李璘在江陵和江夏地区集结兵力,招募数万人,以李台卿和韦子春为谋臣,以季广琛、浑惟明为大将,沿江东下直趋广陵。

    现在的问题是,李亨已登帝位,但他有发动政变强取帝位的嫌疑,李璘必然不服。而手握军政大权的永王,也势必会让新帝如鲠在喉。想想玄武门之变,想想九子夺嫡,他们之间,必是难以相容的。

    永王的军队路过九江时,派韦子春三上庐山邀请李白入幕。此时的李白,正处于报国无门的痛苦之中,虽有迟疑,最终还是同意入永王幕。在《赠韦秘书子春》一诗中,李白表露了自己当时的想法:“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惟君家世者,偃息逢休明。”也就是说,若没有救济时代的用心,独善其身又有何益?当此乱世,正可以乘机建功立业。

    在《赠韦秘书子春》结尾,他说“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最初和最后,他都是同样的梦想:功成身退,归去五湖。

    在《与贾少公书》中,李白说:“主命崇重,大总元戎,辟书三至,人轻礼重。严期迫切,难以固辞,扶力一行,前观进退。”意思是,永王是一方诸侯,却接连三次派人上山邀请我加入幕府。我身份低微,受如此礼遇,实在盛情难却。

    谢安在东山隐居,天下苍生都渴望他出山治国。我并不想故作姿态,假意拒绝,沽名钓誉。只不过抱定济世的决心,绝无其他谬想。这是李白的心里话。带着那颗辅弼天下的雄心,失意数十年,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至德二年(757)初,李白下庐山入永王幕府。

    与妻子分别,写了《别内赴征三首》,既豪迈,又不舍。

    王命三征去未还,明朝离别出吴关。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须上望夫山。

    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归时倘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

    翡翠为楼金作梯,谁人独宿倚门啼。夜坐寒灯连晓月,行行泪尽楚关西。

    下山的时候,他是意兴盎然的。

    以为,这次的选择是正确的,是可以成功的。

    那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希望能够东山再起,获得进仕朝廷的机会。永王的邀请让他看到了政治生命的前途。这次机会,距离他离开长安已过去了十数年。等待了那么久,他希望此番可以完成安国匡世的夙愿。这便是他入永王幕的原因。

    可是,至德二年初,想必他已知晓,李亨已登基为帝,但并未坐稳。为争帝位,手足相残,血淋淋的历史并不遥远。假如李白有高卧山中、通晓天下之事的深谋远虑,他应该知道,急欲稳固帝位的新皇,和大权在握的永王,势难共存。可他还是选择了加入永王军队。

    尽管,目的纯正,结果却注定凄凉。

    他终究只是个率真简单的诗人。

    为了给李白接风,永王大摆筵席。席间,李白赋诗《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其中写道:“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他说,以前虽居草野,但始终佩带着龙泉宝剑,如今终得机会,劈开乌云,荡平逆贼,还大唐一个清平世界。

    蛰伏了太久,入了永王幕府,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本就情绪激动,加之军中救国杀敌的气氛感染,他几乎是热血澎湃。就仿佛,扫平叛军指日可待,辉煌的政治生涯触手可及。

    其后,李白随永王军队东下,他意气风发地写了《永王东巡歌》十一首。这些诗最能表达他入幕后的心情,以及对时局的看法,表现了他平定内乱、建功立业的进取精神。很豪迈,很乐观。以下是开头两首:

    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雁鹜池。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很显然,李白对当时的形势极其乐观。他坚信,只要永王出征,长江流域的政治军事局面就会趋于稳定。他自比能使王朝东山再起的谢安,“谈笑”二字,颇有气定神闲的意味,俨然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度。

    不过,以谋士自居,未免太自负。事实上,他对于永王的命运,以及当时的政治局势并无准确的、高瞻远瞩的看法。因此,后面还有两首是这样写的:

    二帝巡游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

    祖龙浮海不成桥,汉武寻阳空射蛟。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李亨既已即位,长安和洛阳尚未收复,因此说二帝巡游未归。在李白看来,既然玄宗任命永王驻守山南、江南诸道节度使,自己进入永王幕府,也就是在效忠玄宗和肃宗。但其实,玄宗与肃宗,肃宗与永王,利益和矛盾关系错综,他并不清楚。

    后面这首,将永王比作西晋将军王,还将他比做唐太宗,说永王的功业将要超越秦皇汉武。这样写,对已经身在帝位的李亨来说,可谓大不敬。毕竟,君臣有别。当时的时局下,永王李璘若是称帝,并最终赢得天下,也不算太意外。要知道,两京还未光复,世事瞬息万变。正因如此,永王越是风光,就越难容于肃宗。

    李白,终是太天真,以诗人的情怀,去观瞻和体察世界。他以为,无需太久,叛乱就能平复,天下就可太平。似乎,身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夙愿即将达成。

    却不知,他已身在政治漩涡之中,随时会陷落。

    唯美的理想,注定成空。

    身陷囹圄

    人生的答卷,从来没有满分。

    纵使千般寻觅,万般搏杀,也难得圆满。

    李白以为,漂泊几十载,在暮色沉沉之时终能有所作为。

    激动之余,所写之诗也是意气飞扬。世事深不见底,时局变幻莫测,他以诗人的眼光来做判断,不免太轻率。他是感性超过理性的,诗也极具情绪化。所以,杜甫的诗被称作诗史,可以当历史来读;而李白的诗,只能当作历史的情绪来读。他代表的,是历史的情怀。

    时局混乱,即位不久的唐肃宗,不允许手握南方兵权的永王存在,更不允许其日益强大,与自己分庭抗礼。至德二年(757)初,肃宗下诏,命令永王回蜀中侍奉玄宗。永王拒绝,依旧率数万大军东巡。兄弟之间的战争即将爆发。

    很快,肃宗就对永王下了讨伐令。他任命曾经与李白和杜甫同游梁宋的高适,为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掌管广陵十二郡的总体军政事务,又诏命江东节度使来瑱与高适会合,准备讨伐永王。另外,肃宗还派宦官啖延瑶与广陵采访使李成式联络,对永王形成夹击之势。大祸不远,李白还在永王军中,饮酒写诗,谈笑风生,甚至是羽扇纶巾的模样。他并未料到,政治形势有多严峻。

    不久后,兄弟阋墙的战争开始了。在扬州、丹阳一带,双方展开激战,永王败走,南奔晋陵,然后逃向鄱阳,继而南下逃往岭南。结果,在大庾岭中箭被捕,被江西采访使皇甫侁处死,其子也被乱军所杀。

    永王的军队土崩瓦解,李白在他的幕府前后不过两月。

    政治理想再次成了泡影。而且,他因追随永王,背上了附逆之罪。

    永王军队溃败时,李白向西南奔亡,途中写了《南奔书怀》。

    草草出近关,行行昧前算。南奔剧星火,北寇无涯畔。顾乏七宝鞭,留连道傍玩。太白夜食昴,长虹日中贯。秦赵兴天兵,茫茫九州乱。感遇明主恩,颇高祖逖言。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拔剑击前柱,悲歌难重论。

    他确有精诚报国之心,心怀祖逖誓清中原之志。

    然而,在这场王室斗争中,他仅是罅隙中草芥一棵。

    政治斗争本就是这样浑浊和惨烈。他只能,拔剑击柱,长叹当歌。

    那时候,李白还写了首《箜篌谣》,颇见痛苦和无奈。

    汉谣一斗粟,不与淮南舂。兄弟尚路人,吾心安所从。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开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管鲍久已死,何人继其踪。

    当年,汉文帝和淮南王不睦,将淮南王发配到四川。淮南王性格刚烈,绝食而死。民间歌谣唱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意思很明白,皇帝不仁。

    如今,大唐天下亦是同样的情形。所以李白说,兄弟尚路人,吾心安所从。可他有苦难言。他不能说皇帝无德,只能怪自己命蹇。带着一颗清白坦荡之心,却落了个叛逆的罪名。这就是生活。

    纵然你虔诚上路,满载飞扬意气,也常以萧索结尾。

    从晴好到阴雨,从闲芳到落木,往往只是刹那。

    永远不知道,下个路口,有怎样的平上去入。

    永王被杀以后,肃宗开始清除其余党。李白逃至彭泽时被捕,以“附逆作乱”的罪名被投入了浔阳(即九江)监狱。可悲的是,他以为,他是以谋士的身份被邀入幕,甚至自比谢安,但其实,永王邀请他,只想借用他的名声。乱世之中,他做了选择,并为此付出了代价。

    安史之乱中,除了已故的贺知章和孟浩然,盛唐著名诗人,除高适风生水起,志得意满外,其他几人皆有坎坷。玄宗逃亡蜀中时,杜甫避乱野村,李亨在灵武即位,他前往投奔,不幸被叛军所俘,押至长安。至德二年四月,郭子仪大军来到长安,杜甫冒险逃出前往投奔肃宗,被授为左拾遗,故世称“杜拾遗”。

    至德元年,长安陷落,王维被捕后被迫出任伪职。战乱平息后,王维被下狱,交付有司审讯。按理,投效叛军当斩,但因他被俘时曾作《凝碧池》抒发亡国之痛和思念朝廷之情,又因其弟刑部侍郎王缙平反有功,请求削籍为兄赎罪,王维才得宽宥,降职为太子中允,后兼迁中书舍人,官终尚书右丞。

    而王昌龄,至德元年离开龙标还乡,本想安度余生,却于次年路经亳州时,为亳州刺史闾丘晓所杀。人生本如飘萍,身遭乱世,更是如此。五十七岁的李白,身陷囹圄,死生难测。他寄诗给宗夫人,题目为《在浔阳非所寄内》。

    闻难知恸哭,行啼入府中。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知登吴章岭,昔与死无分。崎岖行石道,外折入青云。相见若悲叹,哀声那可闻?

    非所,即非人之地。他万万没想到,暮年竟有牢狱之灾。

    但这就是现实。他孤苦伶仃地望着外面的世界,那里有他漂泊的身影。那些年,虽然飘零四方,至少是自由的。而现在,连漂泊都是奢望。事实上,曾经跟随永王的很多人,都以叛逆之罪被处死了。李白也必然惶恐。

    还在庐山的宗夫人,听到李白下狱的消息,夜以继日地赶到浔阳。两人见面,各自黯然。悲伤之余,宗夫人先是到官府,请求有司从宽处置;然后,她又四方奔走求告,寻求解救李白之法。而李白自己,身陷牢笼,痛苦万分。他能做的,只有投诗求救。从前投诗是为仕进,如今投诗只为生存。事关生死,他再傲岸,也得放下身段。

    他投诗给旧时相识,在肃宗朝升任右司郎中的魏少游,说“南冠君子,呼天而啼。恋高堂而掩泣,泪血地而成泥。狱户春而不草,独幽怨而沈迷”;他投诗给以宰相至尊充任江淮宣慰使崔涣,说“万愤结习,忧从中催。金瑟玉壶,尽为愁媒。举酒太息,泣血盈杯。”

    在狱中的李白,既痛苦有愤怒,既惶恐又悲凉。他本一片赤心,满怀热情想要为朝廷建功立业,没想到竟是入狱的下场。所以他说,悲愤万端郁结胸中,忧伤不已令人伤怀。弹琴饮酒,又怎能解愁?举杯长叹,杯中斟满的分明是血泪之酒。

    然后,李白想起了高适。多年前,同游梁宋,把酒高歌,快意无与伦比。而现在,他是阶下囚,高适则身份显贵,颇受肃宗倚重。而且,不久之前,李白在永王的军队里,还是高适讨伐的对象。因为身份悬殊,今非昔比,是否要求助于高适,李白犹豫了很久。最终,他以诗代信,题为《送张秀才谒高中丞》。

    秦帝沦玉镜,留侯降氛氲。感激黄石老,经过沧海君。壮士挥金槌,报仇六国闻。智勇冠终古,萧陈难与群。两龙争斗时,天地动风云。酒酣舞长剑,仓卒解汉纷。宇宙初倒悬,鸿沟势将分。英谋信奇绝,夫子扬清芬。胡月入紫微,三光乱天文。高公镇淮海,谈笑却妖氛。采尔幕中画,戡难光殊勋。我无燕霜感,玉石俱烧焚。

    但洒一行泪,临歧竟何云。

    并非直接寄给高适,而是让一个叫张孟熊的秀才转交。

    也是凑巧,张孟熊正好要前往扬州,加入高适的幕府,进献灭胡之策。在这封信的前面,李白写有序言,大概意思是:如今我身在狱中,正在读张良传,张秀才有灭胡之计,将前往扬州谒见,我怀念张良之风,故而以诗相赠。所以,这封信连同这段序言,几乎是以推荐信的形式被带到高适面前的。

    他说,落到如此田地,无话可说,只剩老泪纵横。

    未言所求之事,但既然身陷囹圄,一切都无需明言。

    而且,李白认为,高适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不会袖手旁观。

    或许,写这封信的时候,他还回忆了当年诗酒流连的日子。可以肯定,对于高适,那同样是不可多得的轻快岁月。可现在,时过境迁,李白有谋逆重罪,高适左思右想,最终选择了作壁上观。他并非无情无义,后来杜甫在成都草堂,生活困顿,常受两个人帮助,一个是剑南节度使严武,另一个就是时任蜀中刺史的高适。

    很遗憾,在解救李白这件事上,高适退避了。

    明哲固然可以保身,但也因此,他无缘肝胆相照四字。

    真正的朋友,未必要两肋插刀,但起码,在朋友落难之时,哪怕事关自己荣辱成败,也应当义不容辞。可惜,见利忘义常有,义薄云天能有几人;锦上添花常有,雪中送炭能有多少?

    清代的纳兰容若,与顾贞观为至交。顾贞观有个莫逆好友吴兆骞,在科考中被人诬告舞弊,被流放到宁古塔。顾贞观写了两首《金缕曲》,希望纳兰容若解救吴兆骞。

    流放宁古塔,与死罪只有一步之遥。但是知己所求,纳兰义不容辞,他也写了首《金缕曲》,其中写道: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这是他对纳兰对顾贞观的承诺。其后,纳兰不负所望,多方奔走,拼尽全力。最终,被流放十八年的吴兆骞,安然归来。

    朋友二字,不仅意味着把酒言欢,更意味着责任和担当。没有沽名钓誉,只有赴汤蹈火。李白与高适同游的欢笑,彻底沉寂了。倒是纳兰的承诺仍有回音: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

    卧病宿松山

    西山日落,羁鸟归林。

    仿佛只是刹那,人生这场戏,已到散场时。

    活到最后,每个人皆是日暮途穷的倦客,徘徊顾望,往事成丘。

    一盏茶,浮生若梦;一阙词,古道无人。岁月不语,我们终要在其中苍老和沉默。行经尘世,显达富贵虽可追寻,但是最重要的是,能有个云淡风轻的样子。多年以后,暮色沉沉,垂垂老去,能够从容和坦然。

    王维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苏轼说,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李白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有诗,纵然身处窘境,至少还能于平仄之间,寻得几分散淡安闲。越到暮年,越需要安放自己。

    李白曾想,暮年最不济也不过是壮志未酬,纵情云水。没想到,生活给他的,却是一场突如其来却似乎注定了的牢狱之灾。身陷樊笼,他的痛苦中,甚至有绝望。他写了很多诗,四方求援,却几无回应。

    身处窘困之境,才能明白,何为世态炎凉,何为人情冷暖。

    李白和高适,算是故交。但是最终,他们的情谊变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坦白讲,高适虽不曾营救李白,有负朋友二字,却也是旷逸豪迈之人,他的笔下也有“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样的句子。

    只不过,身为文人,一旦寄身封建官僚体制之中,命运就不由自己掌控了。个人的价值和情怀,往往会泯灭在庞大而冰冷的封建体制中。故友有难,无法施救,想必高适也是痛苦的。

    幸运的是,李白最终获救了。对此,有很多说法。裴敬在《翰林学士李公墓碑文》里说,李白出狱,要归功于郭子仪,还讲述了他们的渊源。据说,李白年轻时,郭子仪身在行伍,触犯了军法,多亏李白为之求情,才免去了处罚。所以,李白下狱,身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兼左仆射的郭子仪为报前恩,解救了他。

    其实,郭子仪比李白还要年长四岁,开元四年中武举入仕,积功至九原太守。他中武举时,李白还在蜀中读书学剑。郭子仪就算对李白施了援手,也只能是出于对他的欣赏。

    李白性情开阔,交游甚广,下狱之后,很多人为求自保选择了沉默,但愿意援救的也不在少数。有心之人,无需他言语,自会尽力助他脱困。其中,出力最多的,是李白故友宋之悌之子宋若思。多年前在江夏,李白为被贬至荒僻之地的宋之悌送行,还在赠诗中写道: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那样真诚的泪水,多年后依旧温热。这份温热,就流淌在宋若思的心里。

    时为御史中丞的宋若思,经过一番努力,将李白营救出狱。不仅如此,李白还入了宋若思的幕府,做幕僚工作。那份清澈见底的友情,多年后依旧清澈见底。尽管,宋之悌已经离世。

    云开月明,逢生绝处,李白欣喜若狂。

    欣喜之余,又重燃辅弼天下的希望,希望能为朝廷所用。他以宋若思的名义,写了篇将自己推荐给朝廷的文章,题为《为宋中丞自荐表》。

    臣某闻:天地闭而贤人隐,云雷屯而君子用。

    臣伏见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有七。天宝初,五府交辟,不求闻达,亦由子真谷口,名动京师。上皇闻而悦之,召入禁掖,既润色于鸿业,或间草于王言,雍容揄扬,特见褒赏。为贱臣诈诡,遂放归山,闲居制作,言盈数万。属逆胡暴乱,避地庐山,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奔走,却至彭泽,具已陈首。前后经宣慰大使崔涣及臣推覆清雪,寻经奏闻。

    臣闻古之诸侯,进贤受上赏,蔽贤受显戮。若三适称美,必九锡光荣,垂之典谟,永以为训。臣所管李白,实审无辜,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一命不霑,四海称屈。

    伏惟陛下大明广运,至道无偏,收其希世之英,以为清朝之宝。昔四皓遭高皇而不起,翼惠帝而方来,君臣离合,亦各有数。岂使此人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传曰:举逸人而天下归心。伏惟陛下回太阳之高晖,流覆盆之下照,特请拜一京官,献可替否,以光朝列,则四海豪俊,引领知归。不胜慺慺之至,敢陈荐以闻。

    不久前,还曾命悬一线,出狱之后,仍是狂放模样。

    这就是李白。经历了无数次风雨洗礼,初心未改,傲然依旧。

    这篇文章,和李白以前的干谒文章很相似,从才华和品行更方面,对自己极尽夸耀之意。他说自己既有经世济民的才能,又有高人逸士的节操。而且,“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一命不霑,四海称屈。”寻常人要是这样写自己,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但他是李白,不狂放,不自傲,也就不是他了。

    他说自己获罪,实属无辜,若能重用他,必是希世之英、清朝之宝,还能使天下英才归心。虽然自视太高,却也是直陈心迹。流行语说,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李白大抵是这样的心境。经过许多磨难后,他依旧爱着那个王朝,愿意为之鞠躬尽瘁。

    不沉沦,不悲观,在五十七岁的年纪,这是很难得的。

    可以说,这仍是盛唐精神的延续。

    不过,李白未免太乐观,或者说太天真。他以为,已经出狱,又如此赤诚表白,与朝廷之间便再无嫌隙。实际上,他罪愆不小,理应谨言慎行,他却如此高调地宣扬自己的才德,这样的做法本身就太冒失。在朝廷那边,他的事情并未了结。莫说重用他,就连他的自由都只是暂时的。可想而知,这篇自荐的文章,就算不激怒肃宗,也注定石沉大海。

    至德二年九月,李白身体有恙,朝廷了无消息。他便离开宋若思幕府,前往宿松山养病。在山上,他写了《独漉篇》,再次表明心迹,也表达了报国无门的愁闷。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

    越鸟从南来,胡鹰亦北渡。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

    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

    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国耻未雪,何由成名。神鹰梦泽,不顾鸱鸢。

    为君一击,鹏抟九天。

    他说,此心光明磊落,明月可鉴。

    然而,宝剑挂壁,时有龙鸣。却已是锈迹斑驳。

    国耻未雪,何谈建功立业、万世功名!几乎是岳武穆“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气势。他有扫清胡尘的志向,却只是一厢情愿。终生的抱负,也不过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至德二年正月,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与部下合谋所杀。安庆绪自立为帝,命史思明回守范阳,留蔡希德等继续围太原。不久后,安庆绪以尹子奇为河南节度使,率领十三万大军扫荡河南。此时,河南城镇纷纷陷落,惟有军事重镇睢阳(今商丘县)未陷。

    睢阳可谓江淮屏障。当时,朝廷仅剩长江、淮河流域的税赋支撑着,若睢阳失守,后果不堪设想。张巡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死守睢阳,前后交战四百余次,苦撑大半年,有效阻遏了叛军南犯之势,遮蔽江淮地区,保障了唐朝东南的安全。最终因粮草耗尽、士卒死伤殆尽,张巡及其部将几十人被俘遇害。

    睢阳之战,使安庆绪前后大兵几十万人被张巡所牵制。如此方使唐朝能够反攻,使郭子仪能够从容收复两京。十月,张镐以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河南节度使,领兵救雎阳之围,途经宿松。李白与他算是故交,听闻他路过当地,写了《赠张相镐二首》,望其相助。

    一生欲报主,百代思荣亲。其事竟不就,哀哉难重陈。卧病宿松山,苍茫空四邻。风云激壮志,枯槁惊常伦。

    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六合洒霖雨,万物无凋枯。我挥一杯水,自笑何区区。因人耻成事,贵欲决良图。灭虏不言功,飘然陟蓬壶。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抚剑夜吟,雄心万丈。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他始终心系朝廷安危、百姓疾苦。

    他多想,扫尽胡尘,安定六合,解救罹祸之苍生。

    然后,飘然而去,隐退江湖。

    但这,只是空想,并无落脚之处。他的生平,主题永远是失意和落寞。被召入京,算是短暂的华彩,却也是以萧瑟离开结束。以诗相赠张镐,并无下文。长安和洛阳已收复,李白还在山中卧病。

    他等待被起用,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被流放的消息。

    夜郎,是他要去的地方。很远,一个人的流浪。

    流放夜郎

    李白老了。华发满镜,人生秋凉。

    在诗的世界,他永远年轻。仰天大笑,衣带生风。

    他执着于政治理想,为之寻觅几十载,却始终清冽傲岸。

    潇洒中有寂静,高贵中有风雅,狂傲中有慈悲。这就是印象中的李白。

    人生凄凉,那又怎样?诗一行,酒一壶,乘风揽月,笑傲乾坤,他永远是飘飘洒洒的诗仙模样。我们都在繁芜尘世跋涉,都要在风雨兼程中渐渐老去。最重要的是,惝恍流离的世界,以何种姿态走过。那是生命的质感。

    鬓发苍白的李白,还要经受人生最后的磨难。乾元元年(758)二月,李白被判处“加役刑”,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县境内)。人生起落,着实让人猝不及防。三月,李白自浔阳出发,前往夜郎。

    宗夫人与其弟宗璟为他送行,李白留诗,几如诀别。

    浪迹未出世,空名动京师。适遭云罗解,翻谪夜郎悲。拙妻莫邪剑,及此二龙随。惭君湍波苦,千里远从之。白帝晓猿断,黄牛过客迟。遥瞻明月峡,西去益相思。

    流放,他只能独自上路。五十八岁,沐雨栉风。

    前途未卜,相聚无期。难免感慨伤怀。

    到底是李白,前往夜郎的途中,有不少人慕名为他送行,其中也不乏珍馐盛筵。李白写了很多酬谢之诗。在永华寺,他诗寄浔阳群官,其中写道:“天命有所悬,安得苦愁思”。命运多舛,谁都无可奈何。流放天涯,愁苦自不必说,却也只能放在诗里。他只能靠着天生的乐观和倔强,度过孤独的流放之旅。

    路遇当年翰林院朋友辛判官,两人对饮,李白忍不住慷慨高歌,忆起了风流狂放的长安岁月。他写了首《流夜郎赠辛判官》,忆往昔峥嵘,然后回到现实,悒郁而荒凉。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与君自谓长如此,宁知草动风尘起。函谷忽惊胡马来,秦宫桃李向明开。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

    曾经,他身在长安,临风吟啸,醉卧花间。他是酒中之仙,风流俊赏,笑傲王侯。但那毕竟只是回忆。再华丽,也温暖不了现实。遥远的夜郎,去路艰险,归期未知。这就是他此时的处境。但无论如何,路在前方,总要一步步走下去。

    活在人间,本就是修行一场。

    冰刀霜剑,苦楚流离,都无处逃避。

    我们只能以身体和信念,坚定地踏在路上。

    于沉默中,踩出几分气定神闲。

    现在,李白到了江夏(湖北武昌)。重临故地,物是人非。这里,他曾与孟浩然同游共醉,也曾在送别宋之悌时泪湿青衫。当然,也曾对着崔颢那首诗下不了笔。

    如今,故交早已不在。而他自己,还在流放的途中。黄鹤楼上,玉笛声声,是呜咽的《梅花落》之曲。李白倍感凄凉,于是有了那首《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西汉贾谊,因指责时政,受到权臣谗毁,贬官长沙。而李白也因永王李璘事件受到牵连,被加之以“附逆”的罪名流放夜郎。“一为迁客去长沙”,用贾谊的不幸来比喻自身的遭遇,流露了无辜受害的愤懑,也含有自我辩白之意。

    江城五月,正当初夏,当然是没有梅花的,但由于《梅花落》笛曲吹得非常动听,便仿佛看到了梅花满天飘落的景象。梅花是寒冬开放的,景象虽美,却不免给人以凛然生寒的感觉,这正是李白冷落心情的写照。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忘怀国事。他知道,安史之乱尚未平息。

    只是,西望长安,只见茫茫的世界,尘埃满目。

    某天,李白再次登上黄鹤楼,眺望鹦鹉洲,想起了三国时的祢衡。那也是一个惊才绝艳之人,而且恃才傲物。孔融深爱其才,在曹操面前称赞他,但曹操因被其辱,将他送与刘表。刘表又嫌其傲慢,将其送给了江夏太守黄祖。

    黄祖的长子黄射在沙洲上大会宾客,有人献鹦鹉,他让祢衡写赋以娱嘉宾。祢衡揽笔而作,文不加点,辞采甚丽,后来,祢衡因狂傲不羁,被黄祖所杀,葬于沙洲,人们便将此处称为鹦鹉洲。

    祢衡才高而自傲,终于不容于世。而李白自己,才学和性情与祢衡相似,漂泊一生,胸怀安定天下之志,终不为朝廷所用,暮年还要遭受流放天涯之苦。

    才情绝世、超凡脱俗之人,往往难容于世。祢衡与李白,皆是如此。不知道,遥想那二十六岁便远离尘嚣的才子,李白会不会觉得,那样猝然而逝,生如夏花,绚烂一刹那,也不失为人生的完满?知道的是,触景生情,李白写了首《望鹦鹉洲怀祢衡》,颇见怨愤之气。

    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黄祖斗筲人,杀之受恶名。吴江赋鹦鹉,落笔超群英。锵锵振金玉,句句欲飞鸣。鸷鹗啄孤凤,千春伤我情。五岳起方寸,隐然讵可平。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

    他说祢衡乃人中孤凤,却很不幸,因傲而死。

    他悲愤难平,如五岳突起,既为才子不幸,也为世人俗陋。

    愤激之后,是无限的哀惋。他说,就连兰蕙也为祢衡痛不欲生。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评此诗:“此以正平(即祢衡)自况,故极致悼惜,而沉痛语以骏快出之,自是太白本色。”这话不无道理。李白的人生,也足以让他自己,让后来的人们,愤慨和惋惜。

    李白在江夏停留了数月,直到秋天,才重新进发夜郎。

    再次上路,仍是形单影只。路的前方,还是路。

    黄鹤楼的笛声犹在耳边。梅花簌簌。

    冬天,李白抵达夜郎。本就地处荒僻,又是严寒时节,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寂寥和萧索。苏轼被贬黄州,旷达如他,也发出了寂寞沙洲冷的感叹。相比黄州,夜郎恐怕更加苦寒。流放于此,遥遥无期,对于暮年的李白,无疑是一种苦行。

    只有诗,可作柴火,温暖凄凉冬日。

    亦可作青草,于岁末寒冬,借得几分春意。

    他给宗夫人写信,希望家书能给自己些许慰藉。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漫步于野村,见农家所种蜀葵,便题诗《流夜郎题葵叶》:“惭君能卫足,叹我远移根。白日如分照,还归守故园。”飘零一生,他终于有了落叶归根的念想。

    与当地姓易的秀才闲谈,感慨丛生,李白也写诗相赠。

    少年解长剑,投赠即分离。何不断犀象,精光暗往时。蹉跎君自惜,窜逐我因谁。地远虞翻老,秋深宋玉悲。空摧芳桂色,不屈古松姿。感激平生意,劳歌寄此辞。

    人在天涯,最难忍的是孤独。何况,李白是被流放至此。

    从前,即使孤独,也可以对着明月,浅斟低吟。如今了无兴致。

    让他欣慰的是,还有温柔的妻子在远方,等着他遇赦回家。

    李白不知道的是,他的知己,红尘中最好的朋友,曾与他抵足而眠的杜甫,从未忘记他。尽管十余年未见,但那份知己之情有增无减。他的行踪,他的悲喜,杜甫始终惦念于心,配得上知己二字。

    李白下狱,背着附逆的罪名,杜甫写诗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李白长流夜郎,杜甫忧心如焚,连续梦见李白,然后写了两首《梦李白》,情真意切。他说,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他说,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真正的朋友就该如此,知你冷暖,懂你喜悲。

    哪怕天涯相隔,也能以真情,遥相牵念,不含半点虚与委蛇。

    夜郎的日子,很寂静,很荒凉,李白只好回味人生。算起来,竟只是一场不知归期的流浪,充满了愤懑与悲凉。尽管如此,仔细品读,沉甸甸的,也是春华秋实的况味。

    应该是这样,纵然浪迹一生,认真了,也能踩出厚重。

    人生是本耐读的书,不时翻翻,偶尔合上。

    默然欢喜,也不胜唏嘘。

    为君槌碎黄鹤楼

    流水断桥芳草,淡云微雨闲花。

    我们总是希望,人生是这样,轻描淡写。

    然而,真实的情况却是,有聚有散,有悲有喜;有清朗有黯淡,有沉醉有低回。花有开有谢,月有圆有缺,人去人来,云卷云舒,我们就在这离合变幻之间,寻找立足点,和最后的归途。人生就该是起起落落的,有风有雨的日子,才承载了生命的重量。

    李白的人生,一路颠簸,可谓风雨兼程。

    但他,走得倔强。偶尔纵横吟啸,偶尔对酒当歌。

    纵是冷落徘徊,也永远昂着头,笑傲乾坤。

    乾元二年(759)春,关中地区遭遇大规模旱情,朝廷颁布了一条特赦令:天下现禁囚徒,死罪从流,流罪以下一切放免。获赦的李白,立即欢喜而归。在白帝城,他乘舟顺流而下,写了著名的《朝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显然,突然来临的自由,让他无比兴奋。

    从山重水复,到柳暗花明,几乎是重生的况味。

    这个五十九岁的男人,长时间的煎熬后,一旦获释,便又有了长风破浪的豪情快意。于是,下笔的时候,满是意气风发。依稀之间,他仍是从前鲜衣怒马的少年。

    世间的我们,容易在生活面前折服和气馁,历经挫折坎坷,往往会摇头叹息,继而沉默,安于平淡。李白却非如此,在生活面前,他永不言败,永远不说谦卑,即使是在华发年岁。此时,他那颗济世之心,又活络了起来。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大概就是这样。

    不久后,他又至江夏。去的时候,玉笛声乱,五月落梅花。

    如今以自由身归来,晴川历历,芳草萋萋。

    他诗寄王明府,表达了辅君济世的愿望。

    去岁左迁夜郎道,琉璃砚水长枯槁。今年敕放巫山阳,蛟龙笔翰生辉光。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与论文章。

    愿扫鹦鹉洲,与君醉百场。

    啸起白云飞七泽,歌吟渌水动三湘。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春芳。

    纵使经历千般冷落,他仍相信,自己有匡扶江山之用。

    他以司马相如自况,对王明府说,“圣上还想看《子虚赋》,我还能在他面前纵论文章。”当然,他想纵论的,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带着莫名的喜悦,他说,要千金一掷,买尽春色;他说,要饮尽满船美酒,大醉百场。

    也只有他这样的豪纵之人,才能在历经晦暗年月后,还能保持这样的自信。世事凌乱不堪,人性曲折难测,而他,始终保持着天真。记得,张充和曾这样评价沈从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李白亦是如此,诗文千古璀璨,性情旷逸天真。

    江夏太守韦良宰要赴京任职,李白与之把酒话别,写了首很长的诗赠与好友,题为《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回顾人生历程的同时,陈述了自己的政治感慨和抱负。

    最终目的,是希望入朝为官的韦良宰举荐自己。

    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临当欲去时,慷慨泪沾缨。

    忆及从前,诗名四海皆知,却未得重用。仔细想来,舞文弄墨,实在微不足道。离开长安时,看似潇洒,实则满心悲伤。然后,他写到北上幽州,明知安禄山有不臣之心,却无处言说,心里苦闷不已。

    继而,写到了安史之乱。烽火连天的岁月,两京失陷,百姓流离。

    他空怀报国之心,却无处使力。

    草木摇杀气,星辰无光彩。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函关壮帝居,国命悬哥舒。长戟三十万,开门纳凶渠。公卿如犬羊,忠谠醢与菹。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

    当然,他也写到,隐于庐山五老峰,永王军队经过,他被空名自误,入了永王幕府。怀着一颗慷慨救国之心,却落得入狱和流放的下场。既陈述了自己的清白,又说明自己始终心向朝廷。

    最后他说,赦书忽至,流放归来。叛乱尚未平定,江山未得安稳,他仍在为国事日夜烦忧。所以,希望好友入京以后,能予以荐举,使自己有报国的机会。他也希望,朝廷能得如后羿那样的良将,射杀叛贼,还天下以清平。

    传闻赦书至,却放夜郎回。暖气变寒谷,炎烟生死灰。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桀犬尚吠尧,匈奴笑千秋。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旌旆夹两山,黄河当中流。连鸡不得进,饮马空夷犹。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

    这首长达八百余字的诗,李白倾注了很大的热情和期许。

    然而,等了许久,终无回响。从前他被弃置不用,如今因涉身永王之事,肃宗必然对他心存芥蒂,他想要东山再起,更是希望渺茫。他在江夏停留数月,希望能得人荐引,却都不见下文。于是,他只好在狂歌痛饮中遣愁驱闷。

    那段日子,李白遇见了长安故人、时任南陵县令的韦冰。刚遇大赦,又逢故人,使他惊喜异常,如坠五云。忍不住,将满腔悲愤说了出来。是一首《江夏赠韦南陵冰》。

    胡骄马惊沙尘起,胡雏饮马天津水。

    君为张掖近酒泉,我窜三色九千里。

    天地再新法令宽,夜郎迁客带霜寒。

    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长安。

    宁期此地忽相遇,惊喜茫如堕烟雾。

    玉箫金管喧四筵,苦心不得申长句。

    昨日绣衣倾绿尊,病如桃李竟何言。

    昔骑天子大宛马,今乘款段诸侯门。

    赖遇南平豁方寸,复兼夫子持清论。

    有似山开万里云,四望青天解人闷。

    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

    山公醉后能骑马,别是风流贤主人。

    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

    不然鸣笳按鼓戏沧流,呼取江南女儿歌棹讴。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诗的开始,追忆了从前。他说:安史乱起,两人各自奔亡,地北天南,无缘相见。而当叛乱初平,肃宗返京,他却琅当入狱,披霜带露,长流夜郎,自觉将凄凉了却残生。没料到,竟有幸遇赦,又在这里遇到了故人,实在是喜出望外。

    此时的他们,其实都是失意之人。李白是获赦的罪人,韦冰系被贬的官员。在抒写重逢之喜的同时,这首诗也寄托了李白的悒郁和愤慨。甚至,还有对肃宗以及朝廷的皮里阳秋的讥刺。

    爱国的壮志,济世的雄图,几十年后仍被熟视无睹。

    只如一场天真的迷梦。他无法不悲愤。

    诗的末尾,笔势奔放恣肆,强烈的悲愤,如山洪汹涌而来。愁闷连着悲凉,失意连着心酸,他只有借酒浇愁,痛饮狂歌,将这繁芜的人间忘却。因为这无法排遣的愁怀,就连江城,以及其中的云烟山水,都只如苦行之僧,毫无乐趣。既然如此,不如将自己交给烟街画舫,在轻歌曼舞中了却余生。

    他排斥了自己以往自适的爱好,并非自暴自弃,而是极度苦闷的暴发,激烈悲愤的反抗。最后十四句,情调愈转越激烈。矛头针对黑暗的政治和冷酷的现实。“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是历来传诵的名句。

    “黄鹤楼”因神仙骑鹤上天而闻名,“鹦鹉洲”因祢衡而得名。一个令人向往神仙,一个触发不遇的感慨,虽然是传说和历史,却寄托了韦冰和李白的情怀遭际。

    游仙不是志士的理想,而是失志的归宿;

    不遇本非明时的现象,却是自古而然的常情。

    李白以知己的情怀,对彼此的遭际表示了极大的激愤,因而要捶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意思是,这残破的人间,不该怀有梦想,不必自寻烦恼,只应长醉不醒。显然,这是他无可奈何的悲伤。

    乾元二年(759)秋,李白来到岳阳,遇见了贾至和族叔李晔。贾至是李白故友,天宝末年为中书舍人,后出为汝州刺史。李晔本为刑部侍郎。两人皆是被贬途经岳阳。相聚于他乡,难免产生沦落天涯的感伤。同游洞庭湖,李白写了五首游洞庭诗。

    他说,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他还说,记得长安还欲笑,不知何处是西天。

    看似把酒狂歌,极尽欢愉,是潇洒快活的模样。

    其实,痛苦和哀愁,彼此都明了。只是不言,且醉杯中酒而已。

    深秋,闻襄州叛将张嘉延袭破荆州,李白写了首《荆州贼乱临洞庭言怀作》。其中写道:长叫天可闻,吾将问苍昊。意思是,仰首问天,是否知晓我平定叛乱的心愿?

    那时候,他还写了首《临江王节士歌》。

    洞庭白波木叶稀,燕鸿始入吴云飞。吴云寒,燕鸿苦。

    风号沙宿潇湘浦,节士悲秋泪如雨。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

    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没错,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他是诗人李白,亦是壮士李白。壮怀激烈,披肝沥胆。

    可那颗炽热的报国心,被惨淡的现实湮灭了。他的赤胆忠心,无人过问。

    渐至花甲之年,他依旧慷慨壮烈,气贯长虹。却只能仰天长啸,继而沉默,踯躅于世事阡陌、风雨江湖。遥遥望去,是一个萧索的背影。但,依旧挺拔。那是他生而有之的倔强。行于人间,他始终堂堂正正。

    将以后走成了从前,将春花走成了秋月。

    最后,也将自己走成了过客。

    此去无声

    席慕蓉说,一生或许只是几页诗稿。

    不断修改,不断誊抄。从青丝改到白发,有人还在灯下。

    往往是,改了千百遍仍有缺憾,却到了尘埃落定之时。就像旅行,走了很远,过了云烟变幻,过了山高水长,归去时仍觉得心有遗憾。遥远的路上,我们再倾情欣赏,也总会错过。未遇之人,未见之景,都是遗憾的理由。

    人生本就如此,有得便有失,有相逢就有错过。

    我们需要做的,是在属于自己的风景和故事里,尽情尽意。

    如此,多年以后,回首往事,可以坦然地说:此生不曾虚度。

    对于李白来说,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完成辅弼天下的抱负。但他为之奋斗终生,无怨无悔。而且,经历无数次的风雨飘零,他仍旧倔强地立着,永远是不折不挠的模样。对生活,对世事,他永远乐观而豪放。失意落寞时,也不过是将自己灌醉,一壶酒,几首诗,再从醉意中醒转,遇见日光倾城。

    他未曾去到的地方,或许是他本不该去的。

    官场昏暗,人心难测。而他,太孤高,太澄澈。

    上元元年(760)秋,李白回到浔阳,再登庐山。庙堂难入,他只能寄身江湖,纵情山水,寻仙访道。原本,这才是与他旷逸性情相合的生活。他写了首《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表现了狂放不羁的性格,和政治理想破灭后寄情山水的愿望。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他本是接舆那样的狂士,该嘲笑汲汲于功名的孔丘。

    这样说着,不禁哑然。终其一生,都执着于理想。

    花甲之年,李白仍旧矛盾。既想摆脱俗世羁绊,又留恋现实。

    未能居庙堂之高,实现安邦济世之宏愿,终是心有不甘。

    上元二年(761)暮春,李白送宗夫人上庐山修道,写了两首《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其中写道:“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若爱幽居好,相邀弄紫霞。”而他自己,并未选择庐山归隐,而是继续漂泊,往来于金陵、宣城等地。

    日子窘迫,有时候甚至无钱沽酒。幸好,有故友新交接济。他在诗中写道:“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

    他说,宝剑空悬腰间,不如解下换酒

    他说,清明时代,野有遗贤,连三尺小儿都可以随意唾弃。

    很显然,即使是暮色苍苍,他仍是愤懑的。

    上元二年(761)五月,朝廷命令李光弼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举兵百万南下,扫除史朝义叛军。闻此消息,李白再次振奋,前往请缨。然而,行至半道,他便病倒了。不久,他写了首诗,记述了此事始末,题为《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

    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金陵遇太守,倒屣相逢迎。群公咸祖饯,四座罗朝英。初发临沧观,醉栖征虏亭。旧国见秋月,长江流寒声。帝车信回转,河汉复纵横。孤凤向西海,飞鸿辞北溟。因之出寥廓,挥手谢公卿。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可惜,天不遂人愿。驰骋疆场的愿望,也破灭了。

    生活本就窘困,又疾病缠身,李白只好前往当涂,投靠族叔李阳冰。

    在写给后者的《献从叔当涂宰阳冰》中,他这样写道:

    小子别金陵,来时白下亭。群凤怜客鸟,差池相哀鸣。各拔五色毛,意重泰山轻。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鲸。弹剑歌苦寒,严风起前楹。月衔天门晓,霜落牛渚清。

    长叹即归路,临川空屏营。

    意思是,离开金陵时,虽受人接济,却也是杯水车薪。

    所以,只好弹剑而歌。从前是理想之歌,如今变成了苦寒之歌。

    不屈于生活的李白,现在只能求族叔相助。

    李阳冰为书法家,擅长小篆,时为当涂县令。他为人慷慨,加之钦慕李白之才,因此对李白非常照顾。李白总算有了栖身之处,待病情好转,便在附近各地游走,打发时光。偶尔,忆起故乡,默然不语。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多年以后,故乡早已成为异乡。

    浪迹人间,我们都属于远方。所谓故乡,往往只是回不去的地方。

    宝应元年(762),玄宗和肃宗相继病故,李豫继位,即唐代宗。次年春,安史之乱结束。而李白,在宝应元年秋,病情加重。他将平生著作手稿交给李阳冰,托付他整理编集并为之作序。

    后来,李阳冰不负所托,编成了《草堂集》,并写了《草堂集序》。其中写道:当时著述,十丧其九。很遗憾,飘零一世,未能成就功业,诗文亦是大部分散失。尽管如此,他的人生已足够丰盛。

    他是这样,诗酒在手,便可风流千古。

    宝应元年十一月,李白于当涂病逝,享年六十二岁。

    去时,有《临终歌》留世。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他自诩大鹏,扶风而上,便可一去九万里。于是,飞过桑田沧海,从来没想过要停下来。但他终于累了,于是飘然而去。身后,红尘路远,世事芜杂。

    后来的人们没有辜负他。千年以后,还有人为他赞叹和伤怀。

    他去了,诗还在。只是,一个时代的性格就此终结。

    那年七月,杜甫在成都送严武入朝,获悉李白在当涂养病,写诗遥寄,题为《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诗写得很长,回顾了李白生平,回忆了他们纵情的日子。但杜甫的心,定然是焦灼的。关于他们,我们能回味的,不仅是诗,不仅是诗酒流连,还有知己之间绝无渣滓的情谊。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李白去世后,被葬于当涂县采石江边。永王案终于昭雪,唐代宗追授李白左拾遗。贞元三年(787),刘赞为宣城太守,将李白墓从采石迁出,葬于龙山。

    元和十二年(817),范传正任宣州、歙州、池州观察使,又将李白墓从龙山迁往当涂东南的青山之阳,并撰写了墓志铭。彼时,李白早已长眠。世间之事,与他再无瓜葛。只有他的诗和人生,以及傲岸不羁的性格,常被人们说起。

    他有入世之心,也有出尘之念;他如飘萍,但始终坚定。命运多舛,世事维艰,但他从未舍弃人格独立与精神自由。他是璀璨夺目的,更是无可取代的。

    李白的人生可谓萧索。终身为理想奔走,却始终夙愿难了,暮年还经历了牢狱之灾和流放之苦。但这些,都不影响他以诗人的姿态,立于岁月之上,把酒吟诵,长啸仰天。他在人间流浪,带着微薄的行李,和丰盛的自己。于是,诗酒酬唱之间,已被岁月典藏。

    人生困顿,命运多蹇,他活得足够尽情。

    他去了,很沉默。但是千年以后,仍有回响。

    世界苍白而喧嚷。总有芳草,于野径荒原,倔强地长出。

    那是一种叫诗的东西。

    随园散人

    2018年4月,于神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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