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狂笑,半个盛唐:李白传-翰林待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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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从来都是丰盈而沉默。

    可以与之疏离,迷惘叹息;亦可以与之对酌,拈花自笑。

    竹溪六逸

    几番春秋,几番风雨。

    新途成了旧路,憧憬成了过往。异地红尘在模糊中清晰。

    人来人往,云卷云舒。岁月还在招摇。我们仍要与之对酌,相安无事。

    开元二十八年(740)五月,李白带着平阳和伯禽离开安陆,前往东鲁安居。东鲁是指初唐时由鲁郡改置的兖州。兖州管辖瑕丘、金乡、鱼台、邹县、龚丘、曲阜、泗水、任城等县,治所在瑕丘,即今山东兖州。

    四十岁的李白,仍在人生的路上求索。尽管多年漂沦,他从未以黯淡来定义人生。事实上,不惑之年的他,还有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这是极其难得的。这世上,许多人年岁渐老,便呈现暮色沉沉模样,可说是绚烂后的平淡,但那平庸缺少生气的样子,不免令人生厌。不过,也有少数人,即使发染秋霜,依旧神采奕奕,气冲霄汉。

    安顿下来以后,李白动身前往裴旻处学剑。裴旻祖籍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曾镇守北平郡(治今河北卢龙),曾先后参与对奚人、契丹和吐蕃的战事,据记载官至“左金吾大将军”。其人剑术奇高,世称“剑圣”。

    开元年间,裴旻母亲去世,想请吴道子在天宫寺作壁画超度亡魂。吴道子希望他舞剑以助画思。裴旻当即脱去孝服,持剑起舞,只见他走马如飞,左旋右抽,突然间,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落下后直入鞘中。当时,几千名围观者为之震惊。吴道子也被那精彩绝伦的剑舞感动,画思敏捷,若有神助,于是挥毫图壁,飒然风起,很快一幅“为天下之壮观”的壁画即已画就。

    裴旻不仅剑术通神,箭术亦通神。他年轻时,曾为龙华军使,守北平,北平多虎,他曾一日毙虎三十一头,传闻一头神虎从天而降,裴旻搭弓射箭,弓折虎逝,裴旻从此不再射虎。

    从小学剑,有任侠精神的李白,对裴旻仰慕多年,还曾写信表示“愿出将军门下”。他知道,裴旻就在山东。因此,将子女安置好以后,便只身前往学剑,想要亲眼目睹剑术名家的风采。

    路上,在汶水之畔,李白遇到一位老翁,本来只是问路,没想到对答之间,老翁对李白前往学剑多有嘲讽之意。此事之后,李白写了首《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宣称自己要做鲁仲连式高风亮节的人物,不屑与庸常儒士为伍。不仅如此,他又作诗《嘲鲁儒》,满是嘲弄的语气。

    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山巾。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

    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

    时事且未达,归耕汶水滨。

    李白从小受儒家思想熏陶,后来虽涉身道家,但用世之心从未泯灭。他所嘲笑的,是那些行动迂阔、装腔作势,只会死读经书、不懂治国之策的迂腐儒生。他说,这些人不如回到汶水之畔种地为好。

    这就是李白,既傲岸又天真。换作城府深沉之人,此事大抵会一笑置之。但是李白,不仅以诗作答,还专门写诗嘲弄。他有凌云之志,却无机巧之心,总是将心里的话和盘托出,以诗的方式。可谓孩子气,却又何尝不是灵魂澄澈。

    至于寻裴旻学剑之事,李白后来并无文字记述。知道的是,东鲁的日子渐渐安定,妻子亡故的阴郁渐渐散去,李白时常行走于郊野,独赏鲁地风物民情。他曾楼前听雨,亦曾月下泛舟。

    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

    水作青龙盘石堤,桃花夹岸鲁门西。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

    夕阳西下,暮色渐沉。

    天光水色之间,一叶扁舟,满载悠然。

    一壶酒,三分月色,他是清风为客的诗人。

    据《世说新语·任诞》记载:东晋人王徽之(即王子猷,王羲之第五子)家住山阴,一夜大雪,四望一片洁白,忽忆好友戴逵家在剡溪,就乘船去访问。经过一夜的时间,才到达戴的门前,却不入门而回。

    人家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此中潇洒,非常人可及。

    李白泛舟月下,亦是悠闲自得。一人,一月,一舟,一阙红尘。

    他说,此中兴致,非王子猷雪夜访戴所能比拟。

    当然,泛舟归来,李白仍要为自己的宏图大志而奋斗。可惜,他在东鲁四处周游,干谒求荐,都以失落收场。习惯了冷遇,还是忍不住感慨。

    鲁国一杯水,难容横海鳞。仲尼且不敬,况乃寻常人。白玉换斗粟,黄金买尺薪。闭门木叶下,始觉秋非春。

    贤达如孔子,尚且不得器重,何况是我辈寻常之人。写此诗的时候,他闭门简居,将秋天关在了门外。

    偶尔走出去,又是旷达风流模样。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其实,不过是寻常巷陌,寻常的杯酒之乐。但在李白笔下,此中乐趣,大有王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气韵。于他,几杯清酒,抵得上千古风流。

    某日,一名小吏因仰慕李白,带了两条鱼、一斗酒前来拜访。李白立即让店家烹煎出来,便开始与小吏对酌欢歌。尽兴之后,提笔留诗以赠,然后策马而去。说不尽的潇洒。

    都知道,李白是平交权贵的。即使面对王公大臣,也不愿摧眉折腰。事实上,对于寻常百姓,贩夫走卒,他也是真诚相交,从无鄙夷之心。但凡性情相投,便能同游共饮。

    有的人,见上阿谀奉承,见下便颐指气使。

    而李白,无论对谁,都是同样的姿态,不卑亦不亢。

    这是他骨子里的高贵。

    所谓高贵,不是位尊权重,不是温文尔雅。看似华贵风雅之人,倘若尊上凌下,灵魂终究是卑微的。相反,看似低微的人,若能平视众生,灵魂便是高贵的,自可俯仰无愧。

    这年冬天,李白结识了韩准、裴政、孔巢父。三人皆是孤傲不群之士,隐于徂徕山。应召出山拜谒太守,没有丝毫收敛,一副疏狂模样。结果,太守不乐,他们只好回山继续隐居。李白在东鲁与他们相遇,十分欣赏他们不羁的性情,他们对李白早有耳闻,对其才情也颇为仰慕。几日同游后,三人即将起身回山,李白为他们设宴践行,并作诗相赠。

    猎客张兔罝,不能挂龙虎。所以青云人,高歌在岩户。韩生信英彦,裴子含清真。孔侯复秀出,俱与云霞亲。峻节凌远松,同衾卧盘石。斧冰嗽寒泉,三子同二屐。时时或乘兴,往往云无心。出山揖牧伯,长啸轻衣簪。昨宵梦里还,云弄竹溪月。今晨鲁东门,帐饮与君别。雪崖滑去马,萝径迷归人。相思若烟草,历乱无冬春。

    李白此时的处境和以前并无多大差异,干谒处处碰壁,入仕杳渺无期。所以,送走韩准等人之后,他思虑良久,决定入山,过一段林泉生活。当然,他并非彻底的归隐,仍是待时而出。

    徂徕山林壑幽美,山明水净,是隐居的绝佳之地。除了韩准等三人,此间隐居的名士还有两位,分别是张叔明、陶沔。李白入山以后,与他们住在竹溪之畔。都是性情旷逸之人,日子过得极是写意。人们称他们为“竹溪六逸”。

    王羲之在《兰亭序》里写道:“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那时候,三月初三,王羲之、谢安、孙绰等几十人在浙江会稽山阴的兰亭雅集,临流赋诗,各抒怀抱,风雅至极。更早的时候,三国魏正始年间,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常年隐于竹林,饮酒纵歌,吟诗作赋,肆意酣畅,世称“竹林七贤”。

    他们放浪形骸,不屑入朝为官,虽然最终各散西东,而且,嵇康被杀害,阮籍佯狂避世,但那些长歌狂饮、飘洒如风的日子,无疑是中国文化史上极其动人的情节。因为这些人,我们知道了什么叫风流,什么叫风骨。

    几百年后的徂徕山,李白等六人,李白、韩准、裴政、孔巢父、张叔明、陶沔这六个人,也为这里的明山净水赋予了文化的意义,以诗性和酒兴,以坦荡清冽的性情。

    这里,有竹影风声,有清流冷涧,就是没有俗心。

    言欢把酒,抚琴赋诗,总有无边的情致。

    醉便是宠辱偕忘,醒便是去留无意。

    日子,原来可以这样。

    长啸万里清风来

    芦花被下,卧雪眠云,保全得一窝夜气;

    竹叶杯中,吟风弄月,躲离了万丈红尘。

    此语出自《菜根谭》,画面迷人。许多人都神往于山间云下,想要远离喧嚷。然而,红尘俗世不是想远离便能远离的。往往是,泅渡不得,也逃离不了,毕竟人们大都负重而行。于是,行走人间,日复一日,被岁月雕刻或欺凌,还要与之握手言和。

    只有少数人,远离尘嚣,遗世独立。

    在孤独中狂欢,在偏安中静默。

    那样的日子,李白是过得来的。他有笔,描山画水;他有情义,卧雪眠云。吟几杯陈年的或新醅的酒,便能于醉与醒之间,忘却千古人间。只是,他总是想着,先成就功业,再隐退江湖。因此,一去多年,无数次落寞。他也曾憔悴,但绝不是瘦骨嶙峋模样。他是书生,亦是剑客,不文弱,不怯懦。

    隐居的日子是快活的。不过,李白还是经常外出漫游,寻仙访道。他曾应裴仲堪之邀,前往寻找海上仙山,先至滨海的莱州,后至登州的蓬莱。当然,仙境不曾寻得,只有让自己飞升到飘渺的诗行里,然后带着几分失落,结束寻仙之旅。

    一鹤东飞过沧海,放心散漫知何在。仙人浩歌望我来,应攀玉树长相待。尧舜之事不足惊,自馀嚣嚣直可轻。巨鳌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

    开元二十九年(741),是开元年号的最后一年。

    大唐盛世开始渐渐走向衰败。曾经励精图治缔造盛世的唐玄宗,如今沉迷声色,疏于政事。他的身边,有了一个叫杨玉环的女子,佳人妩媚多姿,君王长醉不醒。

    杨玉环生于开元七年(719),宦门世家,高祖父杨汪是隋朝的上柱国、吏部尚书,唐初被李世民所杀;父杨玄琰,曾担任过蜀州司户;叔父杨玄珪曾任河南府土曹,杨玉环的童年是在蜀州度过的。

    开元十七年,父亲去世,杨玉环被寄养在叔父杨玄珪家。她天生丽质,聪颖灵慧,加上优越的教育环境,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具备不俗的文化修养。她擅歌舞,善弹琵琶。

    开元二十二年七月,唐玄宗的女儿咸宜公主在洛阳举行婚礼,杨玉环有幸参加。十六岁的她,身姿窈窕,面似桃花,眉眼如画。咸宜公主之胞弟寿王李瑁对她一见钟情,唐玄宗在李瑁的母亲武惠妃的要求下,当年就下诏册立她为寿王妃。寿王府里,也曾因她而春意无限。

    开元二十五年(737),武惠妃去世,玄宗郁郁寡欢,后宫佳丽无有中意者。有人进言杨玉环“姿质天挺,宜充掖廷”,玄宗亦记得,杨玉环姿容绝佳,可谓倾世红颜。

    于是,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玄宗以为已故母亲窦太后追福的名义,敕书杨玉环出家为女道士,道号太真。开元二十九年,骊山温泉便有了玄宗与杨玉环肆意的欢笑。这年,唐玄宗五十七岁,杨玉环二十三岁。

    从骊山回来后,玄宗干脆让杨玉环脱去道袍,住进了宫里,承宠终日。宫里人称杨玉环为“娘子”。后来,玄宗亲谱《霓裳羽衣曲》,召见杨玉环时,令乐工奏此新乐,赐杨氏以金钗钿合,并亲自插在杨氏鬓发上。玄宗对宫人说:“朕得杨贵妃,如得至宝也”。

    足见宠幸之隆。

    佳丽三千,独宠其人;承欢侍宴,日夜无休。

    许多日子,君王不上早朝,芙蓉帐里春宵苦短。

    王朝的鼎盛,就在美人石榴裙的映衬下,渐渐失去了光彩。

    夜半无人,他们深情许诺:人间天上,永不离分。

    在东鲁,李白还在为自己的理想寻觅着。他始终相信,那是个好的年代,君王清正,世事安详。他不知道,大明宫的清晨,文武大臣常有叹息;他不知道,华清宫千重门依次打开,一骑千里而来,将南方的荔枝运到这里,只为博美人欢心一笑;他不知道,所谓的盛世,已有暗潮涌动。

    在赠给裴仲堪的诗中,李白这样写道:

    远海动风色,吹愁落天涯。南星变大火,热气余丹霞。光景不可回,六龙转天车。荆人泣美玉,鲁叟悲匏瓜。功业若梦里,抚琴发长嗟。裴生信英迈,屈起多才华。历抵海岱豪,结交鲁朱家。复携两少妾,艳色惊荷葩。双歌入青云,但惜白日斜。穷溟出宝贝,大泽饶龙蛇。明主倘见收,烟霄路非赊。时命若不会,归应炼丹砂。

    感叹着人生苦短,却仍未失去信心。

    抚琴嗟叹,仍想着身入庙堂,青云直上。

    天宝元年(742)四月,李白登临泰山,写了《游泰山六首》。

    泰山又名岱山、岱宗、岱岳等,绵亘于泰安、济南、淄博三市之间,气势雄伟磅礴,有“五岳之首”、“五岳之长”、“天下第一山”之称。泰山被古人视为“直通帝座”的天堂,成为百姓崇拜、帝王告祭的神山,有“泰山安,四海皆安”的说法。自秦始皇开始到清代,先后有十三代帝王引次亲登泰山封禅或祭祀,另外有二十四代帝王遣官祭祀七十二次。

    开元十三年(725)十月,唐玄宗率百官、贵戚及外邦客使,东至泰山封禅,封泰山神为“天齐王”,礼秩加三公一等,玄宗亲自撰书《纪泰山铬》,勒于岱顶大观峰。

    李白是沿着玄宗封禅时的御道上山的。登临后,浮思万千,既想平生之羁绊,又想仙境之自在;既想生命之短暂,又想世事之无常。思绪驰骋之后,写了六首诗,极尽飘逸神妙。下面是其中两首:

    四月上泰山,石平御道开。六龙过万壑,涧谷随萦回。马迹绕碧峰,于今满青苔。飞流洒绝巘,水急松声哀。北眺崿嶂奇,倾崖向东摧。洞门闭石扇,地底兴云雷。登高望蓬流,想象金银台。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玉女四五人,飘颻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

    平明登日观,举手开云关。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黄河从西来,窈窕入远山。凭崖览八极,目尽长空闲。偶然值青童,绿发双云鬟。笑我晚学仙,蹉跎凋朱颜。

    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

    李白这六首登泰山诗,每首都是一重耐人寻味的审美境界。

    在他的笔下,泰山是一座雄浑壮丽的自然之山,一座奇异可感的神妙之山。可以说,泰山是寄寓着他人生理想、人格向往的情感之山和心灵之山。

    读这六首诗,可见逸态凌云、吐纳天地精华的诗仙屹立于泰山极巅的傲岸形象跃然纸上。一千多年后,李白“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已成泰山绝顶的一大人文景观。人们知道,大唐盛世,抱琴佩剑登临绝顶的李白,曾经长啸于此,几无烟火气息。

    《游泰山六首》在李白全部诗作中占有重要位置,当可与《蜀道难》《将进酒》等名篇相媲美。这些诗以游仙体来写山水诗,形成了完美而独特的诗歌创作范式。

    自《诗经》以后的中国诗歌创作逐渐形成两脉各显神彩的文学传统,一是自楚辞演进而来的表现游仙内容的诗歌,一是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山水诗歌。前者描绘出仙人和仙境的美好的艺术境界,多以寄托作者或政治理想难酬或愤世嫉俗的隐逸情怀;后者则以自然山水以及附丽于山水的自然现象和人文景观作为描写对象,抒发诗人的喜怒哀乐、愁闷悲慨等各种情怀。

    自刘宋谢灵运山水诗起,将游仙内容与山水诗相结合,偶有所见,但未为大观。而李白则集游仙与山水二体之长为一体,在《游泰山六首》中形成一种新的构思风格。诗中既用雄健粗放的线条和鲜明的色彩勾勒了泰山壮丽开阔的艺术画面,又将游仙诗中常用的人物、事典、语汇,结合泰山神话传说,重新演绎描绘出仙人与仙境的新鲜的艺术形象,构思出诗人与仙人交往的生动故事情节。

    李白在诗中表现出的或自由舒放、或惊异迷惘、或无奈失望等复杂的情愫则融化进实景幻景线脉的绞结之中,起起伏伏释放于虚实真幻之间,不仅多层面地展示了诗人的内心世界,而且使读者不由自主地谐振着诗人情感的律动,唤起山水境界中类似的审美心理,并引发对世事人生的无穷品味。

    诗是极美的,但那纵横吟啸的诗人,并非只有飘逸。仙阙琼台虽好,毕竟只是幻想。真实的世界,他还在漂泊。他在诗中写道:

    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

    那是他矢志不移却又难得安放的理想。

    愿为辅弼,安济天下,他的热情从未泯灭,却一直流落江湖。

    愤懑于心,便只能寄情自然,饮酒放歌,醉眠风月。

    以狂放飘然姿态,遣怀去闷。

    我辈岂是蓬蒿人

    陌上行走,最重要的是心境。

    若身处喧嚷,便独饮清欢;若人在天涯,便守心自暖。

    世间固然风景无限,但最美的风景,该是心中的淡定与从容。

    于心底,修篱种菊,听雨负暄,处处皆是归隐之所。

    现在,李白仍在徂徕山隐居。自出蜀以来,十八载光阴倏然而逝,事无所就,可谓半生倥偬。不过,就如人们所言,越是困顿之日,越是修心之时。多年的漂泊后,李白早已明白,世事多艰,只能从容以待。尽管已经四十二岁,他仍相信有峰回路转之时。

    天宝元年正月,唐玄宗颁行诏书:“前资官及白身人有儒学博通、文辞秀逸及军谋武艺者,所在具以名荐。”也就是说,不管是白丁还是已去职官员,只要精通儒学,或者精通文章、通晓军事武艺,但有所长,各级官员皆可以将其推荐给朝廷。无疑,这对于李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当然,李白需要一个人将他推荐给朝廷,此人绝不能是泛泛之辈。很快,这个人就出现了,她就是武则天的孙女、唐睿宗的女儿、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玉真公主年幼时,母亲窦德妃即遇害,那是宫廷斗争血雨腥风的时候,她在宫里过得战战兢兢。因此,十几岁时,他便开始慕仙学道,向往静修的生活。

    成年以后,玉真公主更是笃信道教,二十几岁便出家为道士,法号无上真人,后来又赐法号为持盈法师。多年前曾盛赞李白仙风道骨的司马承祯,与玉真公主有师徒名分。后来,玉真公主又结识了李白的至交好友元丹丘,并且交情匪浅。

    天宝元年前后,玉真公主曾奔赴河北谯郡真源宫参加道教活动,并有碑记。后来长安宏道观道士蔡玮撰文详尽记载了此事,唐玄宗亲自给这块碑记撰写碑额。由碑记的落款得知,这块碑由元丹丘负责修建,可见元丹丘与玉真公主的关系非同寻常。也许,元丹丘直接跟随公主参加了此次活动,向公主推荐了李白,并将李白多年前撰写的《玉真公主词》呈给了公主。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当年,李白初入长安,作了这首诗,想要借此被公主引荐。没想到,张垍嫉贤,从中阻挠,使得李白未能得见玉真公主,也未能献诗。其实,玉真公主能够推荐李白,首先是赏识其才华,其次是道友元丹丘之请不好拒绝。就算没有这首诗,想必她也是会推荐的。

    在唐代,通过推荐进身仕途的方式很寻常。王维虽是通过科举入仕,但其科考之路也曾有过荐举的过程。王维精通音律,善于弹奏琵琶,游历于权贵之间,颇受岐王看重。在科考之前,王维希望能被举荐,请岐王帮忙。岐王让他准备十篇优秀诗作,一首幽怨的琵琶曲,去赴某公主的筵席。

    筵席上,岐王的伶人前来演奏助兴,公主命王维奏曲,其曲声调哀切,满座动容。公主不禁称奇。王维又趁势献上所作诗文,竟是公主平日常读之诗。于是,王维被公主以贵宾之礼相待。那日的王维,风流俊雅,深得权贵赏识,公主更是如此。岐王趁机说了王维考进士的愿望,公主一口答应。后来,王维果然进士及第。这位公主就是玉真公主。

    这件事情,唐代薛用弱的《集异记》和宋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皆有记载。虽是野史,但可以说明,在唐代,利用皇亲权贵请托科举、举荐的事情并不少见。

    不管怎样,通过玉真公主的荐引,天宝元年(742)八月,唐玄宗下诏征召李白入京。想必,声名日盛的李白,唐玄宗也早有耳闻,或许也读过他的诗。只不过,玄宗召李白入京,主要是出于对他诗才的欣赏,并非想让他成为朝廷栋梁。而这,却是李白的志向。他要做辅弼之臣,成就千秋功业。

    听闻被召入京的消息,李白喜不自胜。他立即辞别山中诸友,回到鲁中。与子女简单告别,便起程进京了。临行前,写了首诗,颇有些得意。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白酒新熟,黄鸡啄黍。这是个丰盛的秋天。

    属于大地,也属于四十二岁的李白。

    临行前,他再次痛饮狂歌。甚至,酒酣兴浓,还起身舞剑,极是意气飞扬。他恨不得立即置身长安,向皇帝阐明自己的政治主张。然后,他想起了晚年得志的朱买臣。

    据《汉书·朱买臣传》记载:朱买臣,会稽人,早年家贫,以卖柴为生,常常担柴走路时还读书。他的妻子嫌他贫贱,弃他而去。后来朱买臣得到汉武帝的赏识,做了会稽太守,相当于现在的绍兴市市长。李白自比朱买臣,以为此去长安,定能扶摇直上。

    有趣的是,李白与朱买臣相似,也有过被女子嫌弃的经历。魏颢在《李翰林集序》里写道:“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

    在许氏去世以后,李白曾与一刘姓女子交好。但是,李白虽才华纵逸,却时常浪迹四方,生活可谓窘迫。刘氏偏偏势利贪财,见李白穷酸,没过多久便与他分道扬镳了。这首诗里所讲的“会稽愚妇”,是朱买臣之妻,也是庸俗的刘氏。

    至于魏颢所言的东鲁妇人,应该是个温婉明媚女子。

    李白在东鲁曾写过一首《咏邻女东窗海石榴》:

    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清香随风发,落日好鸟归。愿为东南枝,低举拂罗衣。无由一攀折,引领望金扉。

    茜纱窗下,石榴花乍开,鲁女聘婷如画。

    兴许,他喜欢的,就是那个年华正好的女子。

    他说,愿意成为东南向的石榴枝,去拂动鲁女的罗衣;或者,与那明媚女子一起,共同攀折石榴花枝。倘若这真是系情之作,那么,这痴情也算浓郁。但是,许多现实的原因阻止了他。他们不相识,甚至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

    于是,咫尺天涯。

    就如诗经《郑风·东门之墠》所写: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或许是这样,因为世俗礼法横亘中间,最初,李白与这位东鲁女子虽比邻而居,并且暗生情愫,却始终保持着距离。后来,渐渐熟络,虽无娶嫁之名,却有相欢之实。诗人多情,女子温婉。若是如此,倒也有几分云闲月淡的美丽。

    现在,李白上路了。扬鞭策马,一路风尘。

    出发前他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这话语,千余年后仍在回荡。他是带着豪情入京的。

    以为,从此可以不再隐没于草野。

    不久后,李白就在长安了。再次入京,繁华如旧。但他,已没了从前的茫然。一纸诏令,让他踌躇满志,以为从此,便可一路晴好。长安城,车马喧嚣依旧。在诗人的笔下,这座城市是这样:

    皇灵帝气瑞弥空,片片祥云处处宫。朗月寒星披汉瓦,疏风密雨裹唐风。巍然城堡姿如旧,卓尔新区靓似虹。

    胜水名山千载傍,匠师岂敌自然工。

    但是,朝堂之上,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已在相位,他大权独握,蔽塞言路,排斥贤才,导致纲纪紊乱,后来还建议重用胡将,使得安禄山做大。大唐由盛转衰,固然是由于唐玄宗后期的骄奢淫逸,李林甫也是关键因素。

    如今,大唐王朝的顶端,清正之气渐渐遗失。

    倒是君王与贵妃的肆意欢笑,昼夜不息。

    翰林待诏

    长安,依旧行人络绎。

    来的来,去的去,还是盛世的心情。

    开元盛世,却在这脚步声里,渐渐关上了门。

    等待着被召见,李白有些百无聊赖。这天,他独自来到道观紫极宫,没想到竟在那里遇到了贺知章。贺知章字季真,晚年自号“四明狂客”,越州永兴(今浙江杭州萧山区)人。少时以诗文知名。武则天证圣元年(695年)中乙未科状元,授予国子四门博士,迁太常博士。后历任礼部侍郎、秘书监、太子宾客等职。

    贺知章为人旷达不羁,非常好酒,有“清谈风流”之誉,与张若虚、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其诗文以绝句见长,写景、抒怀之作风格独特,清新潇洒,其中《咏柳》《回乡偶书》等脍炙人口,千古传诵。

    与李白相遇的时候,贺知章已是八十四岁的老人,但精神矍铄,不失风雅。他不仅在诗坛久负盛名,而且在朝廷也是德高望重。天宝三年,贺知章上奏玄宗请求回乡,玄宗率百官为他赋诗送行。李白对他,仰慕已久。

    当然,贺知章对李白诗名和不羁性情亦是早有耳闻。那日相遇,见李白风流俊雅,英姿勃发,又读了李白的长诗《蜀道难》,贺知章觉得李白气质非凡,有着超群脱俗的仙风道骨。赞叹之余,他称呼李白为谪仙人,也就是被贬下界的仙人。

    两个人都是旷逸之人,虽是初见,却是相谈甚欢。黄昏时分,贺知章邀请李白去附近酒馆饮酒。两人喝得十分尽兴,却发现所带的钱不够,于是,贺知章解下佩带在身上的金龟,充作了酒资。李白曾写诗说:“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活在人间,但求快意,他们皆是这样的性情,所以一见如故。

    对于这次见面,几年后李白在《对酒忆贺监并序》中写道: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殁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不久,玄宗就在金銮殿召见了李白。

    等了十多年,他终于如愿走入了庙堂之门。

    兴冲冲地,说风景这边独好。却不知,魏阙之内,已不是从前。

    关于李白与玄宗的会面,李阳冰的《草堂集序》有较为详细的记载:“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

    “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

    那日,李白到来时,玄宗下了步辇,亲自步行前来迎接,让他坐在七宝床上,并设宴款待。席间,玄宗还亲自为李白调制汤羹,对李白说:“你是一介布衣,我却听闻你的大名,若不是你诗名远播,品性高洁,怎会有今日之会面?”

    从接待的规格来看,唐玄宗对李白是礼遇有加的。此后,李白进入了翰林院。对于玄宗的这番礼遇,李白感到非常满足和自得。偌大的长安城,他终于有了落脚之处,并且是皇宫内的翰林院。这座城市,终于不再只是别人的长安。

    当时的心情,如后来李白诗中所写:

    汉家天子驰驷马,赤军蜀道迎相如。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万岁,拜贺明主收沉沦。翰林秉笔回英眄,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绮食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

    他说,玄宗接待他,就如当年汉武帝接待司马相如那样,十分隆重,满朝皆贺。翰林院的生活亦是舒心惬意,大概就是:衣有华服锦缎,食为玉盘珍馐;住是牙床美屋,行则宝马良驹。于是,从前嘲笑他微贱的人们,都来示意讨好。

    很显然,初入翰林院,李白的心情是极好的。不久后,他还随御驾前往骊山温泉宫,骏马飞驰,志得意满,就连王公大臣都对他多有奉承。结束了长久的郁郁不得志,此时的李白,算得上春风得意。

    半个世纪后,四十六岁的孟郊进士及第,激动之余写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此时的李白,也是这种心境。他在《驾去温泉后赠杨山人》中写道:

    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璋紫绶来相趋。当时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惟有君。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

    得君王厚待,李白发誓尽力辅佐,以报君恩。

    他希望,大展宏图后,退隐林下,醉卧松云。

    以为,如他所愿,人生已入正途。

    李阳冰《草堂集序》记载,李白经常出入金銮殿与翰林院,也曾草拟诏诰。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载,李白起草过一篇《和番书》:“草答蕃书,辩如悬河,笔不停缀。”

    许多文献都记载,李白当时为翰林。不过,李白的身份,其实只是翰林待诏。真实的情况是,在朝廷,李白虽然得到了皇帝的礼遇和敬重,但并未得到政治重用。他所担任的翰林待诏,并非具有政治意义的翰林学士。这两个职位有着本质的区别。

    通俗讲,李白入了皇宫,但皇帝给他的,不是谋划江山、起草诏书的天子之笔,而是一支粉饰太平、润色王业的词臣之笔。对于李白来讲,这支笔并不能画出他的壮丽人生。

    翰林待诏,顾名思义,就是等待皇帝诏命,或吟诗作赋,或草拟文书,或陪侍出游。他们之中,有吟风弄月的文士,有饱读典籍的经学家,有算卦者、司棋者、论道者、念佛者、求仙者、书画者,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而翰林学士,入直内廷,批答表疏,应和文章,随时宣召撰拟文字,可谓皇帝心腹。翰林学士的权力很大,在当时扮演着重要的政治角色。他们从客观上分解了中书舍人的权力,也就是分解了宰相的权力。翰林学士又被称做天子私人,即是皇帝的私人政治秘书和政治顾问。到了唐代中期,翰林学士,经中书舍人,往往能升任宰相。

    李白虽才华卓绝,志存高远,却只得了个翰林待诏的虚衔。

    他带着政治理想入朝,但他的身份,只是个御用文人。

    玄宗看重的,是他落笔惊风雨的才气。

    事实上,玄宗时期的翰林学士,皆从朝廷官员中选出,没有人以布衣之身直接成为翰林学士。李白从草泽布衣进入翰林院,虽然符合他一鸣惊人的理想,却不符合翰林学士的选拔程序。终究,他是以文人身份进入翰林院的。唐玄宗厚待他,却没想过让他成为辅弼天下的政治家。

    但是,此时的李白,还揣着凌云的梦想。

    纵马长安,醉饮月下,几分快味中,分明还有自负。

    某日,他再次随驾前往温泉宫,并献赋一篇,因文采斐然,皇帝赐给他锦袍一件。归来后遇见朋友,得意之余,对朋友许诺,待有机会定向皇上举荐,也让他青云直上,并写诗《温泉侍从归逢故人》,记录了心中狂喜。

    汉帝长杨苑,夸胡羽猎归。子云叨侍从,献赋有光辉。激赏摇天笔,承恩赐御衣。逢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飞。

    可以看出,初入长安,李白的确时常在帝王身边。并且如他诗中所写: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这样的生活,他很得意。甚至,他想过,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声誉,终有一日能够进入凌烟阁。

    贞观十七年二月,唐太宗为表彰众位功臣,命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图像,皆真人大小,褚遂良题字,时常前往怀旧。后又有四位皇帝在凌烟阁表彰功臣。

    后来,李白写诗说:君王赐颜色,声价凌烟虹。

    他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才智,建立千古不朽之功业。

    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就像人们说的,理想丰满,现实骨感。

    待到热情冷却,长安的月色将会很冷。

    天子呼来不上船

    人生如戏,迷雾丛生。

    戏里,灯火明艳,当局者迷,舍不得离场;

    戏外,西风萧瑟,旁观者清,上不了舞台。

    注定是一场以沉寂结尾的戏,但我们喜欢沉醉其中。曲折的起承转合,优雅的唱念做打,还有灯火下扑朔的身影,将人生铺排得十分华丽。然而,总有人冷眼旁观,从那些华丽的情节里,拾起落花和叹息。

    春天了。是天宝二年(743)的春天。

    在那场叫做长安的梦里,李白醉眼迷离。偶尔随驾出游,偶尔即兴赋诗,他都兴致盎然。只是,文墨飘洒之际,人生却并未呈现直上青云的姿态。他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长安,他可以因为伴侍君王而被人羡慕,但无论如何,做不到指点江山。

    在翰林院,李白是比较自由的。他总会趁着夜色,去到市井酒肆,独酌或者邀两三好友共饮,尽兴而归。那日,他喝得大醉,忽然皇帝派人来传召,让他前往赋诗。无奈叫他不醒,只好用冷水泼醒,扶上马送到了沉香亭。

    开元年间,兴庆宫沉香亭畔栽种了不少名贵牡丹,花开时节,色彩缤纷,甚是绚丽。这个月夜,玄宗和杨玉环到沉香亭前赏花,李龟年手执檀板领着梨园班子准备助兴,玄宗忽然说:“赏名花,对美人,岂能用陈旧乐词?”于是名人传召李白。被送到沉香亭,李白仍带着几分醉意。尽管如此,落笔成诗,转眼便是三首《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他笔下的杨玉环,有牡丹的华贵,有云霓的飘逸,纵是能于掌中起舞的赵飞燕,也只有在新妆之后,方能勉强与之媲美。有如此红颜相伴,大唐天子自是欢颜不尽。

    这样的诗,玄宗和杨玉环当然不乏盛赞。但是于李白,写多了不免感觉无味。在长安时日渐长,他慢慢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一支笔,本想描摹山河,但是现在,却只能粉饰太平,助君王与妃子欢愉之兴。

    如今的唐玄宗,早已不是多年前站在开元盛世顶端那个意气风发的君王。声色犬马,歌舞升平,掩住了曾经的清风明月。长安城,甚至整个时代,已开始尘埃散漫。

    开始的时候,李白的诗中,多有积极进取和盛赞王朝之意,比如,他在《金门答苏秀才》中写道:“巨海纳百川,麟阁多才贤。献书入金阙,酌醴奉琼筵。屡忝白云唱,恭闻黄竹篇。恩光照拙薄,云汉希腾迁。”在《游宿温泉宫作》中写道:“严更千户肃,清乐九天闻。日出瞻佳气,葱葱绕圣君。”

    那时候,他带着入朝的骄傲,称赞皇帝英明,近臣文才武略。渐渐地,看出了皇帝耽于声色,疏于朝政,李白的诗中便有了无奈,有了暗含的讽喻。他写《宫中行乐词》,希望皇帝关心百姓悲喜;他写《阳春歌》,为皇帝沉迷声色而担忧;他写《乌啼曲》,以吴王夫差宠幸西施,日夜寻欢作乐,最终导致亡国的历史悲剧,希望皇帝以史为鉴,莫蹈前人之覆辙。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然而,日光倾城的时候,君王还在芙蓉帐里。

    旖旎的春光里,依稀可见,大唐盛世江河日下的痕迹。

    身份的尴尬,帝王的颓废,让李白十分无奈。多年来一直想要进入庙堂,却原来,身在庙堂之中,仍是苦闷相随。于是,他将自己交给了诗酒。幸好,那时候的长安,还有几个性情放旷的朋友,在他无聊的时候,与他浅斟低唱。

    对李白来说,诗是茅庐,盛得下悲欢聚散;

    酒为关山,大可以坐卧行走。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世事难得如意,每个人总要有所依归。有的人寄情山水,有的人放浪林下;有的人寄身沧海,有的人流连风月。歌台舞榭,盛筵浮欢,痴缠着许多人。却也有人,月下独酌,将人生,或悲或喜,放在杯里一饮而下。

    一个人,一壶酒,一帘月。

    在醉与醒之间,萧然落笔,寂寞中自有风流。

    李白好酒,但是即使酒醉,仍有几分难得的清醒。

    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李白嗜酒,不拘小节,然沉酣中所撰文章,未尝错误,而与不醉之人相对议事,皆不出太白所料,时人号为醉圣。”

    他嗜酒如命,但绝不是市井酒徒的烂醉形象。事实上,因为有诗,喝酒便成了一桩雅事。市井繁华俗人,狂饮之际,或溜须拍马,或自吹自擂,往往丑态百出。而文人饮酒,千杯酒后,或有千行诗。浅斟低唱,豪饮长歌,总不离风雅。离了风雅,酒便只是酒,醉也便是烂醉。

    当然,开元天宝年间,嗜酒之人非独李白。贺知章、张旭、崔宗之,还有许多文人高士,都极好杯中之物。有了这些人,大唐便永远是那个醉醺醺的样子。氤氲的酒气,纵横的诗意,让整个时代风流快意。如烟往事,似水流年,都被人们放在酒中饮下,沉淀出风情与风华。

    后来,杜甫写了首《饮中八仙歌》,诗中的八个人,嗜酒如命,放浪不羁,被人们称为“酒中八仙”。杜甫就像是高明的画师,用他精湛的画功,将八个人巧妙地放在一幅醉酒图中,让他们在那里颠来倒去。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那里,酒醉的贺知章,摇摇晃晃,如同乘船,落井便在井底沉睡而去;汝阳王李琎,饮酒三斗才上朝拜见天子,路遇酒车,便垂涎欲滴,恨不得将自己的封地迁往酒泉;左相李适之好酒,饮宴宾客,饮酒日费万钱,罢相后仍旧酒兴不减;李白的好友崔宗之,风流倜傥、俊逸洒脱,豪饮时睥睨天下;

    那里,曾为户部和吏部侍郎的苏晋,后来参禅礼佛,却不忘杯中之乐,宁愿用多年的修行换取一夕沉醉;癫狂的草书圣手张旭,醉酒之时,不管是否有王公显贵在场,自顾自地脱下帽子,奋笔疾书,自由挥洒,字迹如云烟般舒卷自如;布衣焦遂,酒量惊人,狂饮五斗方有醉意,高谈阔论,语惊四座。

    当然,那里有李白的身影。长安闹市,沽酒成欢。醉了,便睡在酒肆,大喇喇地,如早他五百年的阮籍,桀骜不驯,豪放纵逸,不管世人如何评说。杯中的酒,手中的诗,窗前的风,天上的月,将他的形象勾勒得飘飘洒洒。

    他满腹诗才,所以恃才傲物。

    于是,即使天子召见,仍有几分傲然。

    他是诗仙,更是酒仙。人间,不过是寄身之所。

    这些人,把酒言欢之际,支撑着大唐的诗意和醉意。于是我们看到,整个大唐,仿佛都在酒杯里,浮沉着,飘逸着。有了诗,有了酒,便有了整个时代的缱绻风流。

    事实上,那样的时代里,也有离索,也有波澜,甚至也有烽火连城。但是,诗情不曾冷,酒意不曾淡。就像现在,开元盛世已渐渐消瘦,风雨已不遥远,但杯中的故事,仍旧透着几分清雅。

    这其中,有个叫李白的诗人,在长安月下,醉眠酒家。

    不管怎样,有诗有酒,纵是流浪,也是飘逸的姿态。

    他在那里。醉在酒杯之中,睡在天地之外。

    长安月冷

    长安城里,月下花间,李白与诗酒为邻。

    日子,静默地看着他,衣带生风而去,半醉半醒而归。

    看似潇洒,实际上,他在长安的生活日渐逼仄。

    傲视权贵,特例独行,桀骜不驯,放肆不羁,以及那醉眼迷离的样子,渐渐成了人们指责和诽谤他的理由。三国时魏国的李康在《运命论》里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话很符合李白在长安的处境。

    越是孤傲不群的人,越难以容于众人。

    当你说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时候,你已成了秀林之木。

    日子越长,李白就越苦闷和无奈。首先,翰林待诏的身份,最初让他兴奋不已,后来却渐渐觉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在翰林院,他的远大抱负几无实现的可能;其次,庙堂之内,不论官位高低,人们都是战战兢兢、步步为营的模样,或在算计,或在韬晦,他却是笑傲天下的不羁模样,与众人格格不入,被指摘和排挤在所难免。

    最让他难受的是,最初对他礼敬有加的唐玄宗,渐渐开始疏远他。除了有人非议,李白自负狂放、我行我素的性格也是重要原因。天宝二年(743)秋,李白写了《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一诗:

    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或时清风来,闲倚栏下啸。严光桐庐溪,谢客临海峤。

    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

    很显然,这时的李白,既闲散又无聊。

    从早到晚待诏,但实际上应诏的事情很少。很多时候,他只能翻看前人的残卷遗篇,探讨古贤的著述穷极奥妙,偶有心得掩卷而笑。

    而这点乐趣,也渐渐难以找寻了。只因,身边尽是些庸碌逢迎之人,对他多有妒忌讥讽。他自诩阳春白雪,视别人为下里巴人,这样的清高姿态,岂能容于他人!

    如此想来,翰林院的生活,实在是无味。

    倒不如,严陵垂钓溪畔,谢灵运置身山水,来得自在。

    于是,到长安一年后,李白便有了退隐之心。只不过,在后来回忆和描写翰林院生涯的诗文中,他一直强调,之所以离开长安,既不是自己的责任,也不是玄宗的责任,而是宫中奸佞小人的责任。也就是说,他是因被排挤而离京的。

    李阳冰《草堂集序》载:“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中写道:“上重之,愈以纶诰之任委之,同列都所谤,诏令归山”;李白在《答高山人兼呈权顾二侯》中说:“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他还在《为宋中丞自荐表》中说:“为贱臣诈诡,遂放归山”。

    总之,之所以离开,是奸臣作祟,离间了他与玄宗的关系。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有凌云之志,无济世之机。

    那么远的志向,却只能在翰林院里,面对人们的蝇营狗苟,他无法不郁郁寡欢。他要成为姜尚、管仲、诸葛亮那样的人物。但是那年,虽然身在皇宫,他却只是个吟风弄月的词臣,以满怀壮志,装点别人的风雅。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

    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据《世说新语·豪爽》记载:东晋王处仲酒后常吟唱曹操《步出夏门行》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悲壮诗句,边唱边敲击玉壶,结果壶口都被敲缺了。李白这首《玉壶吟》即以此为题,慨叹自己壮志未酬。

    浊酒入肠,拔剑对舞秋月。想着逼仄的处境,不禁涕泪交加。初入长安时,御筵上群臣举杯相贺,投以歆羡目光;只是一年后,他便只剩寂寞,就像东方朔,身在朝野,却不受重用。他说,究其原因,是倾世之才,被人妒忌。

    李白这个人,因其才华绝伦,必被妒忌;因其性格孤傲,必备毁谤。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说,玄宗本想委任李白为中书舍人,时为中书舍人供奉翰林的张垍,因妒李白之才而献谗,玄宗便作罢了。

    不过,此事未必是真。且不说从翰林待诏直接升为中书舍人是否符合升迁规则,单就玄宗识人用人来说,此事也很勉强。开元初期,他任用姚崇、宋璟、张九龄等人,在武则天之后的混乱时局中,缔造了为后世津津乐道的开元盛世,可见其雄才大略。

    后来任用李林甫为相,此人虽常被诟病,却在相位上待了十几年。可见,玄宗用人是很坚定的。他当然了解李林甫的本性,但此时已非开元初期,他需要的不再是励精图治的宰相,而是精于算计、左右逢源的宰相。倘若玄宗认为李白有卓越的政治才华,想要委以重任,绝不会因张垍的几句诽谤之语,就改变初衷。我想,张垍妒贤嫉能的天性,玄宗也是清楚的。

    不过,李白的确是越来越厌倦自己的处境了。他那样自命清高,别人常有流言是必然的。最重要的是,他不许自己的雄才大略被埋没,也不许自己身处庸常谄媚之人群。

    那段时间,李白的送别诗中,总是流露出退隐的意向。

    天宝二年秋,在长安青绮门,他送裴图南归嵩山,写了两首诗:

    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临当上马时,我独与君言。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举手指飞鸿,此情难具论。同归无早晚,颍水有清源。

    君思颍水绿,忽复归嵩岑。归时莫洗耳,为我洗其心。洗心得真情,洗耳徒买名。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

    长安青绮门,是东去的行人辞别京城的起点。秦朝的东陵侯召平,秦灭后隐居不仕,在长安城东种瓜为生。青绮门往东,便是折柳分袂的灞桥。此地本就蕴蓄着历史的感慨,加上酒店里胡姬殷勤招呼,举杯在手,更觉得思绪万千,别情无极。

    临别之际,他说: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意思是,奸佞当道,贤能不幸。裴图南此去嵩山,是为归隐,李白为他远离纷扰而感到欣慰。同时他说,自己隐退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然而,李白所谓的隐居,仍以功成名就为前提。第二首里面的“洗耳”,典出许由故事。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尧又召为九州长,许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今箕山有许由冢、洗耳池。

    在李白看来,徒有隐居之名,洗耳而不洗心,是矫情作伪,欺世盗名。他认为,不论是进是退,是隐居还是出世,有经世之才、济世抱负的人,才算是超越俗流的大贤,就像先隐居后出山,助东晋大败前秦的谢安。

    天宝三年(744)年初,族弟李襄离京回桂阳(属湖南),正好王昌龄在长安,李白和他为族弟送行。其后,李白写了两首赠别诗,颇见去留难定的心情。

    秦地见碧草,楚谣对清樽。把酒尔何思,鹧鸪啼南园。余欲罗浮隐,犹怀明主恩。踌躇紫宫恋,孤负沧洲言。终然无心云,海上同飞翻。相期乃不浅,幽桂有芳根。

    山野田园,可以任意来去,但若去了,不免有负君王。

    可是,留在长安,便要承受诽谤和寂寞。

    而且,他乘兴而来,以为实现抱负指日可待。却不料,君王近在咫尺,却不重用他。他宏伟的蓝图上,如今除了熟悉的叹息,还有庸常之人的脚印。思虑很久,他终于决定离开长安。

    假如他只是个寻常文人,没有那么高的政治理想,那么,纵不能辅弼天下,在翰林院做个舞文弄墨的翰林待诏,也足以荣耀一生。可他是李白,不许自己的人生平淡无奇。假如他满足于帝王的礼遇,满足于御用文人的身份,恐怕就不值得追思千年了。

    或许,在李白心中,大唐盛世就是为他施展盖世才华而预备的。孟子说,夫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李白即是这般气度。这是属于盛唐的性格,是时代精神的象征。庸常文人必不能望其项背。

    以李白在长安的表现来看,他是个十足的诗人。

    他有锦绣之心,却无政治家的冷静与深沉。

    但他,不服输,也不愿苟且。

    长安月冷,他选择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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