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狂笑,半个盛唐:李白传-诗酒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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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岁月同行,亦步亦趋。

    但其实,岁月已在前方,悄然间,画下了烟雨和风霜。

    与岁月同老,不离不弃。其实岁月从不老去,老去的,是我们。

    赐金放还

    梭罗说,一个人富裕程度如何,要看他能放下多少东西。

    我想,所谓富裕,取决于灵魂的高度,而非身外之物的多寡。

    清贫之人,若能慈悲和从容,以宽阔襟怀笑看风云,便也是富裕的。相反,一个人纵然拥有良田万亩、广厦千间,倘若心地窄狭,不懂慈悲,患得患失,他仍是个穷人。

    李白这个人,纵然身在草野,有风有月,有酒有诗,便有了全世界。富贵,他可以视为粪土;荣华,他可以一笑置之。他苦苦追寻的,不是庸俗利名,而是,读书人的终极理想,那便是以惊世才学,治国平天下。若不为此,他或许会更加飘逸洒脱,但人生不免失之于厚重。

    人无完人。李白也不例外。他才华倾世,他豪迈飘洒,他笑傲红尘。但他,太自负,也太骄傲。而且,纵观其生平,他对自己始终不曾准确定位。他要做辅弼重臣,成就千秋不朽之功业,但其实,他根本不具备政治家该有的素养。天宝年间的唐玄宗,虽然迷醉于声色,但并未老眼昏花,识人依旧准确。因此,他只让李白做了个翰林待诏,使其侍弄花月,歌颂太平。

    当然,这是李白无法接受的。

    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白日掩徂辉。浮云无定端。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

    燕雀栖息于梧桐,凤凰反而寄身杂木。

    小人得志,摇唇鼓舌;君子失所,壮志难酬。

    这首《古风》所言,大概就是李白离开长安的原因。

    后来,李白在言及长安这段岁月时说,他是因被中伤被排挤而选择离京的,许多史料也就这样描述。于是,许多人都说,是高力士、杨玉环、李林甫等人的挑唆,造成了李白的离开。

    李濬《松窗杂录》里说,李白曾在酒醉后令高力士为自己脱靴,后者因此怀恨在心,便不断挑拨离间,阻碍李白进身之路。后来,李白写了三首《清平调》,里面有“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的句子,高力士便怂恿杨玉环说,赵飞燕出身微贱,李白将她比作赵飞燕,是有意侮辱,杨玉环信以为真,就在玄宗面前极力诋毁李白。

    也有人说,李林甫这个人妒贤嫉能,见李白受玄宗礼遇,入翰林院后炙手可热,担心他青云直上,威胁自己的利益,因此多有谗言,以致李白升迁无望。乍看之下,这些话有道理,但其实立不住脚。

    先看高力士。人们常以力士脱靴这件事作为李白傲视权贵的例证,但这实属杜撰。高力士本名冯元一,幼年入宫,由一个名叫高延福的宦官收为养子,后改名高力士。由于曾帮助唐玄宗平定韦皇后和太平公主之乱,深得唐玄宗的宠信。开元后期,他的地位达到顶点,就连李林甫也得让他几分。

    唐玄宗曾说:“力士当上,我寝则稳。”也就是说,只要有高力士在,他便能高枕无忧,可见玄宗对高力士十分信任。《旧唐书·高力士传》载:“每四方进奏文表,必先呈力士,然后进御,小事便决之。”

    高力士这个人,权力虽大,但是对皇帝绝对忠诚。天宝初年,他被封为冠军大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进爵渤海郡公,后来又被封为左监门卫大将军,为正三品,权倾朝野。李白固然孤傲清高,但毕竟只是个翰林待诏,而且入朝的机会得来不易,定然不会大失分寸,让高力士为他脱靴。

    假如力士脱靴之事属实,也只能说明李白不识大体。事实上,这件事也不符合李白的性情。宫廷之中,大庭广众,让皇帝仰仗和敬重的近臣为自己脱靴,从本质上来讲,这并非清高傲岸,而是轻薄浮躁。显然,这与李白旷达清俊的形象格格不入。

    所谓傲视,应该是精神上的俯视和从容。

    而不是,在琐碎细节上取得苍白的愉悦和满足。

    再说杨玉环。她是美的,有倾国倾城之姿。在李白的笔下,她也是风姿绰约,神姿仙态的。人们说,她受高力士撺掇,因为“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这两句诗,毁谤李白。这也是附会之说。

    赵飞燕是西汉成帝的皇后,身姿姽婳,传说能于掌中起舞,其受成帝娇宠的经历与杨玉环颇为相似。李白将杨玉环比作赵飞燕,并无讥讽贬低之意。事实上,赵飞燕这个名字在唐代许多文学作品中,皆以婀娜美女的代名词出现,毫无贬损之意。

    另外,《清平调》是李白奉玄宗之命而写,玄宗非常喜欢,立刻命李龟年等乐工谱曲演唱。以玄宗之才识,若是李白诗中有嘲弄之意,必然能看出来。何况,李白纵然自命清高,也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讽刺玄宗宠幸至极的杨玉环。他虽狂傲,但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在皇帝面前万不敢造次。还有,此时的杨玉环,虽然受宠,毕竟入宫未久,荣宠还未延伸之杨家亲眷,杨国忠还在蜀中潦倒度日,李白实在没有讥讽杨玉环的理由。

    这些故事,大都来自后世笔记杂史作者杜撰。

    李白的确是蔑视权贵、傲岸不群的。人们也就信以为真了。

    至于李林甫,很多人认为,李林甫大权独揽,造成朝政腐败,政治黑暗,对李白的仕途命运有很大影响。李林甫这个人善于钻营,阴险狡诈,政治权术可谓登峰造极。他在相位十多年,闭塞言论,嫉贤妒能,的确使得朝堂少了清正,充满了乌烟瘴气。也可以说,重用他,从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大唐的衰败。

    据《资治通鉴》记载,玄宗欲求天下贤能,下诏让有才之人入京进行选拔。结果是,李林甫刻意阻挠,无一人入选,还上疏对玄宗说,野无遗贤。也就是说,贤能之人皆已入朝。这样的人长居相位,盛世怎能长久?

    不过,若说是李林甫妒贤,造成李白的离开,实在太牵强。李白只是个侍弄文墨的翰林待诏,对李林甫并无威胁,后者没必要对付他。以李林甫之老辣眼光,定能看出,诗才出众的李白,并不具备政治上需要的权谋和性格。

    李白之所以决定离开长安,主要是因为失望。

    他自视甚高,却只被当做诗人,安置在翰林院。

    傲岸的他,不屑于这份被许多人艳羡着的无味荣耀。

    曾经,他以为,那是距离理想最近的时候,在大唐的政治中心,可以任他施展经纬之才。然而,尘埃落定后,突然发现,现实与理想仍有着云泥之别。以他的性格,诋毁是有的,指摘是有的,却并非离开的真正原因。玄宗不对他委以重任,是召他入京时就已想过的,并非因别人的毁谤和谗言。

    天宝三年(744)正月,贺知章请辞回乡,玄宗诏令在长乐坡为其饯别。

    李白作了首《送贺宾客归越》,赠给耄耋之年的贺知章。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一叶扁舟,过尽湖光山色。那是四明狂客的身影。

    李白遥想着,江南云水间,贺知章过的是这般悠然的日子。

    据《太平御览》记载,王羲之很喜欢白鹅,山阴地方有个道士得知后,就请他书写道教经典《黄庭经》,并以自己所养的一群白鹅作为报酬。事实上,贺知章本人也是颇有声名的书法家,善草隶,深得时人珍爱。

    所以李白说,此次贺知章回乡,恐怕也会有道士上门求书。这里,仍是说贺知章在山阴的日子意趣横生。当然,说的是贺知章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心愿。

    这年暮春,李白正式上书玄宗请辞。玄宗大概知道,以李白的狂傲性情,早已厌倦了翰林院的生活。于是,他批准了李白的请求,并赐给李白不少金银盘费。对于此事,史书记载:赐金放还。

    应该说,对李白来说,这是个很体面的下台方式。玄宗对他,没有贬斥,没有谴责,保全了他作为文人的体面和尊严。由此也可以看出,李白在玄宗心目中,始终是个文人。若是政治家,被贬出京,画面必不会如此温和。

    玄宗这样的处理,使李白从入京到离京,整个过程呈现着文学色彩和浪漫色彩,还有浓厚的人情味。自然,这样的来去,更加符合李白的气质。这是典型的李白式的离开。很潇洒,很飘逸。

    尽管带着失意离开,至少离开的时候,很体面。

    身后的长安城,灯火依旧绚烂。

    他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

    长风破浪会有时

    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第二次入长安,仍是落寞收场。

    他走了,带着他的诗。一人,一剑,一马。

    可以肯定的是,玄宗赐金放还的处理方式,使李白作为诗人,声名更盛了。大唐万里关河,写诗的人数不胜数,但是能得帝王那样礼遇的,毕竟寥寥。临行前,朋友们为李白践行。感慨之余,李白写了首《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尽管前途未卜,他依旧旷达。

    长风破浪,总有渡过沧海的时候。

    人生本就是未知的旅行,山一程,水一程,风雨无定,岁月凄迷。有人沉湎旧事,彷徨无措;有人抛下从前,步履从容,遇见崭新的日子,和崭新的自己。

    世事多变幻。春江水暖,也有风吹花落;山重水复,也有柳暗花明。潮有起落,月有圆缺,于是世间的我们终于明白,明暗交替,聚散相依,才是真实的人生。

    纵然匹马天涯,至少还有,一蓑烟雨,快味平生。

    孤灯一盏,照不亮红尘万丈,至少可以,温暖寸心。

    属于李白的灯,一直都亮着。那是他旷逸乐观的性情。

    离开长安后,李白出武关,取道商洛东行,前往商山拜谒“商山四皓”陵墓。“商山四皓”是秦朝末年四位信奉黄老之学的高士: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他们是秦始皇时七十名博士官中的四位,因不满秦始皇暴政,到商山长期隐居。后来,他们辅佐汉高祖刘邦的太子刘盈(即汉惠帝),出山时皆眉皓发白,故被称为“商山四皓”。功成名就后,继续隐于商山。

    在他们的坟茔前,李白既向往他们隐于山野的自在,又羡慕他们功成身退的潇洒。拜谒之后,他写了《商山四皓》《过四皓墓》《山人劝酒》三首诗。

    苍苍云松,落落绮皓。

    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

    秀眉霜雪颜桃花,骨青髓绿长美好。

    称是秦时避世人,劝酒相欢不知老。

    各守麋鹿志,耻随龙虎争。欻起佐太子,汉王乃复惊。

    顾谓戚夫人,彼翁羽翼成。归来商山下,泛若云无情。

    举觞酹巢由,洗耳何独清。浩歌望嵩岳,意气还相倾。

    荒草之间,李白遥望九百多年前。

    那样的高士,进可安济天下,退可醉卧林山。

    进退之间,一身潇洒。他喜欢,这样进退有度的人生。

    每个人,都应这样:有居庙堂之高的勇气,亦有处江湖之远的从容。

    李白,自有他的飘逸旷达,不必羡慕任何人。

    这年初夏,李白来到了洛阳,遇到了蹭蹬的杜甫。杜甫比李白小十一岁,本襄阳人,后徙河南巩县。自号少陵野老,被后人称为诗圣,他的诗被称为诗史。后世称其杜拾遗、杜工部,也称他杜少陵、杜草堂。

    二十岁时,杜甫漫游吴越,历时数年。开元二十四年,在洛阳参加进士考试,结果落第,继续漫游各地,也不乏干谒求荐经历。与李白相遇的时候,杜甫已在洛阳寄居两年,正是困顿彷徨之时。对三十三岁、落魄江湖的杜甫,诗名显赫的李白没有丝毫倨傲。恰好相反,因为意气相投,他们一见如故。

    相比而言,杜甫老成,李白天真;杜甫淳朴,李白飘洒。相同的是,都是真性情,且心系苍生,胸怀天下。从写《饮中八仙歌》来看,杜甫也有狂放不羁、豪气干云的一面。否则,也不会以那样饱满的笔墨,去勾勒那些醉意翩跹的身影了。

    正因为如此,相逢未久,他们就将对方引为知己了。

    洛阳城里,携手游赏,同饮共醉,说不尽的快意潇洒。

    无意间,两个诗情满腹的诗人,为中国文学史书写了一段佳话。

    荒芜尘世,从来不缺繁华。缺的是,天真快味,诗酒清欢。

    李白与杜甫,不仅是朋友,更是知己,甚至是兄弟。他们,不仅可以携手同游花下,也可以共被抵足而眠。那是浮华世界里最澄澈最纯真的友谊。杜甫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记录了这样的真情: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向来吟橘颂,谁欲讨莼羹。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

    李白和杜甫在洛阳同游多日,终于结束了把酒风前、醉卧花下的日子。但似乎仍未尽兴,于是临别前相约,于秋天同游梁宋。这年秋,两人皆如期赴约。在大梁,他们邂逅漫游于此的高适,不胜欣喜。于是,两个人的诗酒流连,变成了三个人的天空海阔。

    这三个人,李白刚经历长安之痛,杜甫清贫度日,高适仍是布衣一介,但是携手同游的日子,只求相逢快意,不说人生愁苦。偶尔坐卧云下,偶尔对酌酒家,有诗佐酒,有月为邻,极是写意快活。

    除了杜甫,其他两人皆已年过不惑,但是那些日子,他们甚至找回了几分年少轻狂。三个风姿不凡的诗人,带着些酒意,走在繁华闹市,颇见侠气。尤其是李白,本就任侠,此时更是英姿勃发。他们所在的大梁战国时曾是魏国的都城,有过著名侠士侯嬴和朱亥。

    某天,酒浓时,诗意裹挟着侠气,李白写了首《侠客行》,其中有这样几句: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白,当然不会如诗中所写,杀人如拾草芥。

    但他的精神世界里,有来去无踪、快意恩仇的洒脱。

    他是诗人,所以有诗心;他是剑客,所以有侠骨。

    所以,他可以诗情画意,也可以来去如风。

    离开大梁后,他们又来到宋州。在宋州梁园,他们登临西汉梁孝王的平台,然后到孟诸野湿地游猎,又到梁园北面单父县的单父台宴游。轻裘快马,纵横驰骋,俨然便是少年人的模样。他们不知道的是,三百多年后,豪放如李白的苏东坡,也曾如他们这般,牵黄擎苍,纵马行猎。结束后,填词《江城子》,满纸的豪气。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日子越是欢乐,就越经不起消磨。

    所有的相逢如歌,终要以离别画上句号,或者叹号。

    事实上,往往是这样,相聚很短,离别很长。

    离别之后,曾经把酒言欢的人们,总要拾掇心情,单独上路。然后在某时某地,不经意间,遇见新友或者旧知。倒不如,将离别当做一次落幕。舞台仍在,人生何处不相逢。

    初冬,杜甫走了,高适也走了。狂欢的结尾,是形单影只。

    走的时候,杜甫诗赠李白。他说: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似是反省,又似劝慰。对李白来说,狂歌就是狂歌,不说对错。

    与杜甫和高适分别后,李白奔赴齐州临淄郡(今山东济南),请紫极宫道士高如贵为他授道箓;其后,他又前往安陵(今河北景县附近),请道士盖寰为他书写真箓。从此,李白有了切实的道士身份。

    那段时间,仕途失意,李白对道教非常热衷,与杜甫和高适同游的日子,也曾前往寻仙访道。加入道籍后,他曾沉迷于炼丹,也曾写过道书。他在《奉赠高尊师如贵道士传道毕归北海》一诗中写道:

    道隐不可见,灵书藏洞天。吾师四万劫,历世递相传。别杖留青竹,行歌蹑紫烟。离心无远近,长在玉京悬。

    长安之行惨淡收场,李白只能在疏狂的生活中找寻些许安慰。那时候,他既想及时行乐,又想求仙问道;既想退隐林下,又想裘马轻狂。看似自在,其实他很矛盾。不过,长安的失意,对于他的思想和诗歌创作,并非坏事。写诗,总要经过砥砺和痛楚,才能完成嬗变和升华。

    天宝四年(745)春,李白回到了东鲁。

    许多天,除了饮酒,便是写诗。日子很是散淡。

    杜宇声声,梨花满地。他的门关着。

    飞蓬各自远

    入我室者,但有清风;对我饮者,唯有明月。

    月下的人间,寂静而深沉。他在酒杯里,与自己为邻。

    他醉了,诗醒着: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就这样,诗酒摇曳,从春天来到了秋天。杜甫悄然而至。对他而言,与李白相识,是人生幸事。自然地,与李白同游,是人生乐事。李白之于他,是文坛巨擘,亦是难得的知己。其诗才与性格,他都无比欣赏。

    杜甫在《春日忆李白》中写道:“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于是,分别大半年,他又来了,只为与那飘然不群的老大哥,把酒同游,品文论诗。

    杜甫一来,李白立即从瑟瑟秋风里走了出来。他是这样,即使悒郁愁苦,只要与朋友相逢,就会马上愉悦起来。那段时间,他们同游东鲁,醉眠秋月之下。一觞一咏,尽是文人雅趣。秋高气爽的日子,他们也曾去城北访问隐士范十,在后者家里受到热情款待,痛饮开怀,风流自在。李白写诗记载了此事:

    雁度秋色远,日静无云时。客心不自得,浩漫将何之。忽忆范野人,闲园养幽姿。茫然起逸兴,但恐行来迟。城壕失往路,马首迷荒陂。不惜翠云裘,遂为苍耳欺。入门且一笑,把臂君为谁。酒客爱秋蔬,山盘荐霜梨。他筵不下箸,此席忘朝饥。酸枣垂北郭,寒瓜蔓东篱。还倾四五酌,自咏猛虎词。近作十日欢,远为千载期。

    风流自簸荡,谑浪偏相宜。酣来上马去,却笑高阳池。

    深秋,结束了同游共饮的日子,他们再次分别。临别时,李白在东石门为杜甫设宴践行,写诗《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一别,关山无限。他们再未见面。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果然,飞蓬各自远。

    离别,可以是重逢的序幕,也可以是相欢的终结。

    天涯各自,人海茫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泅渡。

    知交零落,能够千里共明月,却难再共对清樽。

    分别后,偶尔捞起往事,很温暖,也很凄凉。李白与杜甫,在后来的许多年,只能以诗来表达知己间的深情。杜甫涉及或者写给李白的诗有二十余首,李白写给杜甫的仅有四首。于是,人们总说,他们之间的情感不对等。其实,这主要是性格使然。李白这个人,不太牵绊于个人情感,可以说,他比杜甫洒脱。

    另外,这与李白诗多有散佚有关。南宋诗人陆游,自言“六十年间万首诗”,存世的诗真有九千多首。杜甫说,李白斗酒诗百篇,虽有些夸张,但以李白之才华,一生写诗恐怕至少几千首。遗憾的是,他的诗大部分散佚了,只有不足千首存世。或许,他写给杜甫的诗,未必只有四首。

    更何况,情深情浅,并不能由此看出。

    最深的情感,往往是沉静的,润物细无声的。

    杜甫离开后,李白的生活又恢复了寂静。

    秋风里,独立寒窗,忆起同游的日子,他写了首《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远方的杜甫,从未停止对李白的思念。后来那些年,他写了多首寄托思念的诗,诸如《冬日怀李白》《春日忆李白》《梦李白》《天末怀李白》等等。杜甫了解李白,知道他狂傲背后的悲苦。他知道,李白虽然飘逸不羁,但活得并不如意。所以,他总是希望,待他如兄弟的李白,能施展自己的才华,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大概是由于长时间心境悒郁,天宝五年(746),李白大病了一场,卧床数月。直到秋天,他才病愈。朋友窦明府回长安,他为其送行,并写诗以记。诗中写道:

    长风吹月度海来,遥劝仙人一杯酒。

    酒中乐酣宵向分,举觞酹尧尧可闻。

    何不令皋繇拥篲横八极,直上青天挥浮云。

    月朗风清之日,与仙人同醉。酒酣之时,兴许只是对着月亮,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尧帝若是有知,则应命令皋陶手执扫帚,廓清宇内,扫清遮掩青天的浮云。

    很显然,这些话是说给玄宗听的。他希望,大唐天子能够扫清奸佞,还朝堂以清正之气。看得出,虽然长安之行悲凉结尾,他并没有对仕途失去兴趣和信念。可谓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阙。让他厌恶的,是庙堂之上横行之鬼蜮,是让大唐政治走向浑浊甚至黑暗的那些邪佞之人。

    想必,许多月明之夜,他曾西望长安。

    他希望,玄宗能够巨手一挥,扫尽尘埃。

    然而,同样的月明之夜,大唐天子在宠幸一位叫杨玉环的女子。芙蓉帐温暖,琵琶声迷乱。旖旎的《霓裳羽衣舞》,美人舞步飞扬,君王醉眼迷离。有人逢迎盛赞,有人沉默不语。声色犬马四个字,人们放在了心里。

    偏偏,那段时间好几个朋友回长安,除了窦明府,还有韦八,以及李白的族弟李况。每次送别都能勾起李白心事。送别韦八时,他写了首《金乡送韦八之西京》:

    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

    送别李况时,他的诗里有这样的句子:沐猴而冠不足言,身骑土牛滞东鲁;圣朝久弃青云士,他日谁怜张长公。他说,朝堂之上,尽是沐猴而冠的无才无德之人,他这样的高洁之士不受重用,只好滞留于东鲁。怨愤之气显而易见。

    这年冬天,李白怀念江南,决定南下吴越。写了首《梦游天姥吟留别》,告别东鲁诸位好友,便开始了南下之旅。说走就走,不纠结,不犹豫。性格简单的人大都如此。沉稳之人,瞻前顾后,固然行事稳妥,却也因此少了几分洒脱。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是首记梦诗,也是首仙游诗。

    感慨深沉激烈,变化惝恍莫测。于虚无飘渺的描述中,寄寓着生活现实。虽离奇,但不做作。内容丰富曲折,富有浪漫主义色彩。形式上杂言相间,兼用骚体,不受律束,信手写来,笔随兴至,诗才横溢,堪称绝世名作。

    难怪,杜甫说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本是留别诗,李白却不落窠臼,借留别来表达自己的孤高性情,和不逢迎不阿谀的政治态度。他大胆运用夸张的手法来描述幻想中的世界,塑造幻想中的形象。他写熊咆龙吟,写雷电霹雳,写空中楼阁,写霓衣风马等等,将幻想的场面写得活灵活现,令人眼花缭乱,惊心动魄。

    当然,写仙游之处的绮丽,是为了反衬现实世界的污浊。所以,到最后,他终于喊出振聋发聩的一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就像,独立于凛冽风中,对着全世界长啸,有凌沧绝地的气概。

    李白仍是矛盾的。想安济天下却难圆夙愿,想摆脱功名却无法忘怀。但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向权贵摧眉折腰。人生起落,世事浮沉,他永远是那样,傲然挺立,保持着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

    唐人说,李白不能屈身,以腰间有傲骨。

    的确如此。一轮月,一壶酒,仰天大笑,就是他。

    整个世界,在他的笑声里一片死寂。

    长安不见使人愁

    天宝五年冬天,四十六岁的李白出发南下。

    他先到了扬州。冬天的江南,山水寂静,满目萧疏。

    幸好,这里还有朋友。有红泥的火炉,有纯净的情谊,飞雪之日,小酌于炉火旁,说世事沧桑,亦是悠然自得。离开广陵时,与朋友们告别,李白写了首《留别广陵诸公》。

    空名束壮士,薄俗弃高贤。中回圣明顾,挥翰凌云烟。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还家守清真,孤洁励秋蝉。炼丹费火石,采药穷山川。卧海不关人,租税辽东田。乘兴忽复起,棹歌溪中船。临醉谢葛强,山公欲倒鞭。

    狂歌自此别,垂钓沧浪前。

    在这首诗里,李白忆及前尘往事,有感慨,也有反思。

    他说,浮世虚名束缚了心性,轻薄世俗委弃了高贤之才。

    他说,中年得天子垂顾,挥洒妙笔,气凌云烟,却是战战兢兢。

    与其如此,倒不如,沧浪垂钓,五湖泛舟。于清酒狂歌里,了此余生。写得潇洒,就好像他真的只愿坐卧云水,求仙问道。但其实,他那经邦济世的志向,从未舍弃。他只是暂时将其安置于角落,在看似潇洒的行迹中,掩藏不得志的哀愁罢了。

    在扬州,李白定会想起那个叫孟浩然的故友。多年前,孟浩然从武昌至扬州,李白在黄鹤楼为其送行。烟花三月,长江流向天际,故人远隔天涯。但那时,他们还有重逢的机会。而现在,斯人已逝,往事清晰,想来不胜唏嘘。

    其后,李白来到了金陵,已是天宝六年(747)春天。秦淮河流得寂静,沉淀着千古的风流和寂寞。于李白,也是物是人非。曾经,临别之时,欲行不行,各尽杯中酒,问别意是否长过流水的那些人,如今还能遇见几个?

    我们相逢陌上,觥筹交错,山水流连。

    然后默然作别。以为,山不转水转,总有重逢之日。

    后来才发现,一别多年,许多人去了便是永远的音讯杳然。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后来的我们,都是这样。

    离开金陵后,李白经云阳(今江苏丹阳)、吴郡,前往越中漫游。李白此行,除了故地重游,还有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去看望自己的忘年好友贺知章。虽相差四十余岁,却是情趣相投,肝胆相照。李白希望,与这位文坛耆宿倾谈叙旧,泛舟镜湖。

    途经丹阳时,看到纤夫生活苦不堪言,心酸之余,写了首《丁都护歌》。其中写道:“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他说,纤夫之苦,足以感伤千古。他那颗诗人的心,永远都是存着慈悲的。

    李白抵达了会稽。让他悲伤的是,贺知章于离开长安当年就病故了。赴会稽之前,李白并不知晓。那日,他带着好酒前去拜访,得到的却是贺老离世的消息。怅然若失,写了首《访贺监不遇》:

    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

    他是兴致盎然而来的。他知道,四明狂客好酒如他。

    可是现在,知交已逝,对酒也是了无趣味。

    所谓故人,或许在千里之外,或许在云烟之外。

    一棹平湖,满怀的凄凉。悠悠荡荡,却不是闲情。他清楚地记得,数年前在长安,那位耄耋老人称他为谪仙人,在酒馆共饮,豪情不输少年。金龟换酒,更是潇洒淋漓。而现在,镜湖水光潋滟,他只能对酒伤怀。笔下的诗,也满是凄凉。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人亡馀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贺知章是功成身退的。离开长安归乡时,唐玄宗曾下诏,将镜湖剡川一角赐于他,作为放生池。贺知章的人生,正是李白羡慕和追求的。那时候,李白的赠别诗《送贺宾客归越》完全是乐观、恭贺的态度。

    几年以后,往事历历在目,故人已无声响。

    睹物思人,免不了长叹:世事如梦,聚散如烟。

    明代诗论家陆时雍本着“绝去形容,独标真素”的论诗宗旨,对唐代五言古诗,包括杜甫在内,基本上持否定态度,而唯独李白颇得赞许。他在《诗镜总论》中说:“庶几者其太白乎?意远寄而不迫,体安雅而不烦,言简要而有归,局卷舒而自得。离合变化,有阮籍之遗踪;寄托深长,有汉魏之委致。”

    陆时雍从情深、象远、法变、气凝等八方面论述唐代诗人除李白之外,五言诗大都算不得上乘,即使是杜甫,他也这样评价:“虽以子美雄材,亦踣踬于此而不得进矣。”见解未免偏激,但是李白《对酒忆贺监》这类诗,的确具有“绝去旧形容,独标真素”的显著特点。不事雕凿,毫无惊人之句,但其中蕴含的情韵和诗人内心的凄楚,却十分深沉饱满。

    对此,陆时雍的说法是:深情浅趣,深则情,浅则趣。

    对于李白,便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故人不在,留在会稽不过是徒增伤感。所以,李白很快就返回了金陵。随后几年,他就在金陵等地,寻古访旧,寄情山水。王昌龄时任江宁丞,闲暇时,与李白相约,或游赏山水,或把酒闲谈。

    李白偶尔向西而望,那里有个叫长安的地方。就像那日,登临凤凰台,感慨万千,蓦然间想起了长安。于是,有了那首《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凤凰台,在金陵凤凰山上。据《江南通志》载:南朝刘宋永嘉年间有凤凰集于此山,乃筑台,山和台也由此得名。许多年后,凤凰已去,此间只剩荒台,和沉默的江水。

    曾经,三国孙吴在金陵建都筑宫,气象万千;曾经,东晋明帝为郭璞修建衣冠冢,豪华一时。几百年后,吴国繁华的宫廷早已荒芜,东晋的一代风流人物只留荒丘。

    煊赫与风流,终究只是刹那的惊艳。

    岁月面前,任何人,任何事,都只能敬畏。

    思古之时,李白的思绪突然间回到了现实。从六朝的帝都,想起了长安。他知道,庙堂之内阴云密布,有不少奸佞之人遮天蔽日。陆贾《新语·慎微篇》曰:“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李白说,“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可见其眼见奸佞当道,报国无门,心情是苦闷和沉痛的。

    相传,李白很欣赏崔颢《黄鹤楼》诗,欲拟之较胜负,乃作《登金陵凤凰台》诗。《苕溪渔隐丛话》、《唐诗纪事》都有类似的记载,或许可信。该诗与崔诗工力悉敌,正如方回《瀛奎律髓》所说:“格律气势,未易甲乙。”在用韵上,二诗都是意到其间,天然成韵。语言也流畅自然,不事雕饰,潇洒清丽。

    李白是天才诗人,然而,在登临黄鹤楼时,却没能尽情尽意。他曾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或许,他始终心有不甘,要与崔颢一较高下。于是,这天登上凤凰台,追昔抚今,写出了这首与《黄鹤楼》难分轩轾的《登金陵凤凰台》。

    虽然只是传言,却也符合李白的性格。

    他是狂放不羁的李白,亦是天真率性的李白。

    天宝六年(747)末,李白在金陵重逢旧交崔成甫。

    崔成甫曾任校书郎、摄监察御史,如今被贬职到湘阴(今属湖南)。此番来金陵,尽管是被贬途中,还是与李白同游数日,也曾以诗酬唱。

    我是潇湘放逐臣,君辞明主汉江滨。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自是客星辞帝座,元非太白醉扬州。

    严子陵不愿做汉光武帝的随从,回归富春江,醉卧空山,闲钓碧流。李白在酬答崔成甫的诗中说,他也像严子陵那样,客星辞帝座,回归江湖,并不是太白金星醉卧扬州,回答了崔成甫“金陵捉得酒仙人”。对答之间,风雅中不失风趣。

    李白这首诗,看上去,就像是与好友叙谈家常。

    但在这平淡之间,分明有无奈和愁苦。

    浮云蔽日,不见长安。这就是原因。

    达不足贵,穷不足悲

    俗语讲,月盈则亏,水满自溢。

    有高峰就有低谷,有强盛就有衰亡。世间万物,莫不如此。

    开元盛世,持续了三十余年,固然是山河壮丽,民生安定,造就了雍容优越的盛世精神,却也在无形中滋养了许多人养尊处优、居安不思危的慵懒与不作为。很遗憾,这里面就有大唐天子李隆基。

    当锐意进取渐渐转变成骄奢淫逸,大唐王朝里许多问题越来越清晰,比如尾大不掉,比如欺上罔下。阴霾越来越重,有人陈仓暗度,有人覆雨翻云。唐玄宗熟视无睹,仍旧陶醉在他亲手打造的盛世梦里。他的身边,杨玉环舞步飞扬,眉波流转之间,日与夜已没了界限。。

    只不过,此时的大唐,还未到风雨飘摇之时。

    至少从表面看,民生尚未凋敝,河山依旧安稳。

    江南,李白与友人泛舟湖上。想起屈原,想起谢灵运,终究是往者不可追。有时候,想着年华渐老,总觉得忘却功名,老死云水之间也不错。

    楚臣伤江枫,谢客拾海月。怀沙去潇湘,挂席泛溟渤。蹇予访前迹,独往造穷发。古人不可攀,去若浮云没。愿言弄倒景,从此炼真骨。华顶窥绝溟,蓬壶望超忽。不知青春度,但怪绿芳歇。空持钓鳌心,从此谢魏阙。

    但他,又忍不住遥望长安,那个浓云蔽日的地方。他以为,朝堂上只是有不少佞臣,蛊惑君心而已。然而,真实的情况比他想的要严重许多。那个地方,不仅有人只手遮天,甚至有了血雨腥风的味道。

    杨玉环所受娇宠日甚,其亲眷也备受恩宠,大有鸡犬升天的迹象。天宝四年,玄宗册立杨玉环为贵妃,由于自废掉王皇后就再未立后,杨贵妃就相当于皇后。杨玉环的养父杨玄珪被提升为光禄卿,哥哥杨铦升任鸿胪卿,堂兄杨锜当上了侍御史。就连杨玉环的远房兄弟杨钊,本在蜀中混迹市井,被赐名杨国忠,得到重用,身兼支部郎中等十余职,后来升为宰相,操纵朝政。

    最受瞩目的是杨玉环的几个姐姐。大姐被封为韩国夫人,三姐被封为虢国夫人,八姐被封为秦国夫人。不仅皆赐宅长安,每月还各领脂粉费十万钱。玄宗游幸华清池,以杨氏五家为扈从,每家一队,穿一色衣,五家合队,五彩缤纷。沿途掉落首饰遍地,其奢侈无以复加。杨家一族,娶了两位公主,两位郡主,玄宗还亲为杨氏御撰和彻书家庙碑。

    正如杜甫在《丽人行》里所写:炙手可热势绝伦。

    杨玉环不是褒姒,但是恐怕,玄宗愿意为她烽火戏诸侯。

    长安没有姑苏台,却也有日夜无休的歌舞升平。

    除了炙手可热的杨家一门,还有以李林甫为首的许多奸邪诡诈之人,在大唐帝国的最高处,上下其手,气焰日甚。李林甫在闹了一出“野无遗贤”的闹剧后,不断使用酷吏,迫害朝中刚直忠正之臣,制造了不少冤案。

    天宝五年(746),长安发生了一起震动全国的大案。李林甫千方百计地想要剥夺太子李亨的储君位置,有预谋地组织了一场对东宫近臣和亲友的大屠杀。太子妃的兄长韦坚本是陕州刺史,两年前因开漕运有功,升任刑部尚书,此案中被流放临封(在今广东)。

    在此案中,李林甫恣意罗致,广泛株连,坐贬者达数十人。其中,有几人是李白的挚友,即李邕、裴敦复、崔成甫。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左相李适之,先是被罢相,改授太子少保,后又被贬为宜春太守。天宝六年(747),御史罗希奭奉李林甫之命,将韦坚、裴敦复、李邕等人杀害于贬所。不久,罗希奭前往宜春郡。李适之惊惧之下,服毒自尽。

    金陵城里,李白与崔成甫对酒倾谈。听闻了这些事,李白痛心疾首,对朝中权臣专横跋扈深恶痛绝,忧国忧民之心油然而生。然后,崔成甫又说道,天宝六年十月,玄宗下令王嗣宗发兵攻打吐蕃石堡城,后者上疏主张持重稳守,被扣上了阻挠军功的罪名,李林甫落井下石,唆使人诬告王嗣宗。结果,王嗣宗被贬汉阳太守,不久忧愤而死。

    李白心痛了。为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以前,他的愤懑源于仕进无门。如今,则因为朝廷昏暗无光。正直贤能之士越来越少,朝堂上魑魅魍魉只手遮天。长此以往,大唐江山势必是:内无辅弼良臣,外无戍边大将。

    然而,再忧心忡忡,也是毫无办法。他只是个诗人。

    纵然人在长安,一盏烛火,也照不亮长夜。

    于是,他只能买醉遣愁,在秦楼瓦肆,在歌馆烟街。

    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草裹乌纱巾,倒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酒客十数公,崩腾醉中流。谑浪棹海客,喧呼傲阳侯。半道逢吴姬,卷帘出揶揄。我忆君到此,不知狂与羞。一月一见君,三杯便回桡。舍舟共连袂,行上南渡桥。兴发歌绿水,秦客为之摇。鸡鸣复相招,清宴逸云霄。赠我数百字,字字凌风飙。

    系之衣裘上,相忆每长谣。

    这首诗,题目很长:《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着紫绮裘、乌纱巾,与酒客数人棹歌秦淮,往石头访崔四侍御》。记录了他在秦淮河畔玩乐的情景。看似放荡不羁,其实是狂歌长醉,以遣无力挽狂澜的悲愤。

    事实上,他比谁都清醒。政治的黑暗,到最后必然是国势衰败,百姓流离。他叹息,奸佞当道,山雨欲来,大唐皇帝还在石榴裙下醉眼迷离。渐渐地,李白从一个狂士变成了一个战士。他的诗,讽喻和指斥不再隐晦,越来越明显和直接。

    他发誓,绝不与权臣同流合污,也不再事奉昏庸帝王。

    昏暗无光的岁月里,他要傲然耸立,孤火独明。

    天宝八年(749)六月,哥舒翰率六万大军攻打石堡城,虽然强行攻取,却造成石堡城下血流成河的惨象。如此穷兵黩武,李白无比忧愤,却无处言说。

    这年冬天,金陵大雪。王十二雪夜独酌,念及李白,以诗相赠。李白见诗,也以诗酬答,回了首《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表达了自己对政局的失望,以及于浊世独守高清之心怀。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

    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

    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折杨黄华合流俗,晋君听琴枉清角。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犹来贱奇璞。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

    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那时的大唐,在政坛飞扬跋扈的,斗鸡走狗者有之,颠倒黑白者有之,穷兵黩武者有之,真正的志士才子被弃草野,甚至惨遭屠戮。比如李邕,比如裴敦复,比如韦坚。这样的现实,让李白悲愤难当。在这首诗里,他不仅抨击了斗鸡走狗者以及哥舒翰之辈,也指责了宠信他们的唐玄宗。

    北岛《回答》中这样写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如今的朝廷,卑劣之人翻云覆雨,高尚之人难见天日,最好的结果不过是独善其身,安守孤清。对于黑白不分、忠奸不辨的朝廷,李白既感无奈,又忍不住嘲讽。他说,良驹难有作为,瘸腿驴却春风得意。

    最后,李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达也不足贵,穷亦不足悲。意思是,既然官场如此黑暗,不入仕途也就没什么好悲伤的。何况,在李林甫的屠刀下,李北海当年的作风和气度已荡然无存,裴尚书的坟头已长满青草。鬼蜮横行的大唐朝廷,已配不上正直与贤良。在控诉李林甫之流迫害贤能的同时,他也说明了自己的选择。

    那便是:退居林下,浪迹江湖。

    本就傲岸不屈,既然生不逢时,何必纠结于贫富穷达。

    他是卓然不群、襟怀磊落的李白,自然不愿寄身群丑之间。

    合了流俗,不免失去澄澈的自己。古今如此。

    南风吹归心

    一念之间,可以生,可以死。

    那样阴沉的岁月,片语只言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政治斗争永远是血腥的,也是超乎正常人性规则的。

    李白何尝不知道,在奸宄们飞扬跋扈、屠刀四起的当时,没有立场,沉默不语,是最安全的处世方式。但他做不到。他以诗人的方式,下笔如刀,直斥当朝统治者。他坚定地表示,不与当权者们为伍,立在冷风之中,凛然而倔强。那是金刚怒目式的李白。正如鲁迅所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但亦如鲁迅所言,“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的确,那时的大唐帝国,也是个似人非人的世界。

    无数人气息奄奄,少数人以瘦弱肩膀,扛着几许正气。

    那几年,李白大部分时间在金陵,不过也曾前往扬州江阳县、庐江、舒州等地寻访古迹,写有《叙旧赠江阳宰陆调》《寄上吴王三首》等诗。期间,隐居舒州皖水之滨,写有《避地司空原言怀》《瀑布》等六首诗,并题刻于二祖寺石壁上。

    淮王爱八公,携手绿云中。小子忝枝叶,亦攀丹桂丛。谬以词赋重,而将枚马同。何日背淮水,东之观土风。坐啸庐江静,闲闻进玉觞。去时无一物,东壁挂胡床。英明庐江守,声誉广平籍。洒扫黄金台,招邀青云客。客曾与天通,出入清禁中。襄王怜宋玉,愿入兰台宫。

    其实,身在金陵,李白的日子并不惬意。

    秀色江南,烟柳画舫,都遣不走凌乱世事带给他的哀愁。

    而且,与家人远隔两地,日子久了难免孤独。

    天宝八年(749),李白在金陵思念子女,写有《寄东鲁二稚子》。其后,好友萧三十一自金陵归鲁中,李白为其送行,又起思子之情,写有《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一首。

    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

    六月南风吹白沙,吴牛喘月气成霞。水国郁蒸不可处,时炎道远无行车。夫子如何涉江路,云帆袅袅金陵去。高堂倚门望伯鱼,鲁中正是趋庭处。我家寄在沙丘傍,三年不归空断肠。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

    三年,南北相隔,想来总是断肠滋味。

    平阳和伯禽,想必长大不少,他却错过了那些成长。

    那三年,他们的欢喜悲伤,他都不曾分享和分担。

    想必,每每忆起子女,他总会恨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很不合格。这两首诗,就像两封家书,由眼前景,遥及寄居东鲁的儿女,语言素朴,笔触细腻,感情真挚。看看他对萧三十一说的话:你是认识我家伯禽的,得空去看看他,这小子应该可以驾着白羊拉的小车到处溜达了。旷逸如李白,难得有这样细腻温柔的时候。

    所谓侠骨柔情,大概就是这样。

    再坚强再决绝的人,心中也总有柔软之处。

    纵然雪满人间,那里始终青草离离。

    在正义之前,李白是冷傲倔强的斗士;在儿女面前,他只是个慈祥的父亲。天宝九年(750),李白离开金陵,回到了东鲁。几年漂泊后,再次体会到了子女绕膝的欢喜。只有在这样久别后团聚的时刻,人们才会明白,世间最重要的,不是功名,不是利禄,而是这简单而踏实的快乐。

    龙应台说,幸福就是,寻常的日子依旧。

    懂得生活的人,不会刻意求高远,而是种快乐于脚下。

    在东鲁,李白为当地写了《任城县厅壁记》、《崇明寺佛顶尊胜陀罗尼幢颂井序》。这年秋天,他前往石门山寻访隐居于此的老友元丹丘。石门山位于河南叶县城西南三十多公里处,原名龙门山,因山有二峰对峙,状如石门,故得名。

    石门山中曾经建有二贤祠。二贤指的是高凤和牛凤。高凤是东汉名儒,《后汉书》记载:“高凤,字文通,南阳人也。少为书生,家以农亩为业,而专精诵读,昼夜不息。妻常之田,曝麦于庭,令凤护鸡。时天暴雨,而凤持竿诵经,不觉潦水流麦。妻还怪问,凤方悟之。”牛凤曾为明朝南京太常寺卿,因慕高凤品学,袭名“凤”字。

    高凤在历史上广受高人隐士推崇,他的归隐之地自然也吸引了不少人士追随,其中就包括元丹丘。李白到访,虽不曾约定,元丹丘并不觉得唐突。对他来说,李白造访,从来都不算侵扰。他虽喜欢清静,但是门扉始终为李白开着。这次寻访,李白有诗《寻高凤石门山中元丹丘》为记。

    寻幽无前期,乘兴不觉远。苍崖渺难涉,白日忽欲晚。未穷三四山,已历千万转。寂寂闻猿愁,行行见云收。高松来好月,空谷宜清秋。溪深古雪在,石断寒泉流。峰峦秀中天,登眺不可尽。丹丘遥相呼,顾我忽而哂。遂造穷谷间,始知静者闲。留欢达永夜,清晓方言还。

    远远的,隔山相呼,两个人便大笑了起来。

    故友重逢,秉烛夜谈,直到拂晓才挥手作别。

    荒年冷月,这些至交好友,永远是李白的山水田园。

    我在想,若寻访元丹丘而不遇,李白是怅然而去,还是如王徽之那样,虽然不遇,却能够洒脱地说:乘兴而来,尽兴而去。

    天宝十年(751)春,李白重游梁园,并在这里娶宗楚客的孙女为妻。宗楚客是武则天从姊之子,曾在武周和唐中宗时期三次拜相。这是李白第二次正式婚姻,仍是入赘,但他毫不在意。宗夫人温柔贤惠,而且也是好道之人,与李白可谓志同道合。

    关于这段婚姻,后来人们杜撰出了一段佳话。

    故事的情节是这样的:李白酒醉梁园,诗兴大起,挥笔在墙上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梁园吟》,然后便带着醉意离开了。不久后,宗氏和仆人来到这里,看见墙上的诗,对其诗意和字迹都十分欣赏。恰好此时,梁园的人要将诗擦掉,宗氏便花千金买下了那面墙壁。

    这就是“千金买壁”的典故。虽是杜撰,但故事所含的文学意味还是让人愉悦。知道的是,宗夫人与李白很恩爱,那些坎坷岁月,宗夫人始终不离不弃。在李白因李璘案下狱后,宗夫人曾拼力施救。李白也曾作诗《自代内赠》表达对她的思念。

    当然,李白并未将自己拘束在安逸的家庭幸福之中。外面的世界,他始终关注着。只是,越关注越难过。朝堂之上,李林甫、杨国忠等人还在把控朝政。大唐边境,也因统治者的穷兵黩武而烽火不熄。边疆战战争频繁,不仅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而且,在战争发生的地方,必然是苍生罹祸,流离失所。

    天宝六年,高仙芝远征吐蕃,长途跋涉,与吐蕃会战于连云堡;天宝八年,哥舒翰强攻吐蕃石堡城,唐军伤亡数万人,战后尸横遍野;天宝九年,杨国忠推荐鲜于仲通担任剑南节度使,次年四月,后者发兵八万征讨南诏,南诏王阎罗凤求和,鲜于仲通不同意,双方展开恶战,结果唐军大败,折损数万人。

    杨国忠不仅隐瞒了败绩,还在两京与河南、河北等地强行募兵,百姓不同意,他就派御史捕人,戴上枷锁送往军所,征兵之地怨声载道。对此,李白极为愤慨,他写了首《古风》,对穷兵黩武进行了血泪的批判与控诉。

    羽檄如流星。虎符合专城。喧呼救边急。群鸟皆夜鸣。白日曜紫微。三公运权衡。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借问此何为。答言楚征兵。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怯卒非战士。炎方难远行。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困兽当猛虎。穷鱼饵奔鲸。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生。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

    他说,远征南方瘴疠之地,本就艰难。

    更何况上战场的是强征来的兵丁,无异于驱民于虎口。

    诗的最后,用舜的典故,披露全诗主旨。据《帝王世纪》记载,舜的时候,有苗氏不服,禹请发兵征讨,舜却用修文德的办法使有苗氏诚心归顺。三千年后,文德早已不见,大唐的决策者们,只剩不顾苍生死活,滥用武力的丑陋面孔。

    下笔的时候,既愤怒,又心痛。

    那些莫名被赶上战场的生命,十有八九有去无回。

    还有战火下的万千黎民,纵不无辜丧生,也是难有宁日。

    只可惜,他的呼吁和怒斥,少有人听见。

    长剑在手,剑气很凉。凉不过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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