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狂笑,半个盛唐:李白传-红尘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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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道路,都为漂泊而存在;

    就像,所有的江湖,都为纷扰而存在。

    独行千里,快意恩仇,不过是在风尘中打捞自己。

    行路难,归去来

    人生本是流浪一场。

    从篱下到月下,从此处到彼处。

    最好的结果是,出走多年,归来仍是少年。

    我们终会老去,从晨光熹微到日薄西山,不过是倏忽之间。最重要的是,穿过凌乱世事,仍能保留几分清澈与天真。曾经,我们向往成熟;多年以后终于发现,天真才是最难得的模样。

    我以为,诗是必然要与天真为邻的。

    没有天真,就做不到真诚,就不会将山水草木视为知己。

    李白从未放下求取功名之心,只因那是他毕生的志向。尽管如此,他也从未改变率真本性,对人对事,清澈见底。若非如此,他的诗恐怕不会有那般魔力。

    回到终南山以后,生活波澜不惊,却又百无聊赖。这段时间,干谒未果,李白结交了不少长安市井少年。并非青年才俊,而是些斗鸡走马之途,李白之所以与之交往,有点放浪形骸的意味,也是他任侠精神的再度呈现。

    由于唐玄宗喜好斗鸡之戏,擅长此事者能够得到恩宠,所以当时社会上斗鸡成风,民间还流传“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的歌谣。那时候,很多豪门子弟聚集于五陵一带,或以擅长斗鸡取悦王侯,或以曾立军功获宠于朝廷,或供职于军中,或混迹于游侠,有恃无恐,横行闹市,被称为五陵豪杰。李白欣赏他们的游侠作风,还曾写诗称赞。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斗鸡事万乘,轩盖一何高。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发愤去函谷,从军向临洮。叱咤经百战,匈奴尽奔逃。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羞入原宪室,荒淫隐蓬蒿。

    倜傥不群、武艺高强;嫉恶如仇、任侠不羁。

    在李白眼中,五陵豪杰是这样的。他喜欢这样的生命气质。

    在这首《白马篇》里,李白以丰富的想象,夸张的语言,刻划了一个武艺高强、报国杀敌、功成退隐的侠客形象。他出身高贵,剑如秋霜,袍饰明珠,艺高胆大,堪与名侠剧孟比肩。他虽身玺百战,威震胡虏,但功成后又任性使酒,不肯俯身下拜萧何曹参之类的高官,而是隐居于荒山野径。

    这里,有他的任侠精神,也隐约可见其人生理想。

    那便是,功成名就,退隐江湖。

    其实,李白对于所谓的五陵豪杰,是缺乏根本性认识的。他们的豪侠外表,并不能掩盖他们横行无忌、仗势欺人的本质。后来,李白曾被他们围攻,幸亏友人陆调请御史台大人派兵过来,才替他解了围。多年后,李白在《叙旧赠江阳宰陆调》一诗中提及了此事。

    恍然间,又是秋天。长安月色,渐被西风吹冷。

    繁华深处,人去人来。李白,在捣衣声里沉默不语。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在古代,游子或者征夫身在异地他乡,独守空房的女子会制寒衣寄给在外的人。将织好的布帛,铺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敲平,以求柔软熨贴,称为捣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写道:“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贺铸《捣练子》词:“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

    这捣衣声,在古代诗词里从未断过。

    而此时此夜,正敲在李白失落的心头。

    即使是大唐盛世,边境烽火也从未熄灭。有战祸,就有离愁,就有相聚无期的绝望。李白是这样,既醉心山水,又追逐功名;既流连诗酒,又心系苍生。事实上,安民济世是他笃定的志向。他希望,那样的盛世,不再有战乱,不再有凄凉的捣衣之声。

    而他自己,依旧在命运的轮盘上彷徨。

    长安,喧嚷是别人的,繁华是别人的,欢颜是别人的。

    他像个局外人,望着宫阙楼台,默然叹息。

    就这样叹息着,渐渐有了归去的念头。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簪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如今的李白,不再与所谓的五陵豪杰往来。

    对他们,他满是不屑。他已知晓,他们不过是些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所以他声明,自己羞于去追随长安里社中的小儿。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写道:“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干虹霓”,也是不屑与之为伍的意思。

    那么,他所能结交的,除了寥寥几个好友,便少有别人了。他希望平交王侯,但是在长安,偌大的城市里,王公权贵们并未看重他。这让他很是沮丧。

    他说,“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韩信未得志时,在淮阴曾受到一些市井无赖们的嘲笑和侮辱。贾谊年轻有才,汉文帝本打算重用,但由于受到大臣灌婴、冯敬等的忌妒、反对,后来竟遭贬逐。李白借用了韩信、贾谊的典故,写出了长安市井人们对他的嘲笑和轻视,以及当权者对他的嫉妒和打击。不得志之落寞溢于言表。

    即使如此,他仍对建功立业充满渴望。战国时燕昭王为了使国家富强,尊郭隗为师,于易水边筑台置黄金其上,以招揽贤士。于是乐毅、邹衍、剧辛纷纷来归,为燕所用。燕昭王对于他们不仅言听计从,而且屈己下士,折节相待。当邹衍到燕时,昭王亲自扫除道路迎接,恐怕灰尘飞扬,用衣袖挡住扫帚,以示恭敬。

    李白常以管仲、晏婴、姜尚、诸葛亮自比,总是幻想着,如他们那样风云叱咤,匡君济世。然而,真实的情况却是,即使是身处开元盛世,朝廷广揽人才,他也未能叩开庙堂门扉。

    路途艰险,不如归去。

    终于,他在沉重的叹息中,说出了这样的愤激之词。

    有失望,有怨艾,有喟叹。却并未绝望。

    他想离开,却不是消极避世,而是去别处继续寻找机会。

    当年的陶渊明,曾写《归去来兮辞》,是因为厌倦了官场,决心退隐林泉。后来的日子是:采菊东篱,种豆南山。李白也喜欢林山竹巷之乐,但他不愿在年轻的时候,便将自己交给流水高山。他希望,他的人生除了纵意于江湖,还有巍然于庙堂的日子。

    那段时间,有一位朋友离京入蜀,李白写了《送友人入蜀》相赠:

    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

    临别之际,李白亲切地叮嘱朋友:蜀道崎岖险阻,路上处处是层峦叠嶂,不易通行。语调平缓自然,恍若两个好友在娓娓而谈,感情显得诚挚而恳切。

    蜀道在崇山峻岭上迂回盘绕,人在栈道上走,山崖峭壁宛如迎面而来,从人的脸侧重迭而起,云气依傍着马头而升起翻腾,像是腾云驾雾一般。不过,蜀道虽然峥嵘险阻,却也有瑰丽的风光在秦栈上: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

    秦栈是由秦入蜀的栈道,在山岩间凿石架木建成,路面狭隘,道旁不会长满树木。“笼”字准确地描画了栈道林荫是由山上树木朝下覆盖而成的特色。

    这一联,前句写山上蜀道景致,后句写山下春江环绕成都而奔流的美景。远景与近景上下配合,相互映衬,风光旖旎,有如一幅瑰玮的蜀道山水画。以浓彩描绘蜀道胜景,对即将入蜀的友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抚慰与鼓舞。

    结尾,他又说: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李白了解,这位朋友怀着追求功名目的入蜀,因而临别赠言,便意味深长地告诫:个人的官爵地位,进退升沉都早有定局,不必再去询问善卜的君平。

    西汉严遵,字君平,隐居不仕,曾在成都卖卜为生。李白借用君平的典故,婉转地启发他的朋友不要沉迷于功名利禄之中,可谓谆谆善诱,凝聚着深挚的情谊。

    很显然,除了劝慰朋友,这里也有对自己处境的感慨。

    浪迹多年,四方干谒无果,他已渐渐明白,功名之事强求不得。

    原本,功名如尘土,富贵如浮云。

    苦心孤诣,往往只会落得一地凄凉。

    何况,他是个天生的诗人,却未必是天生的政治家。他有安定天下之志,未必有运筹帷幄之才。且不说朝堂不得其门而入,纵然入得其中,恐怕难以青云直上,反而只会磨折性情。须知,官场里面,多的是见风使舵、倾轧算计,少的是清白坦荡、细雨斜风。

    李白,就该是纵情湖山,把酒邀月、不醉无归的。

    他该是笑傲天地之间,领千古风流的姿态。

    官场的昏暗与诡诈,从来都不属于他。

    写了那首送别诗之后,李白意犹未尽,于是又写了首《蜀道难》。

    《蜀道难》采用律体与散文间杂,文句参差,笔意纵横,豪放洒脱。全诗感情强烈,一唱三叹,回环反复,读来令人心潮激荡。而立之年的李白,经过多年漂泊,行遍南北,其笔下文字,既有南方的清隽秀雅,又有北方的雄浑宽阔,豪放飘逸的诗风已成。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洋洋洒洒三百余字,以此结尾。

    人生如蜀道,寻寻觅觅,不如早日归去。

    归去,是一蓑烟雨任平生,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但是李白,真的想要归去吗?

    人生如逆旅

    苏东坡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尘世间,每个人都是异乡过客,在世事阡陌间辗转流离。

    最好的姿态应该是,风至便听风,花开便看花。随遇而安。

    李白离开了长安,是开元二十年(732)五月。此番入长安,风月也好,繁华也好,他都没有融入其中。于是,他带着失落的自己,离开车水马龙的京城,沿黄河而下,到了大梁(今河南开封)及宋州(今河南商丘)等地,住了些时日。

    此时的李白,算是访胜寻古,却又总是买醉遣愁的模样。

    不久之后,他来到了梁园。

    梁园,又称梁苑、菟园、睢园、修竹园,俗名竹园,为西汉梁孝王刘武所建的游赏廷宾之所,故址位于今河南省商丘市睢阳区东。当时,“三百里梁园”成为名满天下,只有汉景帝的上林苑可与之媲美。

    枚乘在《梁王菟园赋》中记录了当时的盛况:“晚春早夏,邯郸、襄国,易、涿容丽人及燕汾之游子,相予杂还而往焉。”游人徘徊在奇花异卉、茂林修竹之间,但见重楼起雾,飞阁生烟,离宫、别馆中看不完的霓裳翠袖,听不尽的夜夜笙歌。

    梁孝王喜欢招揽文人谋士,司马相如、枚乘等人都经常受邀前来。月白风清之日,他们在梁园酬唱应答,把酒言欢,畅快淋漓。

    司马相如客居梁园数年,临别时说: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他不知道,两千多年后,这话还有人偶尔说起。

    他不知道,八百多年后,有个叫李白的诗人,在梁园把酒思古。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绿池,空馀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既然,人各有命,名利如烟。

    倒不如,吟风弄月,对酒当歌。

    纵然人生失意,也要不负金樽清酒。

    曾经,信陵君在这里,潇洒豪勇,万人称颂,如今,他的坟茔之上只剩耕者;曾经,司马相如在这里,风流倜傥,谈笑风生,如今,风流早已散尽,只剩月光虚照。

    千古之事,到头来不过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借着酒意,怀念着古人,叹息着人生,他是痛苦的李白。

    他以达命者自居,对不合理的人生遭遇采取藐视态度,登高楼,饮美酒,遣愁放怀,高视一切。奴子摇扇,暑热成秋,环境宜人;玉盘鲜梅,吴盐似雪,饮馔精美。对此自可开怀,而不必象伯夷、叔齐那样苦苦拘执于高洁。

    最后,他是真的醉了,近于纵酒颠狂。呼五纵六,分曹赌酒,简单几笔便勾画出酣饮豪博的形象。“酣驰晖”三字,狂饮情态跃然纸上。

    否定了人生积极的事物,自不免消极颓唐。

    但这显然是有激而然。狂放由苦闷而生,否定由执着而来。

    于是,诗的末尾,他说: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他相信,坐卧山水,仍有出山之时。

    李白的诗,很多都夹杂着一些消极成分,但总体上并不使人消沉。只因,他心里的火焰从未熄灭,始终没有丢弃追求和信念,这是十分可贵的。

    也有人说,这首诗是天宝三年(744)李白再游梁园时所写。

    第二年,李白前往嵩山,遍游三十六峰,尽访嵩山胜迹。其后,应故友元丹丘之邀,前往其颍阳别业山居多日。颍阳,唐县名,治所在今嵩山之南河南登封颍阳镇。元丹丘身为道流,或出或处,或显或隐,徘徊于江湖魏阙之间。因其飘逸洒脱,与李白成了莫逆之交。

    山居的日子,李白曾作《题元丹丘颍阳山居》:

    仙游渡颍水,访隐同元君。忽遗苍生望,独与洪崖群。卜地初晦迹,兴言且成文。却顾北山断,前瞻南岭分。遥通汝海月,不隔嵩丘云。之子合逸趣,而我钦清芬。举迹倚松石,谈笑迷朝曛。益愿狎青鸟,拂衣栖江濆。

    清溪小径,倚松坐石;临风邀月,谈笑风生。

    这样的隐逸之趣,李白是喜欢的。

    他若醉心山水,大可以长留于此,不问尘世消息。

    但是很显然,对李白来说,山水风致、江湖逸趣,虽然醉人,却不该是人生的全部意义。他需要厚重的人生,在大唐盛世,实现其经天纬地的远大志向。

    其后,他告别元丹丘下了山,经汝州,到了洛阳西南的龙门。他借宿于香山寺,从秋天到冬天,遍游龙门寺院和石窟。香山寺位于洛阳城南十三公里处的香山西坳,与龙门石窟西山窟区一衣带水,隔河相望;与龙门石窟东山窟区和白园一脉相连,并肩邻立。

    香山寺始建于北魏熙平元年(516)。天授元年(690),武则天在洛阳称帝,建立武周王朝,梁王武三思奏请,敕名“香山寺”,并重修该寺。当时香山寺危楼切汉,飞阁凌云,巍巍壮观,武则天常驾亲游幸,御香山寺中石楼坐朝。留下了“香山赋诗夺锦袍”的佳话。

    距离李白至此整整百年以后,太和元年(832),河南尹白居易捐资六七十万贯,重修香山寺,并撰《修香山寺记》,寺名大振,这篇文章开篇第一句即是对香山寺的推崇“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龙门十寺,观游之胜,香山首焉”,此外,白居易还搜集了五千多卷佛经藏入寺中。白居易自号“香山居士”,与如满和尚等人结成“香山九老会”吟咏于该寺的堂上林下。

    不过,李白借宿于此,并没有沉心于经卷佛火。

    他想的最多的,仍是生逢盛世,壮志难酬。

    他想着,殷代傅说原本只是个泥瓦匠,秦代李斯原本只是个牵黄擎苍的猎人,后来都遇到了明主,成了匡扶天下的股肱之臣。继而,想起了姜太公,想起了诸葛亮,不禁悲从中来。

    他在《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中写道:“青云当自致,何必求知音”。放眼望去,婆娑人间,似乎谁都指望不上。要成就功业,只能靠自己奋发图强。

    不久后,李白写了著名的《梁甫吟》。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

    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

    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

    入门不拜逞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

    西周的姜太公,长期埋没民间,五十岁在棘津当小贩,七十岁在朝歌当屠夫,八十岁时还垂钓于渭水之滨,钓了十年,才得遇文王,遂展平生之志。

    秦末的郦食其,刘邦原把他当作一个寻常儒生,看不起他,但这位自称“高阳酒徒”的儒生,不仅凭雄辩使刘邦改变了态度,以后还说服齐王率七十二城降汉,成为楚汉相争中的风云人物。

    李白引用这两个历史故事,寄寓了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平常人;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他不相信自己会长期沦落,无所作为。这首诗的后面,诗人将自己置身于惝恍迷离、奇幻多变的神话境界中,还用了各种典故,或明或暗地倾诉了胸中的忿懑与不平。

    尽管如此,李白仍未意志消沉。

    他坚信,自己不会久没江湖,与当今明主,终有会合之时。

    迷惘之中,仍在用各种办法自我慰藉。他是旷达的李白。

    每个人都有想要抵达的彼岸。但是往往,拼尽一生,也未必能如愿。但其实,以梦为马,坚定地走在路上,与曾经的自己不期而遇,也便是抵达了彼岸。

    兴许是这样,当你出发,彼岸已在脚下。

    又或许,世间本没有彼岸可言。

    有的,只是道路。

    桃花岩闲居

    瞄准月亮,纵然无法抵达,至少可以落在云彩上。

    李白是这样,无论道路如何崎岖,他始终相信,有云开月明的时候。

    若最终理想落空,那么至少,路上有他昂首经过的足迹。

    现在,李白来到了洛阳。洛阳,古称斟鄩、西亳、洛邑、雒阳、洛京、京洛、神都、洛城等,位于河南省西部,因地处洛河之阳而得名,有十三朝古都之称。

    唐代自高宗始以洛阳为东都。唐玄宗长期居洛,曾敕令大修中岳庙,并赐风穴寺内佛塔名“七祖塔”。开元元年(713),改洛州为河南府。开元二十一年(733),于洛阳置都畿道。天宝年间,改东都为东京。

    与长安的繁华相比,洛阳亦不逊色。

    楼台城阙,马龙车水,也是盛世华年的模样。

    过往行人,达官贵人屡见不鲜。几分雍容,几分高傲。

    李白不识得他们。他们更加不识得李白。和在长安时的境况相似,李白颇受冷遇。令他欣慰的是,在这里他结识了元演。元演其人,性情落拓不羁,为人慷慨豪放,与李白极是相投。

    他们曾漫游于人海,闹市沽酒,月下对酌;

    亦曾流连于水畔,坐看云起,尽日言欢。

    后来,李白曾写诗回忆那段生活: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回山转海不作难,倾情倒意无所惜。

    无疑,这是尽情尽兴的日子。

    醉卧风前,笑傲王侯;功名利禄,尽为尘土。

    然而,这样的日子总有结束的时候。盛筵再好,也有散场之时。所有的欢乐,在后来的日子翻出来,都只会令人唏嘘。李白与元演也不例外。就像李白在诗中所写: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分飞楚关山水遥。三百年后,同样的洛阳城,欧阳修也曾与好友把酒临风,携手芳丛。离别后,便只剩这样的叹息: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一别,即是千山,即是万水。

    所有的故事,有聚便有散,有欢颜便有惆怅。

    就像,花有开便有谢,月有圆便有缺。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已是开元二十二年(734)的春天了。

    在客栈里,李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笛声,是《折杨柳》之曲,乡愁蓦然涌起。在写下这首《春夜洛城闻笛》后不久,他离开洛阳,途经南阳回到了安陆。

    一别数年,许夫人待他如初。不管漂泊多远,有个淡如秋菊的女子在那里等他,栉风沐雨,总有归途,李白觉得欣慰。说起几年来所遭受之冷遇,他不胜唏嘘。许夫人在难过之余,为他煮酒,以温柔之手,抚慰他流浪的悲伤。她愿意为他倾尽温柔,但他,仍会上路。他有儿女情,也有英雄气。他不许自己永远沉寂。

    不管怎样,此时的李白,在那女子身边。

    白兆山桃花岩,石室数间,桃林几里。

    放旷的李白,也有花前月下的日子。

    云卧三十年,好闲复爱仙。蓬壶虽冥绝,鸾鹤心悠然。归来桃花岩,得憩云窗眠。对岭人共语,饮潭猿相连。时升翠微上,邈若罗浮巅。两岑抱东壑,一嶂横西天。树杂日易隐,崖倾月难圆。芳草换野色,飞萝摇春烟。入远构石室,选幽开山田。独此林下意,杳无区中缘。

    永辞霜台客,千载方来旋。

    李白写信给长安的朋友刘绾,便是这首《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寄刘侍御绾》。他说,安社稷、济苍生的愿景虽然遥不可及,但他内心却十分坦然。长安之行,投书干谒,苦心营运,却是处处碰壁,屡遭白眼,弄得身心俱疲。带着满身的风尘回到桃花岩,终于找到了久违的清静和归属感,他很是欣喜。

    可以说,桃花岩的隐逸生活是疗治其累累创痕的良药。这里地处幽僻,远离尘嚣,可以短歌长啸,亦可以煮酒写诗;可以莳芳种豆,亦可以追风逐月。看上去,此间生活,颇有陶渊明“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之意趣。

    他说,要将自己安置于林下,不再过问尘事,直到千年以后才会再入尘网。这里,有受挫后的自我解脱和自我安慰。另外,他想说而并未说出的是,如他这般,有济世经国的远大抱负,有能与司马相如比肩之才华,要直到千年以后才能被认可。这大概是李白对于朝廷的一种暗讽。

    不过,既然是隐居,便少不了诗酒唱和。

    那段日子的李白,似乎永远是醉醺醺的样子。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李白襟怀坦荡,与之交往的朋友也是不拘小节之人。因此,花前对饮,他若醉倒,便让朋友自行离去。即使如此,还不忘了叮嘱一句,明日再来对酌,别忘了带着琴。

    当年,陶渊明家里收藏了一架没有琴弦的古琴,每当喝酒的时候就抚摸古琴,对来访者无论贵贱,有酒就摆出共饮,如果陶渊明先醉,便对客人说:“我醉欲眠卿可去。”隐居林下,李白俨然便是陶渊明的模样。

    醉得多了,大概是冷落了妻子,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写诗戏谑道:“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太常为官名,掌管礼乐祭祀等事务。

    东汉人周泽做太常,克己奉公,斋戒在斋宫之中,有一次病得很厉害,妻子到斋宫中探望问病,他大怒并让人把妻子捉到官府定罪,认为冲犯了神灵。人们笑他太迂腐,说:“生世不谐,作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意思说他不近人情,连家都不要了。当时的人们也有拿太常这个职务开玩笑的,因为太常主管祭神,常常斋戒,人们就说他们“一日不斋醉如泥”。

    李白在诗歌上的成就是斐然的。后人大都这样评价他的诗:清新自然,飘逸浪漫,豪放不羁,仙气满卷。按理说,诗样的才情,诗样的浪漫,自然也会造就诗样的爱情。但与苏轼、陆游、李商隐等人相比,李白的诗里似乎很少涉及到儿女情长。甚至有人说李白是不屑于谈情说爱的。其实不然,在唐代,“赠内诗”写得最多、内容最为丰富的就是李白和白居易。元人方回曾评论李白:最善赠答篇,肺腑露情愫。

    李白说自己日日烂醉,让妻子忍受孤单。言下之意,他很愧疚。

    虽是玩笑之语,却可见生活情趣,亦可知夫妻情笃。

    有时候,李白也会独酌,一壶酒,万事闲。

    我有紫霞想,缅怀沧州间。且对一壶酒,澹然万事闲。横琴倚高松,把酒望远山。长空去鸟没,落日孤云还。但悲光景晚,宿昔成秋颜。

    渐渐的,伤痕平了,入世之心便又蠢蠢欲动了。

    开元二十二年,朝廷初置十道采访使,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韩朝宗受命兼任山南道采访使,驻节襄阳。次年春,唐玄宗下诏要各地刺史推荐人才。韩朝宗其人,李白早有耳闻,据说最能拔擢后进,有“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之美誉。

    韩朝宗与孟浩然之间有一段故事。据说,韩朝宗十分欣赏孟浩然的才华,想向朝廷推荐他,便约其见面。到了约定的日子,韩朝宗等了许久,不见孟浩然前去。

    原来,孟浩然在别处与朋友饮酒。有人提醒他与韩朝宗约定之事,他竟说:“我在此饮酒,无比畅快,哪里顾得了其他!”结果,错过约定,惹恼了韩朝宗,荐举之事就此作罢。孟浩然并不后悔。于他,在人间,最重要的是快意。难怪,李白如此称赞他: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酒里乾坤,孟浩然如此,李白何尝不是。

    安陆与襄阳,相距并不遥远。

    李白决定,前往襄阳,拜谒韩朝宗,望能得其荐引。

    路,就在前方,咫尺亦是天涯。

    失意襄阳城

    昨天越来越多,明天越来越少,这就是人生。

    我们在光阴里飘摇,快也好,慢也好,光阴总是不徐不疾。

    而我们,不知不觉间,人生几度秋凉。

    蓦然回首,若能与从前的自己欣然相对,便不算有负光阴。

    我想,有方向,为之风雨兼程,即使永远在路上,也算对人生有了交代。刹那人生,我们未必要风云叱咤,但必须有登临绝顶的勇气。其实,人生的意义,就是让自己渐渐丰盛,哪怕行李微薄。

    开元二十三年(735)三月,李白来到了襄阳。在拜谒韩朝宗之前,他先写了封陈情书信,便是《与韩荆州书》。这封信,因为是求人荐引,对韩朝宗颇有奉承之意。比如,他称赞韩朝宗: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因为这封信,世人对他多有指摘,称其有失风骨。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皆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不过,这封信主要还是为了推介自己,介绍自己的经历、才华及气节。仍如从前,字里行间多含疏狂傲世之气。于他自己,是飞扬恣肆。但在别人看来,便是自命不凡。那样张扬的文字,读来很容易让人解读为:我怀有旷世之才,你若不举荐我,便是有眼无珠。

    他说: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

    他还说:日试万言,倚马可待。

    在唐代,求荐是很寻常的事情。但是完全将自己放在与对方平等的地位上,毫无掩饰地讲述自己的才华,将求荐之信写得气概凌云,恐怕也只有李白了。

    这就是李白,永远是率性纯真的诗人气质。

    即使是求人,也绝无半点委琐的私意、屈懦的鄙态。

    他相信,自己的才华足以用世。而其用世之心,在于忠义奋发、以报君国。故求韩荐己,完全是出于公心;而想象韩如能荐己,同样是出于这公心。两片公心的相识,两位贤士的相与,自然不必虚与委蛇。因此,这封信写得光明磊落。因其性情坦荡,这封原本是世俗交际的文字,却如他的诗一样,汪洋恣肆。

    然而,他虽然为这封信暗自得意,结果却仍是失落。那日,韩朝宗宴请当地士绅,在满座宾朋的惊讶目光下,李白昂首阔步地走到韩朝宗面前,没有跪拜,只是拱手作揖,将书信呈了上去。在他看来,这是平交王侯的气度;在旁人看来,这实在大为不敬。毕竟,他只是一介布衣。

    韩朝宗接过信看了看,本就对李白的傲慢心有不满,此时更觉他狂傲轻浮。尽管,李白被请入座,但是那日,韩朝宗再未理睬他。盛宴散场,韩朝宗径直而去。

    直到最后,李白还在纳闷,那样文采斐然的书信,为何换不来一次举荐。他总想着出仕,但其实,政治上需要的进退趋避,官场上需要的韬光养晦,他似乎都不懂,至少是不屑为之。

    性格决定人生。李白的性格,显然不适合混迹官场。

    他太天真,甚至可以说,只适合做个诗人。

    可以飘若浮云,可以矫若游龙。总之,身在江湖,飘然自在。

    但他,不愿如此。对于理想,他矢志不移,哪怕逆水而行。

    此番拜谒韩朝宗,对李白的打击很大。于是,其后的许多日子,他就在襄阳城里,四处浪游,沽酒买醉。襄阳位于湖北省西北部,汉江中游平原腹地,是楚文化、汉文化、三国文化的主要发源地,已有近三千年建制历史。

    襄阳因地处襄水之阳而得名,汉水穿城而过,分出南北两岸的襄阳、樊城隔江相望。两城历史上都是军事与商业重镇。历代为经济军事要地。素有“华夏第一城池”、“铁打的襄阳”、“兵家必争之地”之称。三顾茅庐、隆中对等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带着浓浓的醉意,李白写了首《襄阳歌》。

    狂饮之后,将自己交给了远方,又重重地跌回现实。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蓠花下迷。

    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

    旁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

    鸬鹚杓,鹦鹉杯。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

    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

    千金骏马换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

    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

    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龟头剥落生莓苔。

    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

    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

    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

    李白是无酒不欢的。然而,有酒也往往是借酒浇愁。

    酒这东西,欢喜时饮之,是人间天上我自遨游;

    悲伤时饮之,便是酒入愁肠化作泪。

    尽管如此,世事多蹇,跃入酒杯,与酒杯外的世界面对面,也算是自我安置。那日的李白,如许多日子,喝得酩酊大醉。他说,自己如西晋名士山简一样,日暮归来,烂醉如泥,被儿童拦住拍手唱歌,引起满街的喧笑,却毫不在意。山简镇守襄阳时,喜欢去习家花园喝酒,常常大醉骑马而回。当时的歌谣说他:“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骑骏马,倒着白接篱。”

    酒兴正浓,他以醉汉的心理和眼光看周围世界,实际上是以诗意的眼光瞻望红尘。于是,就仿佛,醉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山水云月,而是世间众生。

    他说,纵酒行乐,连王侯都莫能相比。西晋名将羊祜镇守襄阳时,常游岘山,把酒临风,自得其乐。他曾对人说:“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没无闻,使人悲伤。”羊祜死后,襄阳人在岘山立碑纪念。见碑之人无不落泪,名为“堕泪碑”。

    四百多年后,石碑已然剥落,岁月满是尘埃。

    只剩一个寥落的身影,在寻常巷陌,举杯醉卧花间。

    他是李白。千古的风流,在他酒杯里从未黯淡。

    七百多年后,在桃花坞,唐伯虎醉眼看世界,他说:“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此时,李白也是同样的醉意十足。他在一座叫襄阳的城市里,把酒问天,将功名富贵视作浮云。但是,仔细看去,他的酒杯里,除了长醉,还有浓愁。他只是,以烂醉狂放的模样,掩盖自己的悲愤和苦闷罢了。

    真实的生活,在酒醒之后仍是一望无际的荒凉。

    花前纵酒,月下醉眠,烟火人间并不会退避三舍。

    不知不觉,李白已是囊中羞涩。忆起从前任侠仗义的日子,他颇觉得人生如梦。但他并不后悔,仗义疏财是他的性格,快意潇洒是他的人生。当然,此时的他,总要想办法应付拮据的处境。

    襄阳县尉李皓是李白的堂兄,李白前往求助。他在赠给李皓的诗中写道:“归来无产业,生事如转蓬。一朝乌裘敝,百镒黄金空。弹剑徒激昂,出门悲路穷。”他说,人生如飞蓬,漂泊无依,漫游求荐无果,如今已到山穷水尽之地。李皓见他处境的确艰难,资助了他。

    不久,李白离开襄阳,到了江夏。在那里,他遇到了被贬官的宋之悌。宋之悌是初唐诗人宋之问的弟弟,此时由河东节度使被贬到了朱鸢,即安南都督府交趾郡,在今越南境内。李白与宋之悌很是投合,在江夏同游数日,临别时,写诗相赠,即《江夏别宋之悌》。

    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谷鸟吟晴日,江猿啸晚风。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多年以后,李白身陷囹圄,为了救他出狱,宋之悌之子宋若思可谓尽心尽力。要知道,李白所犯的是重罪,很多人唯恐避之不及,宋若思能够施以援手,可见其父与李白交情非浅。

    现在,在江夏,李白为宋之悌送别。原本,很少有悲戚模样。但是这次,宋之悌要去的是朱鸢,可谓天涯海角,他无法不难过。

    共饮一杯酒,从此分隔天涯,各有各的人生无常。

    尘世间,有些人兜兜转转,还会回来重温旧梦;

    而有些人,一去,便只剩关山无限。

    萍踪无定

    活在人间,每个人都应如清流。

    从容飘荡,自在而深情。有风掠过,有舟来往。

    除了伴鱼畅游,还要随小舟漫流。

    倘若,不是携壮志踽踽而行,他大抵可以将自己安放于山间水湄,闲来煮酒,醉可问天;有风月,有诗酒,或许还有三五知己;可以放浪于云山,可以荡舟于江海。那何尝不是悠然快意的日子。

    但若是那样,他也就不是李白了。

    生命之中,有清风在手,有壮志在心;有飘然若云,有不动如山。

    这才是李白。纵情于林山诗酒,是他,但不完整。

    送走宋之悌之后,李白又在江夏停留多日。期间,他邂逅张祖。张祖时任监丞,押运船粮路过江夏。他对李白十分仰慕,因此此番相遇十分高兴。那些日子,他们悠游巷陌,饮酒倾谈,很是快意。

    但是,张祖公务在身,将前往东都洛阳,他们共醉同游的日子,终以离别结束了。临别,李白写了《暮春江夏送张祖监丞之东都》,还写了篇序,其中写道:

    误学书剑,薄游人间。紫微九重,碧山万里。有才无命,甘于后时。

    刘表不用于弥衡,暂来江夏;贺循喜逢于张翰,且乐船中……

    谈玄赋诗,连兴数月,醉尽花柳,赏穷江山。王命有程,告以行迈,烟景晚色,惨为愁容。系飞帆于半天,泛渌水于遥海。欲去不忍,更开芳樽。乐虽寰中,趣逸天半。平生酣畅,未若此筵。

    同游的日子,把酒弹琴,谈玄赋诗,畅快淋漓。

    正因如此,离别总是伤神。相聚时若无欢乐,离别也就无须凄楚。

    尽管写的是离别,李白还是忍不住感慨一番。就像他说的,有才无命,甘于后时。才情卓绝的他,始终叩不开天子宫阙的门,只能落于人后。然后,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冷落他的韩朝宗,觉得他气量狭小,就像三国时弃祢衡不用的荆州太守刘表。李白以祢衡自比,透露了对韩朝宗的失望,也彰显了自己狂傲不羁的性情。

    这年夏天,应元演之邀,李白北游太原。让李白欣慰的是,人生虽不如意,却有不少靠得住的朋友,可以畅游山水,可以把酒言诗。都是坦荡的性情中人,相与往来,总是无比痛快。

    在太原,与元演重逢,必然是把酒花前、泛舟湖上的画面。彼时,元演的父亲为太原府尹,负责北方的边防,李白去太原,虽是赴好友之约,却也有寻求荐引的愿望。但是最终,他的愿望落空了,便只好与元演纵情山风水月。

    那段日子,李白结识了一位叫郭季鹰的朋友,并且有诗相赠。

    河东郭有道,于世若浮云。盛德无我位,清光独映君。耻将鸡并食,长与凤为群。一击九千仞,相期凌紫氛。

    郭有道,又名郭泰,东汉时期名士,与许劭并称“许郭”。李白盛赞朋友之高洁,称其如郭有道,飘若浮云,与世无争,不屑于肖小之辈为伍,只结交志趣高雅之士。有朝一日,他必将奋羽高飞九千仞,在紫氛氤氲的太空遨游。

    这些话,是对朋友的称赞,也是对自己的勉励。

    许多次的挫败之后,他仍有鹏程万里之志。

    他相信,那样的盛世,该是野无遗贤的。

    秋天,李白与元演同游了雁门关。雁门关又名西陉关,位于山西省忻州市代县县城以北约二十公里处的雁门山中,是长城上的重要关隘,与宁武关、偏关合称为“外三关”。

    这里,赵武灵王曾进行军事改革,胡服骑射,大败林胡、楼烦的入侵,建立了云中、雁门、代郡;后来,李牧奉命常驻雁门,大破匈奴十余万骑;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派遣大将蒙恬率兵三十万,从雁门出塞,收复河套地区,将匈奴赶到阴山以北;汉朝时,卫青、霍去病曾驰骋于雁门古塞内外,多次大败匈奴;而李广在做代郡、雁门、云中太守时,先后与匈奴交战数十次,被匈奴称为“飞将军”。

    雁门关之称,始自唐初。因北方突厥崛起,屡有内犯,唐驻军于雁门山,于制高点铁裹门设关城,戍卒防守。《唐书·地理志》描述这里“东西山岩峭拔,中有路,盘旋崎岖,绝顶置关,谓立西陉关,亦曰雁门关。”

    雁门关,漫天的黄沙里,依稀有金戈铁马的声响。

    刀光剑影、鼓角铮鸣,在沉默的青史里,并不安分。

    远处,胡琴与羌笛,还有冰冷的琵琶,依旧在呜咽着。

    英雄早已作古,功勋归了尘土。岁月之前,站着无数叹息的人们。所谓功名,在当时可以借此傲视天下,多年后不过是一抹风烟。但人们,总是不舍得放下。总以为,功成名就,才算完满了人生。

    作为读书人,追求功名,希望能以己之才安民济世,这无可厚非。只是,那条风雨凄凄的长路,他以纯粹傲然之性情面对别人的不屑与嘲讽,实在让人心疼。不过,倘若一路繁花,没有那些悲凉与愤懑,他恐怕未必那般狂放,笔下的诗也未必会那样气贯长虹。

    立在雁门关上,遥望和叹息,止于沉默。

    虽是携友游赏,李白还是感慨万千。

    其后,李白与元演登临了北岳恒山。恒山位于山西浑源县城南十公里处。山势陡峭,沟谷深邃。深山藏宝,著名的悬空寺便隐匿其中。相传四千年前舜帝巡狩至此,因见其山势雄伟,遂封为北岳。秦时“奉天下名山十二”,泰山之次便是恒山。

    恒山古庙依山而立,庙外山峦重叠,远眺如淡墨轻染,近似浓彩洒。庙区殿宇耸峙,回廊曲折,鼓声、磬声不绝于耳,青苔爬满陡阶,花草轻拂着栏杆。悬空寺高接云天,朝山香客络绎不绝,寺下流水潺潺。面对此情此景,李白不禁有飘然凌云之感,于是在石壁上题写了“壮观”二字。

    后来,当地州官将“壮观”二字复制成碑,并在悬空寺对面山崖建太白祠,将碑立于祠内,作为对诗仙的缅怀。不过,李白恒山书“壮观”碑虽传为佳话,但观其笔意似明人馆阁体,真实性待考。

    开元二十四年(736)春,李白告别元演,重到洛阳。

    从开元二十二年开始,唐玄宗连续三年住在洛阳,唐朝的政治中心也从长安移到了洛阳。唐玄宗不仅在这里处理政务,还有不少重要举措。比如,他在洛阳亲耕籍田,大赦天下;比如,命京师五品以上官员及地方官吏向朝廷举荐英才。

    李白到洛阳,仍怀着待时而上的愿望。

    然而,九重城阙是王公大臣来去的地方。他仍在外面。

    幸好,还有酒,还有诗。还有孤清的自己。

    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新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鸡鸣海色动,谒帝罗公侯。月落西上阳,余辉半城楼。衣冠照云日,朝下散皇州。鞍马如飞龙,黄金络马头。行人皆辟易,志气横嵩丘。入门上高堂,列鼎错珍羞。香风引赵舞,清管随齐讴。七十紫鸳鸯,双双戏庭幽。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雠。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

    那日,他站在天津桥上,看桃花夹岸。关于花谢花开,关于人生起落,他想了很久。于是,有了这首《古风》。他说,花开得再好,也总会在落花时节随水而去。人亦如花,有显赫之时,便有萧索之日。他说,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不如像范蠡那样,功成之后,抛却繁华,泛舟五湖。

    对于人世浮沉,他有很深的体认。

    可惜,他设定的从庙堂到江湖的路线,却无从体验。

    功名尚未取得,已在谈论身退,不免引人讥嘲。

    但他,不在乎。他是个简单的人,话在心里,不吐不快。

    不久后,元丹丘自峨眉山访道归来,在洛阳遇到了李白。故友相见,不甚欢喜。失落的李白,总算得到了些许慰藉。同游数日后,他回到了安陆。

    桃花岩,山水如旧,安谧如旧。诗人悄然归去。

    一夕烟雨,洗净了风尘。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柳宗元说:久为簪组束,幸此南夷谪;

    陶渊明说: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我们皆在尘网之中。繁华缭乱,名利牵绊,让人难以割舍。似乎总是这样,一边向往林泉,憧憬扁舟渔火,一边置身人海,不舍名利前程。

    许多年前,柳宗元被贬,远离了庙堂尘嚣,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陶渊明厌倦了官场,退居田园,采菊种豆,独享清欢。人生,既要寻找重量,也不能少了意趣;既要创造价值,也不能少了悠然。

    桃花岩的生活,有山水为邻,有诗酒为乐。

    更有温柔如水的妻子,琴书相和,对酌华年。

    无疑,李白是幸福的。事实上,从小涉足道教的他,是喜欢隐逸之趣的。只不过,一想到身处盛世,自己却只能屈居林下,他总是不甘。

    李白是高才放旷之人,他所求的,不是富贵豪奢,他说钟鼓馔玉何足贵,并非故作高洁,否则也不会一掷千金资助别人;也不是身在权力之巅,被万人仰视,他只是相信自己有安民济世之才,不愿意被埋没于盛世。

    在桃花岩住了数月,分别未久的元丹丘又发来邀请,希望他前往嵩山相聚。原来,元丹丘的好友岑勋仰慕李白,千里寻访至嵩山,便让元丹丘书信相邀。

    岑勋生平不详。李白在《送岑征君归鸣皋山》诗中称他是“相门子”,但史料上没有记载。李白的同代人岑参有“吾门三相”之说,或许是诗人有意附会以抬高他的身价。岑勋后来隐居鸣皋山,曾撰《多宝塔碑记》,颜真卿书之,会稽徐浩篆额,世称三绝。

    黄鹤东南来,寄书写心曲。倚松开其缄,忆我肠断续。不以千里遥,命驾来相招。中逢元丹丘,登岭宴碧宵。对酒忽思我,长啸临清飙。蹇余未相知,茫茫绿云垂。俄然素书及,解此长渴饥。策马望山月,途穷造造墀。喜兹一会面,若睹琼树枝。忆君我远来,我欢方速至。开颜酌美酒,乐极忽成醉。我情既不浅,君意方亦深。相知两相得,一顾轻千金。且向山客笑,与君论素心。

    收到元丹丘的书信,李白立刻就起程了。知己相邀,盛情难却;何况,桃花岩的生活虽然轻描淡写,毕竟少了几分狂放肆意。这首《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详细记述了此次嵩山相聚的始末。

    不久,李白就在嵩山了。他与岑勋虽是初识,却如故友重逢。人与人之间,最难得的是性情投合。有的人日日相见仍如陌路,有的人乍见便如故交。那些日子,嵩山之上,酒杯里的醉意,月色下的清谈,将俗世纷扰、人间是非,抛得很远。就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快意的身影。一首《将进酒》,足见当时豪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如果人生注定是山重水复,我们该如何度过黯淡流年?

    是沉默在角落里,独自憔悴,还是行走在山水间,放浪形骸;

    是寂静在西风里,形单影只,还是沉醉在诗酒中,笑看红尘?

    或许,根本没有答案。人生如谜,怎样经过都有缺憾。

    有人醉卧沙场,有人徘徊月下;有人打马天涯,有人流连花间。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就要承受什么样的浮沉苦乐。不到终点,谁都不知道,人生的归途在何方。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就是李白的态度。前尘往事,聚散离合,都可以放在酒杯里,沉淀出别样的心境和情怀。何止是得意之时,就算是示意悲伤之时,他也总是那样,举着酒杯在山水间,在月光下,恣肆地吟唱。

    流光易逝,青春易老。从青丝到白发,只是刹那。不如,将憔悴的人生,借着月光饮下,一醉不醒。很显然,李白的豪放与不羁中,有清晰可见的悲愁。二十几岁辞亲远游,十几年后仍是布衣一介。遍干王侯,历抵卿相,终于未能如愿登上仕途,更别说以宰相的身份,安社稷、济苍生。

    看上去,他有些醉生梦死,其实不过是一醉解千愁罢了。那日,以及许多日子,他的叹息落入酒杯,混杂着浓浓的诗情和酒香,成了放浪形骸,成了玩世不恭。最终,成了开元盛世的醉眼迷离。

    于他,钟鼓馔玉、良田广厦,都不抵一朝沉醉。

    五花马、千金裘,尽可换了美酒,让他在杯中忘却。

    终于,他醉了,红尘还醒着。

    对酒当歌的日子结束后,李白又回到了安陆。已是开元二十五年(737)春。其后这一年,他没有外出,在安陆闲居,赋诗沉淀,把酒清歌。某天,几位堂弟来到桃花岩,李白与之饮酒赋诗,写有《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春江水暖的日子,与几位堂弟行游于醉柳清烟的园中,谈笑风生,摆酒设宴,花香漫溢,清风徐来,席间各赋新诗,作不出诗来的要罚酒三斗,一时间笑声盈盈,确是人生乐事。

    人们总说,将生活过成诗,却往往跳不出浮华。

    清风明月、细雨斜风,始终在那里,却少有人过问。

    诗意生活,未必在林下水湄,未必是寻梅踏雪。

    一抹斜阳,一缕风香,你若留意,心中便有了诗意。如李白所言,人生若梦,为欢几何。我们真应该放下俗事,偷得片刻闲暇,去聆听,去寻访,去遇见真实的自己。

    开元二十六年(738),李白再次离开安陆,前往各地漫游干谒。他先到襄阳,专程去鹿门山看望故友孟浩然,有过数日诗酒酬唱的生活,并且作诗《赠孟浩然》。孟浩然终生不仕,纵情于诗酒风月,极是洒脱。李白始终执着于功名。因此非常欣赏孟浩然的散淡。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两年后,孟浩然染病,背上长了个大毒疮。王昌龄来看他,欢喜之余,两个人去吃海鲜,结果孟浩然疮发而逝。率性而生,率性而死,的确配得上风流二字。

    离开襄阳后,李白至颖阳元丹丘山居,与故友把酒相欢多日。其后,他又去到陈州、宋城、南阳、下邳、淮阴、楚州,写有《送侯十一》《淮阴书怀寄王宋城》《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等诗。

    次年,李白重游扬州、苏州、杭州等地。干谒之事皆是有始无终。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些年李白漂泊四方,虽然总是落寞,诗名及其傲世性情,却可谓天下皆知了。

    江南,烟雨无恙,扁舟悠然。他喜欢这云水间的日子。

    一壶酒,盛得下春花秋月,也盛得下世事无常。

    秋天,李白来到巴陵(今湖南岳阳),结识了王昌龄。王昌龄字少伯,河东晋阳(今山西太原)人,比李白年长三岁。盛唐著名边塞诗人,后人誉为“七绝圣手”。

    王昌龄早年贫贱,困于农耕,年近不惑,始中进士。初任秘书省校书郎,又中博学宏辞,授汜水尉,因事贬岭南。开元末返长安,改授江宁丞。被谤谪龙标尉。安史乱起,为刺史闾丘所杀。

    在巴陵,李白与王昌龄诗酒相与,极为畅快。

    醉意朦胧的时候,一纸书信猝然而至。妻子许氏离世了。

    告别王昌龄,李白星夜疾驰,返回了安陆。

    他们,也曾对酌月下,也曾执手花前。尽管李白的诗里很少写夫妻日常,但在那个秀外慧中的女子身边,他定是幸福的。可是现在,碧落黄泉,再也寻不到她的身影。那段日子的李白,只剩悲伤。

    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许夫人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女儿叫平阳,儿子叫伯禽(小名明月奴)。西周时期的周公旦,其长子伯禽名字叫鲤,与“理”“李”谐音,在古代,理、李通用,由于李白身世成谜,为儿子取名伯禽,可能是暗含李姓。

    至于明月奴,首先,李白钟情明月,诗中多有此意象;其次,自魏晋南北朝以来,人们起名字尤其是小名,特别喜欢用“奴”字。南朝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小时候寄养在南方,所以他的小名叫寄奴。因此,李白为儿子取名明月奴,算是昵称。

    李白后来还有个儿子叫颇黎。在古代,颇黎是一种天然水晶石,据南朝沈约的《梁四公子记》载,刘宋文帝时,扶南国商人曾从西天竺国带来碧颇黎镜。据称“举国不识,无敢酬其价者”,可见“颇黎”价格不菲。李白为儿子取名颇黎,大概是希望他如稀世珍宝“颇黎”那样卓尔不凡。当然,这些只是猜测。

    将妻子安葬以后,李白决定离开安陆。

    临行前,到妻子坟前,伫立许久,泪眼模糊。

    旷达如苏轼,也曾在短松冈的明月之夜,独自断肠。

    李白虽离开了安陆,但是妻子忌日,他定是悲不自胜。

    要知道,他是个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大都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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