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狂笑,半个盛唐:李白传-乱世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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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痴迷之笔,画秀水青山,以为可以醉卧山水之间。

    但是往往,现实只给我们荒草孤城、长风万里。

    何不浊酒一杯,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幽州之行

    岁月之上,走着走着,花开了,又谢了。

    独立伫望,关河萧索,尽是沧海桑田的痕迹。

    流浪或飞扬,我们终会落定如尘。将自己,还给岁月。

    而岁月,给我们一段过往,或清晰,或模糊,或激烈,或低沉。人们称之为故事。其实,不过是兜兜转转,于离合聚散之间,踩碎从前,踩碎曾经的自己,留下的印记。

    李白又上路了。天宝十年(751),他收到友人何昌浩的邀请,决定北上幽州,入幕边军,建功立业。年轻时他曾发誓书剑许明时,如今年过半百,事无所成,于是决定投笔从戎,以此实现平生抱负。

    从天宝三年到天宝十年,李白的游历踪迹遍及河南、山东、安徽、江苏、浙江等地,主要是借游山玩水、寻仙访道来释去内心的痛苦,也不乏寻找政治机遇的愿望。然而,当时的昏暗政局下,他想再次进入长安觐见玄宗机会渺茫。思来想去,前往边塞从军倒不失为一条济世途经。这其实也是盛唐许多文人谋求仕途、实现政治理想的一个重要途径。

    李白写了首诗《赠何七判官昌浩》,不久就出发了。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

    拂剑大漠,心随长风。

    他要以剑气,挥开万里乌云。

    纵然殒身疆场,至少比老死阡陌间来得痛快。

    这年冬天,李白出发北上。路过汴梁时,遇见了朋友于逖和裴十三。此二人仕途不得志,赋闲在此,为文度日。他们知道,幽州已是虎狼啸聚的险境,劝李白慎重考虑。然而李白还是决定毅然前行。临别时以诗相赠,诗中这样写道: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很坚决,很倔强。

    天宝十一年(752),李白来到了广平郡(即洺州)。他在邯郸、清漳、临洺等地盘桓多日,会友访胜,还曾在邯郸地方官的陪同下登临洪波台,观看军事演习。事后写了首《登邯郸洪波台置酒观发兵》。

    诗中他说,天狼正可射,感激无时闲。

    带着这样的豪气,李白来到了幽州。

    然而,眼前所见让他既揪心又不安。揪心的是,频繁的战事让黎民百姓苦不堪言;不安的是,备受倚赖的安禄山正在厉兵秣马,其狼子野心可谓尽人皆知。后来,李白在诗中记录了当时的心情。

    十月到幽州,戈鋋若罗星。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无人贵骏骨,绿耳空腾骧。乐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

    眼见安禄山有谋逆之心,却苦于没有进谏圣上的机会。他说:遥想燕昭王重用贤臣良将,而如今,纵有千里马,怕也是无人顾念。即使是乐毅再生,或许也会被弃荒野。他显然无比悲愤。

    安禄山本名轧荦山。父亲是胡人,母亲是突厥人。他儿时丧父,随母亲在突厥族里生活。长大成人后,通晓六国语言,狡黠奸诈,凶狠毒辣,善揣人意。

    开元二十年(732),张守珪任幽州节度使,将安禄山招至麾下,因其骁勇,又收其为义子。开元二十八年(740),安禄山任平卢兵马使。因善于钻营,朝廷授予他营州都督、平卢军使官衔。他用厚礼贿赂往来官员,要求在朝廷为他多说好话。又因李林甫在玄宗面前对他赞赏有加,玄宗对他很是信任。

    天宝元年(742),唐玄宗在平卢设置节度,安禄山为节度使,代理御史中丞。此后便可入朝上奏议事。后来安禄山请求当了杨贵妃的养子,玄宗更加宠信和倚赖他。天宝三年(744),安禄山兼范阳节度使;天宝九年(750),兼河北采访处置使;天宝十年兼河东节度使,成为全国拥军最多的节度使。

    那时候,安禄山掌管三大军区,统辖华北、东北大部,拥有兵力占大唐十大节度使总兵力的百分之四十左右。安禄山的子嗣也受到了重用,长子安庆宗任太仆卿,幼子安庆绪任鸿胪卿,安庆宗还娶了皇太子的女儿为妻。

    尽管受皇家如此厚遇,安禄山却并未安心保境安民。他不仅好大喜功,故意向契丹等民族挑起战端,以获取军功好向朝廷邀宠;而且,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不断扩充兵力,伺机叛乱,图谋大唐江山。

    关键是,唐玄宗对安禄山十分信任,绝不相信他有谋逆之心。甚至,有人若是告发安禄山,就会被玄宗送到安禄山处任其处置。这就使得安禄山变本加厉,气焰越来越嚣张。李白在幽州停留数月,对于这些情况了解得很清楚。遗憾的是,他有匡世之心,却无辅君之门。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漫天的飞雪,遮盖了轩辕台。

    北风肆虐,吹得岁月凌乱。大唐江山,隐约中已是风雨飘摇。

    如今的大唐天下,内有权臣只手遮天,翻云覆雨;外有边将拥兵自重,觊觎天下,而天子还在尽情欢娱。李白忧心如焚,却毫无办法。满腔的报国之情,终不能上达天听。

    他的剑,纵有长虹之气,也划不破暗夜。

    只有诗,凛冽着,愤怒着,在北风里飘荡无踪。

    李白知道,幽州非久留之地。投笔从戎,来错了地方。于是,这年岁末,他离开幽州回到了梁宋。这年冬天,李林甫病故。杨国忠为左相,权倾朝野,继续着李林甫的倒行逆施。而唐玄宗,还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

    有心济世,无力杀贼。

    李白能做的,只有觅个地方,独善其身。

    天宝十二年(753),带着沉重的叹息,李白南下宣城。

    不过,尽管对朝廷失望至极,他还是写了首《远别离》,借古喻今,希望能唤醒迷醉中的唐玄宗。写完,悲伤地搁笔,像是留给大唐王朝的挽歌。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

    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

    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云: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尧帝将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嫁给了舜。舜晚年南巡,死于苍梧之野。娥皇和女英寻到了洞庭湖南边的潇水和湘水之间,每日望着苍梧方向痛哭,泪染青竹,竹上生斑,于是有了湘妃竹。最后,泪水流尽,二妃投湘水而逝。

    遥遥望去,大唐万里江山,云天晦暗,日光黯淡。帝王观人不明,以至于奸邪当道,国运堪忧。长此以往,风雨凄凄之日,大厦必将倾颓。那时候,恐怕会重演几千年前生离死别的悲剧。

    他虽没有明言,但意思很明白。可惜,就像他说的“我纵言之将何补”,不管他有怎样力挽狂澜的心愿,终究无人听到。即使冒死谏言,也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元代萧士赟认为玄宗晚年贪图享乐,荒废朝政,把政事交给李林甫、杨国忠,边防交给安禄山、哥舒翰,“太白熟观时事,欲言则惧祸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诗,聊以致其爱君忧国之志。所谓皇英之事,特借指耳。”看来的确如此。

    几年以后,在马嵬坡,杨玉环惨死。

    很不幸,被李白言中。那的确是一出远别离的悲剧。

    而现在,擅权的还在擅权,觊觎的还在觊觎。

    君王与妃子,还是你侬我侬的模样。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人生如寄,岁月如霜。

    一程的山水,就有一段悲欢离合。

    世事无常,我们只能随遇而安。有风便临风长啸,有月便对月独酌;有疆场便跃马扬鞭,有秋水便泛舟湖上。世间没有完满,有的是,水流花谢,时过境迁。

    所有的执念,都比不过,行到水穷,坐看云起。

    李白的人生,几乎是在失意中度过的。他以浪漫笔意画下的人生蓝图,被世事无情践踏,留下了横七竖八的脚印和叹息。到最后,朝廷里奸佞肆意妄为,大唐天子醉生梦死,江山社稷危在旦夕,他的理想只剩方寸之间的寥落灯火。

    但日子还得继续,他还得继续浪迹人间。

    活在人间,就要学会以随缘之心,穿越暗夜和荒原。

    天宝十二年秋,李白离开梁园,南下宣城。途中,他因事折向曹南(今山东曹县),在那里停留数日。离开时,当地官吏为他践行,他赋诗以赠。

    仙宫两无从,人间久摧藏。范蠡脱勾践,屈平去怀王。飘飘紫霞心,流浪忆江乡。愁为万里别,复此一衔觞。淮水帝王州,金陵绕丹阳。楼台照海色,衣马摇川光。及此北望君,相思泪成行。朝云落梦渚,瑶草空高堂。帝子隔洞庭,青枫满潇湘。怀君路绵邈,览古情凄凉。登岳眺百川,杳然万恨长。知恋峨眉去,弄景偶骑羊。

    如人们所言,人生真是一场修行。

    五十三岁的李白,鬓发如霜,仍旧在途中踯躅。

    理想与抱负,已然成空。国事民生堪忧,君王昏聩荒淫,可他无处言说。他只是一介布衣。事实上,即使是被召入京看似风光的那段时间,他也只是个侍弄风月、粉饰太平的御用文人。胸中丘壑、经纬之才,被弃于荒野。如今更是如此。

    于是,他只能带着叹息,和失望的自己,归隐林下。

    此后,身在南方,遥望长安,只有无声的泪水。

    那是为大唐,为曾经的开元盛世而流的。

    现在,李白来到了宣城,栖身敬亭山下,算是闲居,但其哀愁从未散去。敬亭山位于宣城北郊,原名昭亭山,晋初为避帝讳,易名敬亭山。山虽不高,但远看满目清翠,云漫雾绕,犹如猛虎卧伏;近观林壑幽深,泉水淙淙,显得格外灵秀。

    南齐谢朓任宣城太守时,曾有诗《游敬亭山》,其中写道:“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李白又于此留诗《独坐敬亭山》,使得敬亭山声名鹊起。

    自李白之后,白居易、杜牧、韩愈、刘禹锡、李商隐、韦应物、苏东坡、梅尧臣、汤显祖等文人都曾慕名登临,吟诗作赋,绘画写记,清朝画僧人石涛更是驻锡于敬亭山脚下的广教寺,以敬亭风光为背景,留下传世名作《石涛罗汉百开册页》。中国历代吟颂敬亭山的诗、文、词、画数以千计,敬亭山遂被称为“江南诗山”。

    李白对谢朓非常仰慕,因此栖居于此,也算了了一桩心愿。这天,他独登敬亭山,忆起被贬湘阴的老友崔成甫,赋诗《游敬亭山寄崔侍御》:

    我家敬亭下,辄继谢公作。相去数百年,风期宛如昨。登高素秋月,下望青山郭。俯视鸳鹭群,饮啄自鸣跃。夫子虽蹭蹬,瑶台雪中鹤。独立窥浮云,其心在寥廓。时来顾我笑,一饭葵与藿。世路如秋风,相逢尽萧索。腰间玉具剑,意许无遗诺。壮士不可轻,相期在云阁。

    世路如秋风。多年以后,眼中的世界是这样。

    纳兰容若说,人间所事堪惆怅。也是李白的叹息。

    他说壮士不可轻,到底还是少了些气力。

    除了崔成甫,他还诗寄王昌龄。这一年,王昌龄由江宁丞被贬为龙标县尉。龙标为古地名,今湖南省黔阳县。李白写诗以赠,题为《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汉代中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曾在今贵州西部、北部和云南东北部及四川南部部分地区建立过政权,称为夜郎。唐代在今贵州桐梓和湖南沅陵等地设过夜郎县。这里指湖南的夜郎(今新晃侗族自治县境,与黔阳邻近)。

    人隔两地,难以相从。只有将愁心托之于明月,随风飘到老友身边。

    可惜,明月分照两地,知己终究人隔千里。尽是天涯沦落之人。

    敬亭山下,日子无声。李白只有孤独的自己。

    和露摘黄花,煮酒烧红叶,也没有兴致。

    落笔成诗,一纸寂寥。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众鸟飞尽,孤云独去。只有敬亭山,与这孤独的诗人,相看不厌。此情此景,大有柳河东孤舟蓑笠独钓江雪的孤冷。云去云来,本是寻常。但是孤寂之时,看闲云自去,便像是好友不告而别,将空荡荡的世界留给自己。

    因为这首诗,有人杜撰出一段绯色故事。大概是说:李白与玉真公主一见钟情,多年后仍然藕断丝连。玉真公主向兄长唐玄宗推荐了李白,李白因此有机会进入宫廷,可惜并未得到重用。为此,玉真公主还曾与玄宗发生争执。后来,玉真公主在敬亭山修道,李白便来到宣城,隐于敬亭山下,并写下了“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句子。

    故事编得像模像样,似乎也符合李白旷世才子的身份。然而,历史上的李白与玉真公主,仅仅有过推荐入朝这样的交集。情爱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据学者丁放和袁行霈的考证,玉真公主生于周武则天如意元年(692),卒于代宗宝应元年(762)。也就是说,玉真公主比李白年长九岁。李白初入长安是开元十八年(730),彼时李白三十岁,玉真公主三十九岁。李白被张垍安置在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假如那时他已见到玉真公主,并且彼此钟情,秋雨连绵、百无聊赖之时,也就无需寄诗给张垍求助,玉真公主也就不会在十余年后才向玄宗推荐李白。

    天宝元年,李白再入长安,他们大概是见过的。但此时,不惑之年的李白,遇见年过半百的玉真公主,实在难有情爱之事发生,更谈不上浪漫。

    另外,玉真公主晚年在王屋山修道,并非敬亭山。天宝初年,玉真公主选定王屋山作为晚年修道之地,唐玄宗便在这里修建了灵都宫。《明一统志》记载:“灵都宫,在济源县西三十里尚书谷,唐玉真公主升仙处。天宝间建,元至元间重修,有碑。”济源的地方志也记载:玉真公主晚年在王屋玉阳山灵都观,以“柴门栝亭,竹径茅室”为依托,修真十八载,于宝应元年仙逝。

    总之,玉真公主未在敬亭山修道。李白与她,并无情感纠葛。

    那些日子,与李白相看不厌的,只有那座孤零零的山。

    偶尔,他也会登临陵阳山,在谢朓楼上极目远眺。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后来,李白族叔、监察御史李云出使东南,路过宣城。李白与他同登谢朓楼,把酒话别。感慨于世事沧桑,李白写下了著名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时光面前,再豪迈的人,也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不知不觉,年华渐老,聚散如昨。蓦然回首,消逝的岁月尽是蹉跎。

    李白有足够的理由烦忧。自天宝三年离开长安后,他漫游黄河上下,辗转大江南北,却未寻得任何机遇。相反,他看到的是,玄宗的麻木与庸碌,权臣的跋扈与嚣张,还有安禄山昭然若揭的谋反动机。如今他的烦忧,不为个人得失,而是为家国社稷将会面临的祸患,和黎民百姓将会面对的涂炭而生。

    这是心系天下存亡却无所作为的烦忧。

    这烦忧不止属于他,也属于普天之下报国无门的豪杰之士。

    既然如此烦忧,无处排遣,不如在这天高云淡的秋日,乘着万里长风,望着远去的大雁,痛饮长歌。至少他还有风骨独具的诗章,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海;至少他还能借着酒意,揽月游天。

    只是,酒醒之时,现实仍旧荒凉。

    纵有三尺宝刀,也砍不断滚滚长江水。忧愁亦如江水。

    既然如此,不如披散长发,一叶扁舟,将自己流放。

    遥传一掬泪

    就世俗对于成功的定义而言,李白的人生不算成功。

    但那又怎样?旷逸不羁,诗酒纵横,他活出了自己的姿态。

    功名未就,但他仰天长啸的模样,被羡慕了千年。自然,枕着寂寞与哀愁写就的诗,也被吟唱了千年。于是,流浪与哀愁,也带着几分诗意。

    路还在那里,等着他清癯而放旷的身影。

    然后,他果然上路了。满袖清风,一怀愁绪。

    天宝十三年(754)春,李白离开宣城,前往金陵。想起曾任江宁丞,被贬龙标的好友王昌龄,些许感伤。他参加了江宁令杨利物于北湖举办的春日官宴,并作诗《春日陪杨江宁及诸官宴北湖感古作》。

    昔闻颜光禄,攀龙宴京湖。楼船入天镜,帐殿开云衢。君王歌大风,如乐丰沛都。延年献佳作,邈与诗人俱。我来不及此,独立钟山孤。杨宰穆清风,芳声腾海隅。英僚满四座,粲若琼林敷。鹢首弄倒景,蛾眉缀明珠。新弦采梨园,古舞娇吴歈,曲度绕云汉,听者皆欢娱。鸡栖何嘈嘈,沿月沸笙竽。古之帝宫苑,今乃人樵苏。感此劝一觞,愿君覆瓢壶。荣盛当作乐,无令后贤吁。

    李善《文选注》:乐游苑,晋时药圃,元嘉中筑堤壅水,名为北湖。《六朝事迹》记载:晋元帝大兴三年,始创为北湖,筑长堤以遏北山之水。东至覆舟山,西至宣武城。

    歌台舞榭,把盏尽欢。虽是应景之作,他还是在狂欢之中,看到了盛筵背后的荒凉。他说,“古之帝宫苑,今乃人樵苏”。也就是说,这里曾是帝王宫苑,如今却是渔樵往来之地。历史的真实就是这样,恢弘与繁盛,终会烟消云散。金陵,曾经风华无双,可是多年以后,风流已远,王气不见,只剩日光下的一抹尘埃。

    宋陈与义在词中写道:“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许多人和事,曾经让人仰视和惊叹,多年后不过是渔樵笑谈。市井人家,寻常百姓,说起曾经的王侯将相,兴许也会带着几分嘲讽。

    大唐王朝,李白亲眼目睹其盛极之时。可现在,风雨渐近,大厦将倾。想象着庙堂倾颓、百姓流离的惨象,想象着多年后百姓说起开元盛世时淡然的模样,李白忍不住感慨。可也没办法,岁月轮回,世事变幻,他无能为力。

    那么,且在这凄迷的夜晚,忘却浮沉悲喜,尽情狂欢。

    直到酒尽歌残,直到听见盛世的悲鸣。

    离开金陵后,李白来到了扬州。

    在那里,他遇见了追寻他几千里的魏颢。魏颢即魏万,以奇才自负,爱文好古,隐居于王屋山,自号王屋山人。关于魏颢,诗人李颀有首《送魏万之京》,其中有两句为世人熟知: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魏颢对李白非常仰慕,为了寻访李白,从梁宋到东鲁,再到吴越各地,历时大半年,跋涉三千多里,终于在扬州得见。

    李白与魏颢,皆是狂放傲岸之人,性格十分投契,因此成了忘年之交。扬州城里,他们把酒放歌,意兴盎然。魏颢虽自负,却也不是浪得虚名,李白称他“尔后必著大名于天下”,还将自己的文稿交与魏颢,让他编辑成集。临别时,李白写了长诗《送王屋山人还王屋并序》,详细记述了魏颢千里寻访的经历,勾勒出了云水江南的飘逸模样。当然,其中也不乏依依惜别之情。

    相逢乐无限,水石日在眼。徒干五诸侯,不致百金产。吾友扬子云,弦歌播清芬。虽为江宁宰,好与山公群。乘兴但一行,且知我爱君。君来几何时,仙台应有期。东窗绿玉树,定长三五枝。至今天坛人,当笑尔归迟。我苦惜远别,茫然使心悲。黄河若不断,白首长相思。

    魏颢也有首诗《金陵酬翰林谪仙子》,记述了此番相逢,以及惺惺相惜之意。其中这样写道:“二山信为美,王屋人相待。应为歧路多,不知岁寒在。君游早晚还,勿久风尘间。此别未远别,秋期到仙山。”很可惜,此别之后,他们未再见面。

    同游扬州时,魏颢告诉李白,晁衡在归国途中不幸遇难了。晁衡即阿倍仲麻吕,日本奈良时代的遣唐留学生之一,开元年间参加科举,高中进士。在唐半个世纪,历仕玄宗、肃宗、代宗三代皇帝,备受厚遇,官至客卿,荣达公爵。曾历任卫尉少卿、秘书监兼卫尉卿,肃宗时擢左散骑常侍兼安南都护。

    晁衡不仅学识渊博,才华过人,而且性格豪爽,交游广泛,与李白、王维、储光羲等人皆有密切交往。李白在翰林院时,结识了晁衡,有诗酒之谊。天宝十二年,晁衡随同日本遣唐使团乘船归国,途中遭遇风暴,当时皆传闻他已罹难。闻此噩耗,李白十分悲痛,挥泪写下了《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他把晁衡比作洁白如碧的明月,把他的死,比作明月沉碧海。因为是明月沉碧海,所以天愁人哭,万里长空的白云,刹时间也变得灰暗阴沉,一片愁色笼罩着天地人间。

    印象中的李白,是不羁放纵、笑对红尘的。

    但同时,他也是至情至性的。朋友罹难,他也会痛彻心扉。

    不过,晁衡其实并没有死。他所乘的船与别的船失散,漂泊至安南,他幸免于难。后来,他辗转回到了长安,看到李白为他写的诗,百感交集,当即写了首《望乡》。李白落寞的人生,他感同身受,也为其悲伤。

    卅年长安住,归不到蓬壶。一片望乡情,尽付水天处。魂兮归来了,感君痛苦吾。我更为君哭,不得长安住。

    这年秋天,李白来到秋浦县(今安徽贵池县)。秋浦城北瞰长江,南望九华山,是池州府所在地。在池州西南七十里的秋浦,长八十余里,阔三十里,四时景物,宛如潇湘洞庭,是当地著名的风景胜地。

    其中的秋浦河、清溪水风光旖旎,景色宜人。

    秋浦河两岸有石城遗址、昭明钓台、仰天堂等古迹。流经矶滩乡兴隆村的河段,转了个两千米长的龙形大湾,被称为大龙湾。民间相传,此处有宝藏,获宝之法是:一口气读完湾里仙石岩上刻的一百个字,河水马上就会干涸,河底会现出宝藏钥匙,不过从来无人成功。有个得道和尚念至九十九个字时,河水干涸一半,出现一只巨大乌龟,他大惊之下未能一口气念完一百字。

    在秋浦,李白停留多日,既为赏景,也为消愁。

    他写了七十余首诗,其中就有著名的《秋浦歌十七首》。

    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不。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有生之年,他永远做不到醉心山水。

    尤其是现在,在预感到山河即将破碎的时候。

    无论身在何处,他总会遥望长安。然后,黯然神伤,不能自已。

    从前,他的愁绪大都为壮志难酬;现在,他之所以哀愁,是因为大唐河山摇摇欲坠。扬州是北上长安的必经之路,他要把忧国之泪寄往杨州,也就是寄往长安。泪虽一掬,却有着千钧之重。那是对江山社稷的深情。

    愁生白发,莫过于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而李白,劈空而来,说白发三千丈,可见他愁思深重。古诗里写愁的取譬很多。杜甫有诗云:“忧端如山来,澒洞不可掇”;李颀诗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

    而李白的愁,就在镜中那一头白发上。如此浓愁,有他五十四年的郁郁不得志,有他“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之雄心壮志的无处安置。但更多的,源于今时今日江山危在旦夕,天子无动于衷,而他又无能为力。

    于是,揽镜自照,触目惊心,发出了白发三千丈的孤吟。

    而我们,也看到了镜中他无比悲愤的模样。

    山高水阔,一掬泪到不了长安。

    独啸长风还

    海明威说,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

    李白便是如此。即使被现实无情践踏,他仍旧倔强地立着。

    那是属于盛唐知识分子的不屈精神。

    只可惜,现在的他,再倔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盛世华年碎落成尘。他很无奈,无力也无机会擎起将倾之大厦,救黎民于水火。所以,他只能到处走走,聊遣哀愁与愤懑。

    离开秋浦,李白来到了南陵(今安徽铜陵)。临山近水,几分写意,几分烦忧。他喜欢这里的铜官山,写诗说“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

    他曾三次登临五松山。五松山依江而立,绝顶处原有古松。《舆地纪胜》记载:“五松山,在铜陵县南,铜官山西南,山旧有松,一本五枝,苍鳞老干,翠色参天。”跃然登临,见长江蜿蜒,群峦逶迤。风乍起,松涛盈耳,盛夏不知暑。某日,陪南陵县丞登五松山,写了首《与南陵常赞府游五松山》:

    安石泛溟渤,独啸长风还。逸韵动海上,高情出人间。灵异可并迹,澹然与世闲。我来五松山,置酒穷跻攀。征古绝遗老,因名五松山。五松何清幽,胜境美沃洲。萧飒鸣洞壑,终年风雨秋。响入百泉去,听如三峡流。剪竹扫天花,且从傲吏游。龙堂若可憩,吾欲归精修。

    李白也曾夜宿山下农家。农家生活清苦,想着自己功名无望难以为报,对农妇端给他的饭菜,颇觉得受之有愧。在《宿五松山下荀媪家》一诗中他这样写道:“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为了纪念李白,五松山上曾建有太白楼,后毁于战火。

    天宝十三年(754)六月,杨国忠命令留后、侍御史李宓率兵,再次攻打南诏,结果又遭惨败。加上天宝十年之大败,两次征讨折损士卒十余万人。此人专权误国,穷兵黩武,动辄对边境少数民族地区用兵,不仅使成千上万的无辜士卒暴尸边境,而且使许多地方田园荒芜,民不聊生。

    身在南陵的李白,在与县丞饮酒时谈及此事,写了首《书怀赠南陵常赞府》,以无比的悲愤,对杨国忠的倒行逆施给予了抨击和批判。诗的最后他说:“自顾无所用,辞家方来归。霜惊壮士发,泪满逐臣衣。以此不安席,蹉跎身世违。”

    身在江湖,人微言轻。

    朝野社稷之事,再荒唐他也只能以诗讨伐罢了。

    世事混乱,他能做的,只有守好自己的清白与明澈。

    天宝十三年深秋,应好友青阳县令韦仲堪之邀,李白前往登临九华山。

    九华山,古称陵阳山、九子山,位于安徽省青阳县境内,素有“东南第一山”之称。北俯长江,南望黄山,东临太平湖,西接池阳,绵亘百余里,连绵起伏,奇秀非凡。东晋末至中唐之前,九华山是道家修真的七十二福地中的第三十九地,葛洪在内的许多高道曾在此修炼。如今,山上还有“真人峰”、“葛仙丹井”、“葛仙洞”等遗迹。

    李白曾在九华山上临风而立,望云烟万里;也曾在九华山下夏侯回的家里,与友人把酒联诗。他曾在文章中写道:“时访道江、汉,憩于夏侯回之堂,开檐岸帻,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

    临风把酒,联句成诗,这无疑是极快意的事情。

    寥寥数人,妙句飘然而来,便有了无与伦比的风雅。

    纵然无以为对,被罚几碗酒,也是人生快事。

    那日,他们的联句如下: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李白层标遏迟日,半壁明朝霞。——高霁积雪曜阴壑,飞流喷阳崖。——韦仲堪青莹玉树色,缥缈羽人家。——李白

    联句起由,是他们将九子山更名为九华山。李白在《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并序》中写道:“青阳县有九子山,山高数千丈,上有九峰如莲花。按图征名,无所依据。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古老之口,复缺名贤之纪,虽灵仙往复,而赋咏罕闻。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除了联句,李白还写了首《望九华山赠青阳韦仲堪》: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

    其后,李白又至泾县。在县城西南百里之地,有著名的桃花潭。李白前往游赏时,住在附近、久仰其名的汪伦无比惊喜,热情地款待了他。尽管相交时日不多,但交情很深。

    历代出版的《李白集》《唐诗三百首》《全唐诗》注解,都认定汪伦是李白游历泾县时遇到的一个寻常村民,这个观点一直延续至今。不过,安徽学者汪光泽和李子龙先后研读了泾县《汪氏宗谱》《汪渐公谱》《汪氏续修支谱》,考证得出结论,汪伦又名凤林,为唐时名士,与李白、王维等人多有往来,常以诗文往来赠答。开元天宝年间,汪伦为泾县县令,李白“往候之,款洽不忍别”。

    寻常百姓也好,文人官绅也好,于李白,他是纯粹的朋友。

    李白交友,只看性情志趣,不问贵贱高低。

    据清代袁枚《随园诗话补遗》记载:唐天宝年间,汪伦听说到了泾县,欣喜万分,写信给李白:“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李白欣然而往。到了泾县,李白问汪伦桃园酒家在什么地方,汪伦回答说:“桃花是潭水的名字,并无桃花。万家是店主人姓万,并没有万家酒店。”引得李白大笑。

    李白临行那日,汪伦在家设宴饯别,又带领村民踏歌相送。主人的深情厚谊,古朴的送客形式,使李白十分感动。他立即铺纸研墨,写了《赠汪伦》一诗留赠。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李白又回到了宣城。敬亭山沉默,岁月并不安详。

    北方的天空下,狼烟隐约可见。野心家早已蠢蠢欲动。

    他依旧是,抽刀难断水,举杯难解愁。

    已经是天宝十四年(755)春天了。花开得鲜妍,有些人和事,却在悄然间凋零。承平几十年的大唐天下,风波渐起。遥远的幽州,安禄山剑指长安,笑得邪魅。

    生活还在继续。在宣城,李白结交了很多朋友,其中就包括太守赵悦。春夏间,他们同游宣城,也曾月下饮宴。李白写有《赠宣城赵太守悦》《为赵宣城与杨右相书》《赵公西候新亭颂》。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安史之乱爆发。

    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发动属下将士,连同罗、奚、契丹、室韦等少数民族士兵共十五万人,号称二十万人,以“忧国之危”、奉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安禄山乘铁舆,其属下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之声震地。海内承平日久,骤然兵爨又起,远近震惊。

    叛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所过州县大都望风瓦解。十二月初三,叛军渡过黄河,连克灵昌、陈留、荥阳诸郡。唐玄宗任命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兼任范阳、平卢节度使,防守洛阳,接着任命他的第六子荣王李琬为元帅、高仙芝为副元帅东征。

    十二月十三日,洛阳失陷。退守潼关的安西节度使封常清、高仙芝采以守势,坚守潼关不出。唐玄宗竟然听了监军宦官的诬告,以“失律丧师”之罪处斩封常清、高仙芝。天宝十五年(756)正月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

    该来的总会来。李白担忧了数年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烽烟弥漫,铁骑飞驰。战乱之中,狼藉遍地。

    青史在惊悸中沉默。岁月一片凌乱。

    乱世奔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登临江山之巅,俯视天下众生,是无数野心家的梦想。

    所以,当君王昏聩,朝政昏暗的时候,总有人登高而呼,或以勤王为名义,或以讨伐为借口,招揽人心,觊觎魏阙。其中,自然有为民请命之英豪,但也不乏权欲熏心之人。安禄山属于后者。此人本性凶狠而贪婪,又手握重兵,目睹玄宗嬖幸艳妃、骄情荒政,宰相杨国忠倒行逆施,大唐纲纪大乱,民怨沸腾,便有了攫取天下之心。

    安禄山看起来敦厚痴顽,实则内心狡黠异常。他命部将刘骆谷常驻京师,专以窥测朝廷内情,一有动静则飞马往报,因此虽距京师有数千里之遥,对朝廷的情况却了如指掌。

    当然,安史之乱不仅是个人野心的爆发,也是多种矛盾的综合爆发。开元时期,社会经济虽然空前繁荣,以盛世著称,但同时,由于封建经济的发展,也加速了土地兼并,由此引发了百姓流亡。天宝年间,统治集团日益腐化,皇帝纵情声色,权臣为所欲为,百姓负担越来越重,社会矛盾不断加剧乃至激化。

    还有大唐中央与地方的矛盾。随着几代君王在位时开疆拓土,先后平定辽东、东西突厥、吐谷浑等地区,使唐朝成为一个国境极为辽阔的国家。为了加强中央对边疆的控制,开元十年便于边地设十个兵镇,由九个节度使和一个经略使管理。渐渐的,节度使雄踞一方,尾大不掉,甚至有了凌驾中央之势。天宝年间,边镇兵力达五十万,安禄山一人兼任三镇节度使,拥兵二十万。相反,中央兵力不足八万。

    而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是安史之乱的直接原因。李林甫为相时,对安禄山采取恩威并重的手段,而且他城府极深,安禄山对他颇为忌惮。而继他之后为相的杨国忠,对深得玄宗宠信、拥兵自重的安禄山非常忌恨,多次在玄宗面前称安禄山有不臣之心,欲置其于死地,安禄山早已怀恨在心。将相交恶,玄宗又未予以干预,终于成了安禄山举兵叛唐的理由。当然,除了杨国忠与安禄山,为了争权夺利,大唐统治阶级内部矛盾还有不少。

    总之,在内外矛盾日益激化后,安史之乱爆发了。

    大唐王朝,注定要在这场战争中江河日下。

    眼见的,金戈铁马岁月,开元盛世成了明日黄花。

    所有盛世,都有落幕的时候。西汉的文景之治,唐朝的开元盛世,清代的康乾盛世,都曾是繁花如锦、四海升平模样。但是最终,盛世凋零,几无声响。

    所谓盛世,固然有富丽堂皇的外表,但是内部,必然有蠹虫和暗疾。利名作祟,权欲纠缠,各种问题和矛盾就会接踵而来。而掌管盛世的统治者,往往因强盛而变得懒惰和平庸,少了进取警惕之心,多了纵情享乐之意。就像后期的唐玄宗。

    安禄山起兵的消息传来,李白十分震惊。尽管他早已知道,这场叛乱难以避免。他那些满含忠告和悲愤的诗,无人过问。事到如今,他只能一边期盼王师能尽早平叛,一边北上去接妻子和儿女。战乱之中,生命如尘。他必须护他们的周全。他是诗人,但也是丈夫和父亲,不能在南方独自苟安。

    北方,狼烟四起,战火弥漫,百姓逃亡,生灵涂炭。

    如他在《北上行》中所写:沙尘接幽州,烽火连朔方。

    真实的战争,冰冷而血腥,李白走得慌乱。

    河山摇荡,落笔之处,除了血迹,便是流离失所的身影。

    在流亡的人群中,历尽艰险,李白终于抵达梁园,接到了宗夫人。彼时,洛阳等地已失陷,道路被阻,无法前往鲁中接子女。李白只好携宗夫人向西逃亡,入函谷关,上华山避难。几经周折,于天宝十五年(756)春回到了宣城。

    逃亡途中,李白写了《奔亡道中五首》。

    苏武天山上,田横海岛边。万重关塞断,何日是归年。

    亭伯去安在,李陵降未归。愁容变海色,短服改胡衣。

    谈笑三军却,交游七贵疏。仍留一只箭,未射鲁连书。

    函谷如玉关,几时可生还。洛阳为易水,嵩岳是燕山。俗变羌胡语,人多沙塞颜。申包惟恸哭,七日鬓毛斑。

    淼淼望湖水,青青芦叶齐。归心落何处,日没大江西。歇马傍春草,欲行远道迷。谁忍子规鸟,连声向我啼。

    这五首诗,记录了战争中黎民背井离乡的惨况、朝廷官员和军队的退避,以及自己的艰难处境。这些诗是研究安史之乱爆发前后李白行踪很重要的材料。通过研究他的行踪,我们也可以对李白参加永王军队的缘由有更加全面的了解。

    其中,李白先后引用了苏武、田横、崔骃、李陵、鲁仲连等很多历史人物的典故,诉说自己所看到的一幕幕战争场景,表达了自己遭逢国家变乱之时的思想情感。

    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受尽折磨,仍坚贞不屈;齐国的田横,在韩信破齐后始终不降,汉高祖刘邦利诱未果便又威逼,田横表面答应,却在行至洛阳附近时自刎,以头献刘邦。李白以苏武、田横自况,不屈之气节显而易见。

    当时,唐朝的守城将士,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李白被困沦陷区内,他不得不与妻子换上湖人衣装,趁着夜色,冒着生命危险奔赴长安。事实上,叛军攻下洛阳后,下个目标便是长安,李白奔走的方向,与众多逃亡者恰恰相反。只因,他不愿做历史上崔骃和李陵那样的逃避者。不仅如此,他希望尽快抵达长安,觐见玄宗,献上自己的灭敌之策。

    战国时齐国名士鲁仲连,多谋略,善言辩。燕将攻占并据守齐国的聊城,齐国久攻不下。鲁仲连闻之赶来,写了一封义正辞严的书信,射入城中,燕将读后拔剑自刎。其后,鲁仲连谢却封赏,选择了归隐。身处战乱之中,李白将自己比作鲁仲连,认为自己尚有救国良策,希望能够为玄宗所用。

    从第四首诗来看,李白的立足点在函谷关内。诗的意思是,函谷关以东的地区皆被叛军占领,自己本想效法申包胥痛哭秦庭,劝说玄宗抗击叛军,但此时函谷关以东尽为叛军所得,形势万分危急。

    他不得不从华山经商洛大道转道江南。很遗憾,他纵然真有救国平叛之策,也是无处言说。

    在战争的缝隙里,李白无奈地回到了南方。

    西山日落,杜鹃啼血。人间不见归途。

    就如张爱玲所言,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

    回到宣城后,李白对尚在鲁中的子女放心不下,恰好此时门人武谔前来探望,了解了他的心事后,决定替他前往鲁中。有感于武谔慷慨大义,李白以诗相赠。诗中写道:“君为我致之,轻赍涉淮原。精诚合天道,不愧远游魂。”既有感激,也有钦佩。

    不久后,李白携宗夫人前往剡中避乱。

    离开宣城时,留诗一首,赠别县令崔钦。

    双鹅飞洛阳,五马渡江徼。何意上东门,胡雏更长啸。中原走豺虎,烈火焚宗庙。太白昼经天,颓阳掩馀照。王城皆荡覆,世路成奔峭。四海望长安,颦眉寡西笑。苍生疑落叶,白骨空相吊。连兵似雪山,破敌谁能料。我垂北溟翼,且学南山豹。崔子贤主人,欢娱每相召。胡床紫玉笛,却坐青云叫。杨花满州城,置酒同临眺。忽思剡溪去,水石远清妙。雪尽天地明,风开湖山貌。闷为洛生咏,醉发吴越调。赤霞动金光,日足森海峤。独散万古意,闲垂一溪钓。猿近天上啼,人移月边棹。无以墨绶苦,来求丹砂要。华发长折腰,将贻陶公诮。

    烽烟弥漫,碧血倾城。生灵涂炭,四海同悲。

    苍生疑落叶,白骨空相吊,这就是战争。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生命凋零的痕迹。田园也好,庙堂也好,被战火烧过,便只剩断壁残垣。李白不知道,朝廷军队是否能够平定叛乱,是否能够阻止叛军马蹄将河山踩碎。他的绝世才华,辅君匡世的抱负,安邦定国的计策,无人过问。

    于是,他只好去向山水,浅吟漫溯,煮酒泛舟。

    这是他不得已的选择。洒脱中藏着无奈。

    远方,烽烟依旧,离乱依旧。

    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此去钓东海

    得半日清闲,抵十年尘梦。

    若是以前,纵然失意,他还可以独守清欢。

    小径有风,茅屋有月,手中有酒,心中有诗。散淡而自得。

    可现在,江山风雨飘摇,黎民死生难测。世事凌乱如斯,他做不到熟视无睹,更做不到随遇而安。无论在何处,他的心总是在颤抖,甚至在滴血。那是一个文人从未泯灭的良心。他的人生理想,他想成就的功业,从来不是独领风骚,被人景仰和膜拜,而是以其经世之才,使天下平定,黎民安生。

    他在南方,但是战火仿佛就在身边,抬头便是流亡的身影。

    战乱中,诗还活着。沉痛落笔,愤怒而悲情。

    现在,李白来到了溧阳。县令宋陟久仰其名,对他极是热情,以盛宴欢迎他的到来。感激之余,李白以诗相赠,即《赠溧阳宋少府陟》。诗中回顾了自己生平起落,最后这样写道:何日清中原,相期廓天步。他是心系天下的李白。

    在溧阳,李白还写了首《扶风豪士歌》:

    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我亦东奔向吴国,浮云四塞道路赊。东方日出啼早鸦,城门人开扫落花。梧桐杨柳拂金井,来醉扶风豪士家。扶风豪士天下奇,意气相倾山可移。作人不倚将军势,饮酒岂顾尚书期。雕盘绮食会众客,吴歌赵舞香风吹。原尝春陵六国时,开心写意君所知。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

    这里所谓扶风豪士,可能是籍贯扶风的溧阳主簿,名叫窦嘉宾,李白在《溧阳濑水贞义女碑铭序》中提到过溧阳“主簿扶风窦嘉宾”,大约性情豪爽而好客,因此,李白称他为“豪士”。李白受到盛情款待,为了表示感谢,也借此抒怀,即席写成此诗。

    那年初,安禄山已在洛阳称帝,洛城的天津桥下血流成河,郊野白骨如山。事实上,何止是洛阳,战争所到之处,皆是如此惨象。诗中说,他空有匡世救国之心,却是报国无门,只好在南方避乱。

    他感激主簿的盛情款待,也喜欢这盛宴中的畅快淋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置国家兴亡于不顾而沉溺于个人安乐。事实上,酣畅的酒意中,他始终是清醒的。遭逢罹乱,李白很想效仿战国四君子,建立功勋报效国家。

    末段表明心迹,一片赤城。南朝陈代诗人江晖有句:“恐君不见信,抚剑一扬眉。”古乐府《艳歌行》有句:“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李白化用其语,又将张良的事迹倒转过来,说“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这两句的大意是:我之所以没有象张良那样随赤松子而去,是因为功业未成,国难当前,我更得尽力报效。耿耿此心,黄石公可以明鉴。

    这时期的李白,仍旧迷茫,但更多的是对国家前途的担忧。

    曾经,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情,如今变成了悲叹与思考。

    不久后,李白又写了首《猛虎行》,表达了报效朝廷的意愿。

    贤哲栖栖古如此,今时亦弃青云士。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宝书长剑挂高阁,金鞍骏马散故人。昨日方为宣城客,掣铃交通二千石。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楚人每道张旭奇,心藏风云世莫知。三吴邦伯多顾盼,四海雄侠皆相推。萧曹曾作沛中吏,攀龙附凤当有时。溧阳酒楼三月春,杨花漠漠愁杀人。胡人绿眼吹玉笛,吴歌白纻飞梁尘。丈夫相见且为乐,槌牛挝鼓会众宾。我从此去钓东海,得鱼笑寄情相亲。

    贤哲栖栖古如此,今时亦弃青云士。这就是李白的无奈。

    身遭乱世,心忧天下,却不为君主所用,只能避乱山野,他无法不感慨。诗的末尾说他要学《庄子》中的任公子,用粗绳装上大钩,以五十头牛作为诱饵在东海钓大鱼,意指希望有所作为。百姓罹难,社稷堪忧,他慷慨悲歌,将一颗久经压抑的赤子之心毫不掩饰地呈现了出来。

    这首诗,不仅有感性的抒情,也有对战局的理性分析。他指责玄宗临阵弃将怒杀高仙芝,一味听从杨国忠的错误意见,迫使哥舒翰贸然出关作战,导致潼关失守,战争形势急转直下趋于恶化。

    他有颗火热的报国之心。现实却是,匡君无处,济世无门。

    于是,他只好带着这颗心,痛苦地漂泊。

    行至杭州,为前往庐州(今合肥)的朋友裴泽赋诗践行。

    西江天柱远,东越海门深。去割慈亲恋,行忧报国心。好风吹落日,流水引长吟。五月披裘者,应知不取金。

    皇甫谧《高士传》卷上:“五月披裘而负薪,岂取金者哉?”《韩诗外传》记载:春秋时,吴国的延陵季子到齐国游历,在路上看到一堆金子,叫一个披裘的人拿去,披裘的人说:“我暑天还穿皮衣,难道是拾金的人吗?”

    这首诗勉励朋友,为官须清正,尽力报效国家,不应谋取私利。

    自然地,行忧报国心,也是他自己情怀的写照。

    而他为之忧心的大唐王朝,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宝十五年(756)六月,叛军攻陷潼关,长安危在旦夕。玄宗根据杨国忠的建议,决定逃往蜀中避难。行至马嵬驿(今陕西兴平县)时,将士们以炎热和疲惫为由,拒绝继续前行。太子李亨、宦官李辅国和陈玄礼决定乘机诛杀杨国忠,便由陈玄礼出面煽动,说这场叛乱因由杨国忠而起。

    结果,杨国忠被杀。其长子杨暄以及韩国夫人和秦国夫人也一并被杀。杨国忠的妻子裴柔和幼子杨晞以及虢国夫人逃至陈仓(今陕西宝鸡市)。虢国夫人应裴柔之求,刺死后者,随后自刎。杨玉环则被高力士缢死。

    她是倾世红颜,后宫三千佳丽,不敌她嫣然一笑。

    可现在,马嵬坡的泥土,草草地掩埋了香魂。

    曾经给她万般娇宠的天子,掩面不忍直视。他救她不得。

    夜雨霖铃,忆及那神姿仙态的红颜,天子肝肠寸断。于是,后来有了《雨霖铃》这个词牌。唐郑处诲《明皇杂录》载:“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人斜谷,属霖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

    荣耀与骄傲,华贵与显赫,转瞬间便已零落成尘。

    没有谁能够永远身居绝顶,笑傲于众生之上。

    须知,高下起伏,才是人生;悲喜起落,才叫无常。

    人们往往喜欢绝顶的高远。固然,那里风景无限。但别忘了,所有的山,都是越向上越狭窄。身在凌云之顶,有几人能淡然,有几人能保持山脚的宽广和慈悲?

    登高自可望远。可是,水向低处流,最终归入了大海。

    活在人间,若不能凌云直上,选择寂静包容也不错。

    现在,曾经的盛世长歌,在一抹血色中彻底画上了句号。多年以后,马嵬坡血迹也消失不见,缠绵缱绻,功过是非,都成了过往。倒是诗人,忙里偷闲,以温柔笔意,回味了那场倾世的爱恋。是一场叫《长恨歌》的悲剧。

    马嵬坡之变后,玄宗入蜀,太子李亨及其子李倓、李俶北上灵武。长安失陷,君储逃亡,安史之乱进入最高峰。那年七月十三日,太子李亨在灵武(今宁夏灵武)为朔方诸将所推而登基,遥奉玄宗为太上皇,改元至德,是为唐肃宗。事已至此,玄宗无可奈何。

    肃宗登基后,郭子仪被封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仍兼充朔方节度使;李光弼被封为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二人奉诏讨伐叛军。

    远在南方的李白,听闻长安陷落,玄宗逃亡蜀中,既震惊又悲伤。秋天,他携宗夫人前往庐山隐居,以避时乱。他栖身于庐山五老峰下的屏风叠,达半年之久,修建了草堂。在写给故友王判官的《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一诗中,他再次表达了国家危急存亡之秋,自己却无从用力的悲愤失望情绪。

    昔别黄鹤楼,蹉跎淮海秋。俱飘零落叶,各散洞庭流。中年不相见,蹭蹬游吴越。何处我思君?天台绿萝月。会稽风月好,却绕剡溪回。云山海上出,人物镜中来。一度浙江北,十年醉楚台。荆门倒屈宋,梁苑倾邹枚。苦笑我夸诞,知音安在哉?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中夜天中望,忆君思见君。

    明朝拂衣去,永与海鸥群。

    隐于山间,草木为邻,本该是怡然的。

    可他,根本没有隐居的安闲。他有的,是一颗焦灼苦痛的心。

    蹭蹬的岁月,动荡的年光,如梦,却又真实地,碾压了他的执着。

    拂衣而去,隐退林泉。他说到了永远,却很勉强。

    那颗安邦济世的心,还在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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