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狂笑,半个盛唐:李白传-仗剑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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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生命放置在路上。

    走得不卑不亢,便自成风景。哪怕是流浪的模样。

    若无人经过,便自斟自酌。对春风桃李,对夜雨江湖。

    辞亲远游

    这世上,谁都有要去的远方。

    远方,未必是大漠孤烟,未必是花开彼岸。

    或许只是秋日的篱落菊花丛,或许只是沉吟的月满西楼时。

    其实,远方不过是别人厌倦总想逃离的地方。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愿意,以数尺之躯去丈量远方,从此间到别处,从小径到天涯。往往,也要从沧海到桑田。走了很远,终于发现,最远的不是山水迢递,而是通往自己的路。

    开元十二年(724),李白离开故乡,仗剑远游,并非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建功立业,实现他治国安民的伟大抱负。他始终相信,那个清明盛世不会让他的才学埋没。后来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这样写道:“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

    大丈夫生于尘世,理当纵横天下,不能安于一隅。

    带着这样的铿锵之声,李白上路了。

    二十四岁,有书卷气,有豪侠气,甚至还有几分仙气。

    关于李白的体貌特征,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写道:“眸子迥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酝籍。”也就是说,李白其人双目炯炯,喜则纵情大笑,怒则肆意咆哮;但他安静的时候,又是温文尔雅,风流蕴藉。

    魏颢大概是李白最忠实的拥趸了。他最初叫魏万,曾在王屋山下做隐士,号为王屋山人。他自言平生自负,人们都知道他狂傲,但他对李白却是极其倾慕。按照魏颢自己的说法,就像司马相如欣慕蔺相如的为人,像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一样倾慕李白。他认为,李白的性情和行事作风,与自己颇为暗合。

    为了一睹李白的风采,魏颢曾历时半年,跋涉三千里,终于在广陵(即扬州)见到了李白,并激动地奉上他四十八韵的长诗《金陵酬李翰林谪仙子》。感动之余,李白与他结为忘年之交,还托付魏颢将自己的诗文编成集子。

    现在,李白开始了遥远的旅程。这样的遥远,属于阴晴难测,属于追寻与幻灭。就像所有追梦的人,将自己交给远方,悲喜起落便只能由远方来定夺。但是至少,此时的李白是豪情万丈的,是意气飞扬的。

    纵然前方是断壁残垣,他也相信,能以凌云之笔,画出烟雨斜阳。

    轻裘快马,气贯长虹。远方很远,亦在脚下。

    他行色匆匆。一路风尘,白马啸西风。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途中,李白再游锦城,重登峨眉山,在蜀中流连数月。最后,在嘉州附近的清溪驿,买舟东下渝州,出长江三峡。渐渐地,将巴山蜀水留在了身后。

    船出三峡,过荆门时,顿时豁然开朗。荆门,即荆门山,在今湖北省枝城市西北长江南岸,山势上合下开,状如门扉,因而得名。荆门与长江北岸虎牙山对峙,是巴蜀与故楚的分界之处。出了三峡,巴蜀的夹岸高山渐行渐远,呈现在李白眼前的是汉江平原的云平水阔。

    他写了首《渡荆门送别》,几分欣喜,几分感伤。总是这样,异乡风物让人喜悦的同时,难免勾起乡愁。对李白来说,外面的世界固然天空海阔,巴蜀大地却是越来越远了。

    那里,盛放着他的年少时光,盛放着纯粹的快乐。

    此后的人生,纵是狂欢长醉,也总是带着些许不甘和惆怅。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这首诗首尾行结,浑然一体,意境高远,风格雄健。“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写得逼真如画,有如一幅长江出峡渡荆门长轴山水图,成了脍炙人口的佳句。

    如果说优秀的山水画“咫尺应须论万里”,那么,这首形象壮美瑰玮的五律也可以说能以小见大,容量丰富,包涵长江中游数万里山势与水流的景色,具有高度集中的艺术概括力。对这首诗,《精选五七言律耐吟集》的评价是:包举宇宙气象;《唐宋诗举要》则说:语言倜傥,太白本色。

    出三峡后,李白在江陵(今湖北荆州市)盘桓数日。在这里,他结识了从衡山归来的道教大师司马承祯。司马承祯字子微,法号道隐,自号白云子,人称白云先生,河内温县人,道教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

    司马承祯聪慧颖悟、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其擅长篆书、隶书,他首创的“金剪刀书”别具风采,风靡一时。他笃学好道,无心仕途,拜师嵩山道士潘师正,得受上清经法、符箓、导引、服饵等道术,隐居天台山玉霄峰。他多次奉诏入京,却都主动上表还山。司马承祯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合称为仙宗十友。

    李白对司马承祯早有崇敬之心,因此这番相逢他很是欣喜。耄耋之年的司马承祯,衣带生风,童颜鹤发,十足的神姿仙态。年轻的李白,也给修为深厚的道士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身如轻松,目似闪电,翩翩白衣,超凡脱俗,这就是此时李白的模样。接谈之际,司马承祯更觉得李白天资聪颖,识见过人。

    对于李白,司马承祯的评价是: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

    李白对自己的评价是:以天为容,以道为貌。

    潇洒纵逸,来去飘然,这是诗仙的模样。他只是零落凡尘罢了。

    回到住处,李白回味着司马承祯对他的称赞,不禁有凌云之概。他想起了《神异经》中所说的昆仑山名曰希有的大鸟,又想起了《庄子·逍遥游》中所说的鲲鹏。思绪飘飞之后,他写了篇《大鹏遇希有鸟赋》,即《大鹏赋》,以希有鸟喻司马承祯,以大鹏自况。

    乃蹶厚地,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左回右旋,倏阴忽明。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阖之峥嵘。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固可想象其势,仿佛其形。

    狂傲如他,人生该是如此:凌苍绝地,气吞山河。

    如大鹏,遨游天地,一去万里;长风破浪,斗转星移。

    他的自负与不羁,源自他的天性与才华。

    也可以说,那是属于开元盛世的大气和丰盛。

    那日,分别的时候,司马承祯说:“观君眉宇之间英气勃勃,言谈之间,不忘苍生社稷,毕竟志在匡济。以你之才识,当此开元盛世,自是鹏程万里。待你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事毕,再到山中来寻我。”

    李白答道:“功成,名遂,身退,这是晚生的素志。”

    末了,司马承祯说:“岭上白云,松间明月,无往而不相逢。”

    已是飘然出尘之语。但李白,终于还是回归了自己的旅途。他要如大鹏那般,振翅而去,直上九霄。此后,李白曾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洞庭湖,并溯湘江而至零陵、苍梧,登临九嶷山。没想到,游兴正浓时,吴指南竟然暴病而逝。李白悲不自胜,痛哭流涕。他是这样,喜便是颜开笑逐,悲便是泪湿青衫,简单率真的性情。

    斯人已逝,他还有自己的人生去跋涉。将吴指南葬于洞庭湖畔之后,李白再次买舟东下。开元十三年(725)秋,他从荆门出发前往金陵(今南京),写了《秋下荆门》:

    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

    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

    剡中,在今浙江省嵊州市和新昌县一带。附近有天台山、天姥山、剡溪等,汉晋以来常有名士高人隐居其间。天台山是道教名山,晋代葛洪,和李白不久前结识的司马承祯都曾在这里隐居修道。南朝山水田园诗人谢灵运曾在剡中隐居。

    不过,李白固然仙风道骨,行迹如风,但他并不漠视功名。事实上,正好相反。终其一生,都在为了功名而寻寻觅觅。我想,这与他志趣风雅、性情高逸并不矛盾。既有道家的出世之心,又有儒家的用世之志,这才是真实的李白。

    自视不凡的李白,不想通过科举道路去获取功名,而是要选择另一条富有浪漫色彩的途径。很多时候,李白寻山问水,不仅为了寻得自在,也是为了寻找机会。游历,任侠,隐居名山,求仙学道,结交名流,树立声誉,由此走入仕途,这是他的设想。

    不管怎样,山在那里,水也在那里,深情地等着他。

    只因,有他的地方,总能平添几分仙气。

    岭上白云,松间明月,无往而不相逢。

    司马承祯的话,想必他也记得。

    人在江南

    或许,踏尽风尘,便有花开陌上;

    或许,走遍天涯,不胜杯酒之欢。

    一窗月,一壶酒,两三知己,对酌倾谈。

    不说前程名利,只爱篱畔黄花。于诗人,如此最好。

    只是,红尘来去一场,总要将自己交给远方,在漫长的旅程中相聚和别离,遇见真诚的自己,才不算负了草木春秋。所有的路上,行囊可以空空,但必须有丰盛的自己。

    经过浔阳的时候,李白上岸登临了闻名遐迩的庐山,留下了著名的《望庐山瀑布》。在壮美的山水之前,他永远是欢喜的。尽管,远游天下并非只为山光水色,但他却在不经意间,为所见之风景,留下了诗的注脚。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之后,李白继续沿长江东下,来到安徽当涂境内。当涂县东南的天门山,地处吴头楚尾,两岸高山夹江对峙,望之如门扉。舟过此处,带着几分激动,李白写了首《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终于,李白的身影出现在了金陵。从蜀中到金陵,长途的跋涉后,年轻的诗人遇上了江南。亭台水榭,烟雨画船,都让过往行客流连忘返。李白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他有一支笔,以及一怀诗意,落笔之际,山仍是山,水仍是水,却多了几分翩跹。

    金陵,即南京,被称为六朝古都,从孙吴、东晋,到南朝的宋、齐、梁、陈,皆定都于此。历史上,南京既受益又罹祸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气度不凡的风水佳境,曾多次遭受兵燹之灾,但亦屡次从瓦砾荒烟中重整繁华。且在中原被异族所占领,汉民族即将遭受灭顶之灾时,通常都会选择在南京休养生息,立志北伐,恢复华夏。

    南京在中国历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和价值。历史学家朱偰先生在比较了长安、洛阳、金陵、燕京四大古都后,言“此四都之中,文学之昌盛,人物之俊彦,山川之灵秀,气象之宏伟,以及与民族患难相共,休戚相关之密切,尤以金陵为最。”

    隋唐两代,南京受到北方刻意贬抑,但地理上的优势使这一地区的经济、文化不断发展强大,仍是东南大都会。李白、刘禹锡、杜牧、李商隐等诗人都在这里生活、游览过。到金陵后不久,李白登上了凤凰台上的瓦官寺,并写诗《登瓦官阁》:

    晨登瓦官阁,极眺金陵城。钟山对北户,淮水入南荣。漫漫雨花落,嘈嘈天乐鸣。两廊振法鼓,四角吟风筝。杳出霄汉上,仰攀日月行。山空霸气灭,地古寒阴生。寥廓云海晚,苍茫宫观平。门馀阊阖字,楼识凤凰名。雷作百山动,神扶万栱倾。灵光何足贵,长此镇吴京。

    多年以后,风流云散,去日无声。

    霸业皇图,层楼宫阙,都覆上了厚厚的尘埃。

    最初的繁华如梦,最后的落日苍苔,世事不过如此。再美丽的年华,再丰盈的年代,也终会在岁月里沉默。不过,秦淮河的水依旧平静地流淌着,不知不觉,流到了百年后刘禹锡的面前。

    如百年前的李白,几许沉思,几许惆怅,他在夕阳之下落笔,给了金陵一声叹息: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此时的李白,既没有迷醉于江南云水,也没有沉湎于长吁短叹,他清楚地记得此行的最终目的。某天,在金陵城的某个角落,凭栏望江,抚今追昔,写了首《金陵望汉江》。在诗中他说:“六帝沦亡后,三吴不足观。我君混区宇,垂拱众流安。今日任公子,沧浪罢钓竿。”也就是说,六朝风流已逝,眼下正值太平盛世,即使是垂钓于东海的任公子,也会放下钓竿为国效力。

    任公子是《庄子》中的传说人物,垂钓东海,他用很大的钓钩和极多的食饵钓起一条巨大的鱼。可以说,这首诗是李白对朝廷的含蓄表白,词句中透露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淡淡悲哀。诗的感情深沉而表达稳妥,以江水壮阔的气势与盛唐的国力相对应,贴切得体,从而自然又蕴含丰富地表达出盛世才子的惆怅。

    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李白在金陵广交朋友,到处谒见社会名流,只是收效甚微。他的诗不断被人们所熟知,但求仕之路极其坎坷。已是秋天,他登上了金陵城西北覆舟山上的孙楚楼,写了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这样的夜晚,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风清月白,云淡水悠,只是眼中所见。他的心里,长满了惆怅。

    月下沉吟,久久不归。古今天下,有几人能与他志趣相投?看上去,他倒像七十年前的陈子昂,独立于天地间,无边地寥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谢玄晖即谢眺,南齐诗人,其《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有“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句。李白对谢朓非常仰慕,并且将其引为知己。此处借用其句,表达了对谢朓的怀念。意思是,唯有能写出“澄江静如练”这样清丽之诗的谢玄晖,能了解他的悲喜。

    可惜,他与谢朓之间,有两百多年的距离。

    这样的秋夜,他注定只能举杯对月。

    那是一个人的逝水无痕。

    开元十四年(726)春,李白从金陵出发前往广陵,朋友们为他践行。他即兴写了首《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到底是旷达的李太白,几分离别的感伤,在酒意中消散殆尽,只剩下匹马走天涯的洒脱。所以他说:与那滔滔江水相比,离情别绪何足道哉。

    不久后,李白来到了广陵,即扬州。广陵是淮南道大都督府所在地,也是四通八达的水路交通枢纽,城市繁华,人文荟萃。繁华的扬州,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前来,纵情江南山水,恣意把酒长歌。

    唐代时,来过扬州的诗人,有骆宾王、李颀、王昌龄、孟浩然、崔颢、李白、高适、韦应物、顾况、戴叔伦、王建、刘禹锡、白居易、张祜、姚合、李商隐、杜牧、温庭筠、杜荀鹤、罗隐、韦庄等百余位,吟咏扬州的诗有四百余首。

    与南京相比,扬州少了几分厚重,多了几分风流。遥遥望去,二十四桥明月之夜,仍有人在倾情吹箫;春风十里的扬州路,豆蔻年华的女子娉娉袅袅;自然地,还有临别前的夜晚,蜡烛有心替人垂泪至天明。

    百年以后,杜牧在扬州十年一梦,赢得青楼薄幸之名。

    属于李白的扬州,没有风流缱绻,只有任侠快意。

    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写道:“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唐代时所用的钱为开元通宝,需要指出的是,开元通宝并非唐玄宗开元年间铸的钱,而是在唐高祖武德年间就有此称了,唐取代了隋,有改朝换代的意思。

    在李白所处的开元天宝年间,一斗粮食大约二三十钱;绢帛、布匹,每匹大约四五百钱;猪肉,大约每斤五六百钱;马匹,普通来讲,数千到数万钱不等。

    李白好酒,说“金樽清酒斗十千”。其实,当时的好酒,每斗几十文钱而已。三十万不是个小数目,若用来沽酒,可以喝很久。然而,在繁华的扬州,李白却将这笔钱用于接济落魄书生。实际上,他自己尚在苦寻仕进的路上。

    有诗酒情怀,有侠义心肠,这就是李白。

    杜甫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李白何尝不是如此。

    扬州的灯火里,李白独饮风月。日子潇洒。

    千金散尽,独留心安。

    古道有风,岁月无岸

    对李白来说,千层广厦,也抵不上一夕醉意。

    所以他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或许可以说,浮生只是,长醉一场,清风两袖。

    出手阔绰的李白,在扬州好友甚多,自然少不了聚散离合的情节。对于离别,李白向来表现得极其淡然。他不会叹息相见时难别亦难,临别之际,轻轻挥手,说声保重,从此各自天涯。就像他在诗中所写:

    兴罢各分袂,何须醉别颜。

    离别二字,于感伤之人,是关山相隔,相见无期;

    于旷达之人,是重逢之始,天涯咫尺。

    王子安诗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人与人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山高水长,而是彼此不懂得。

    开元十四年夏,李白离开扬州前往剡中。他的计划是,从扬州乘船南下,沿着运河入会稽,进剡溪,上天姥山。离开扬州时,与友人储邕告别,作诗《别储邕之剡中》:

    借问剡中道,东南指越乡。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辞君向天姥,拂石卧秋霜。

    这次行程,饱览了越地山水,探访了许多名胜,写了《越女词》《越中览古》等诗,还观了沧海,登临了天台,实现了“东涉溟海”的宿愿。在天台山,他写了《天台晓望》一诗:

    天台邻四明,华顶高百越。门标赤城霞,楼栖沧岛月。凭高登远览,直下见溟渤。云垂大鹏翻,波动巨鳌没。风潮争汹涌,神怪何翕忽。观奇迹无倪,好道心不歇。攀条摘朱实,服药炼金骨。安得生羽毛,千春卧蓬阙?

    天台山位于中国浙江省天台县城北,西南连仙霞岭,东北遥接舟山群岛,为曹娥江与甬江的分水岭,素以“佛宗道源、山水神秀”享誉海内外。天台山因“山有八重,四面如一,顶对三辰,当牛女之分,上应台宿”而得名,是佛教天台宗和道教南宗的发祥地,又是活佛济公的故里。

    东晋文学家孙绰在《游天台山赋序》中描写道:“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夫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矣。”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足迹遍天下,三上天台山,写下二篇游记,并将《游天台山日记》赫然标于《徐霞客游记》篇首。

    从天台山下来后,李白又登临了天姥山。多年以后,写了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之后,他由越返吴,来到了苏州。这里是春秋时期吴国的都城。两千多年的岁月,让这座古城极其厚重。当然,最厚重的,是那些深藏于里巷老街的故事。

    比如干将路。春秋末期,干将与妻子莫邪曾铸有一对锋利无比的宝剑,一名干将,一名莫邪,都献给了吴王阖闾。后来,干将、莫邪被作为利剑的代称。几千年后,干将莫邪铸剑的烈火早已熄灭,只有故事仍被岁月焚烧着。

    比如木渎。当年,吴越争霸,越国战败,越王勾践施用美人计,献美女西施于吴王。吴王夫差专宠西施,特地为她在秀逸的灵岩山顶建造馆娃宫,又在紫石山增筑姑苏台,源源而来的木材堵塞了山下的河流港渎,“木塞于渎”,于是有了木渎这个名字。故事早已沉默,行人还在喧嚷。

    比如史家巷。在李白之后,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曾住在这条巷子里,并都曾经做过苏州剌史。诗人已去,曾经与平仄相关的地方,多年之后不过是寻常巷陌。

    比如桃花坞。唐宋时期,苏州城西北隅阊、齐门之间遍栽桃树,称为桃花坞,旁有桃花河,是当时春游赏花的胜地。宋朝太师章粢父子在此筑别业,亦称桃花坞。多年以后,那个叫唐伯虎的才子,居于此间,写下了那首《桃花庵歌》,在醉意中无比清醒。

    现在,李白登上了姑苏台。

    遥望千余年前那段风起云涌的岁月,写了首《苏台览古》: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呈现在李白眼前的,不过是,旧的荒台,新的杨柳。

    但是遥遥望去,有烽烟弥漫,有碧血倾城。

    事实上,还有权谋与诡诈。春秋末期,吴王阖闾发兵攻打越国,不幸负伤身亡。夫差继位后,励精图治,击败了越国。伍子胥建议斩草除根,夫差并未听从,他要折辱越王勾践,使其苟延残喘地活着。

    勾践忍辱负重,为夫差驾车养马三年,终于赢得夫差信任,获释回国。其后,他卧薪尝胆,发愤图强。上有谋臣文种、范蠡尽心辅佐,下有百姓同仇敌忾,越国很快便得到了复兴。与此同时,吴国却是江河日下,最终被越国击败,夫差自刎而亡。

    那时候,吴王夫差修建姑苏台,与西施尽情欢娱。为讨西施的欢心,他还在香山东南麓遍植香草芝兰,即所谓香径。千余年后,美人早已不在,仇恨与战乱,霸业与皇图,都已归了尘土。世间之事不过如此,再热闹,最终也是一片死寂。

    荒台与杨柳,对照着冷寂的岁月。

    欢情与寂寞,煊赫与荒凉,明月皆是见证者。

    几百年后,立足于同样的地方,柳永也曾如他这般叹息,在他的《西施》词中这样写道:夜夜姑苏城外,当时月,但空照荒台。

    明月多情,照此时亦照当时;

    明月无情,江山动荡,血雨腥风,终是沉默。

    离开苏州后,李白又回到了扬州。大概是由于长期奔波劳顿,他大病一场。人在异乡,身体抱恙,最易起思乡之情。某天晚上,望月兴叹,脱口成吟,于是有了那首我们耳熟能详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词句如此简单,但是一千多年了,漂泊他乡的人们,有几人不曾想起这首小诗?

    最深的感情,往往是质朴的,无需雕琢的。

    感情如此,人亦是如此。最美丽的,是洗尽铅华后的清白与坦荡。

    卧病期间,李白想起了亦师亦友的赵蕤,作诗《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以诗代书,向对方陈述了自己的境遇,倾诉了思乡念友之情。

    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楚冠怀钟仪,越吟比庄舄。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

    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

    岁月飘零,功业未就。他很是不甘。

    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壮志难酬的无奈显而易见。

    李白曾这样评价自己:“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他曾天真地以为,功名事业,唾手可得。然而,浪迹数年,他仍是白衣在身。尽管性情旷达,但如此境遇,再加上人在异乡卧病不起,难免苦闷。

    人生际遇,原本如此。出发时的志得意满,多年后的满心萧瑟,中间是漂泊憔悴的身影。辽阔的红尘之海,本是没有舟楫助我们泅渡的。我们只能将自己当做扁舟,去寻找彼岸。世事凄迷,若能将际遇化作能量,再次高歌起程,哪怕仍旧无法抵达,至少有个坚定的模样。

    李白吴越之行,干谒求仕未果,功业仍是遥不可期。不过,烟雨江南的风情和底蕴,陶冶了他的情操,丰富了他的思维和想象,促使了他清新自然诗风的形成。此后,他曾多次涉足吴越,并在金陵留居许久。这个时期,他曾写过两首《长干行》,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作。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故事的开头风和雨细。

    故事的最后,人各两处,秋风萧瑟。

    爱情里面,纵然有尾生抱柱的信念,也未必能换得月圆花好。待到红颜迟暮,掀开尘埃回望从前,不过是一句往事不堪回首。爱情如此,人生亦是如此。满心的热情,或许只能落得满地的萧索。世事如霜,谁都勉强不得。

    李白还将上路。带着他的豪放与傲岸,与过去挥手作别。

    一人,一剑,一马。古道有风,岁月无岸。

    眼前有景道不得

    我们是生活的亲历者。

    却也可以跳出生活,于寂静之处,冷眼旁观。

    终于发现,沉醉与狂欢,都是别人的。

    现在的李白便是如此。他感受着开元盛世清明与繁华,却又分明觉得,盛世华年离他很远。庙堂很远,仕途很远。只有月光很近,照他万千思量。

    开元十五年(727)春,病愈之后的李白离开了扬州,前往楚地。他先北上汝州,去寻访好友元丹丘。途中,他结识了孟浩然。尽管,孟浩然比李白年长十二岁,但因为性情相投,两人一见如故。

    孟浩然,襄阳人,世称孟襄阳。因他未曾入仕,又称之为孟山人,是唐代著名的山水田园派诗人。孟浩然生当盛唐,早年有志用世,在仕途困顿、痛苦失望后,尚能自重,不媚俗世,修道归隐终身。曾隐居鹿门山,时常泛舟于山水之间。四十岁时,游长安,应进士举不第。曾在太学赋诗,名动公卿,满座倾服,为之搁笔。因其诗在艺术上有独特的造诣,后人把其与王维并称为“王孟”。

    孟浩然有一段转喉触讳的故事。《唐摭言》载:一日,孟浩然到好友王维的衙内玩,忽传玄宗驾到。孟因身为白丁,没有官职,不能见皇上,便急忙躲在床下,被玄宗发现,命他出来,并问他最近有什么新作。

    孟浩然便念了自己的《岁暮归南山》,中有“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句。玄宗闻此,心中不悦,便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于是放其还乡。孟浩然因此终生与仕途无缘。这样也好,与山水为邻,似乎更有意趣。孟浩然也好,李白也好,皆是简单澄澈之人,而官场却是个机关算尽、丑态百出的地方,身在其外,远离是非,倒也落得自在。

    文人相交,只求情趣投合,不论高低贵贱。

    豪放的李白,澹泊的孟浩然,诗酒唱和,醉眼迷离。

    于他们,有诗有酒,有知交好友,便有了完整的世界。

    告别孟浩然后,李白前往汝州,在元丹丘的颍阳山居小住了数日。然后,元丹丘陪同李白去往安州首府安陆,拜见了元丹丘故友,时任安州中督府都督的马世会。后者对李白十分欣赏,称其英才天纵,并且评价道:“寻常人的文章,就如山上无飞烟流霞,春日无绿树青草,读来索然无味;而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彻,句句动人。”

    先有元丹丘的关系,后有对李白的激赏,因此马世会对李白颇为关照。李白便在安陆西北六十里的寿山住了下来。寿山风景绝佳,林壑幽美,山明水净,李白非常喜欢这里。在写给朋友的书信中,他对寿山多有溢美之词。

    李白隐居于此,每日观峰望峦,聆风听雨。满腔豪情得以尽情舒张,无限才华可以随时释放。在他看来,寿山“攒吸云雨,纲纪四方”,可与三山五岳相媲美。

    正在享受山水之乐的时候,李白收到了好友孟少府的书信,指责李白隐于山野,不肯纵横天下。不久后,李白写了篇《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以寿山之名义,回答了孟少府的指责,表明了自己的志趣和理想。

    在这篇文章里,李白称自己“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已,不干人”。而且,他表明了自己的终极理想:“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

    对于理想,李白始终笃定。他希望,以宰相的身份,使大唐王朝河清海晏。功成名退后,纵情山水,泛舟五湖。他告诉孟少府,此时隐于山野,是为了待时而出。显然,这并非虚言。对李白来说,仗义行侠,求仙问道,隐山近水,都是在养望待时。

    可惜,他不是垂钓渭水的姜子牙,也不是躬耕南阳的诸葛亮。

    宰相那个位置,实非触手可及。事实上,遥不可及。

    而且,宰相之位,看似煊赫,实则死生难测。

    在唐代的宰相中,直接在相位上死于非命的有四十一位,如上官仪、魏玄同、杨国忠、元载、李训等;而离宰相位后身遭惨死者的有四十二人,如长孙无忌、李辅国、刘晏、杨炎、杜让能等;登上宰相之位又遭贬谪的,则不可胜计,如张九龄、张嘉贞、李德裕、李宗闵等。

    李白固然惊才绝艳,但以其傲世性情,就算侥幸当了宰相,怕也是很难善终。至于功成名退后泛舟五湖,流连山水,大概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美丽幻想罢了。也正因他难以敲开庙堂之门,大唐少了位未必称职的宰相,世间多了位无比卓越的诗人。

    开元十六年(728)春,李白出游江夏(今武昌)。他先到洞庭湖畔已故好友吴指南草葬之处,将其迁葬于江夏城东。这是他对朋友的交代。

    无论在何处,李白都是纵情的模样。

    畅游山水,诗酒言欢,他说不醉不还。

    此时,他登上了黄鹤楼。黄鹤楼始建于三国时期吴黄武二年(223)。晋灭东吴以后,三国归于一统,该楼在失去其军事价值的同时,随着江夏城地发展,逐步演变成为官商行旅“游必于是”、“宴必于是”

    的观赏楼。

    黄鹤楼之名,源于黄鹤仙人的传说。南朝祖冲之在其《述异记》中讲到:有个喜爱道术的人,在黄鹤楼上游玩时,忽然看到有驾鹤的仙人从天而降,在楼上饮酒唱歌,宴后,仙人们纷纷驾鹤而去。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黄鹤楼上,前人题诗甚多,李白却独独欣赏崔颢这首。

    他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并非故作低调,而是由衷欣赏。

    他傲视权贵,但是对真正的才子,从来不缺赞誉。尽管,他比崔颢年长三岁,但是这首《黄鹤楼》,让他欣赏至极。烟波浩渺,草青云淡,他却不愿再费笔墨。只因,此间风情,已被写尽。如此沉默着,倒也成了佳话一段。

    此时,孟浩然从鹿门来到江夏,与李白畅游数日。然后,孟浩然东下扬州,李白在黄鹤楼为其送行,写了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孟浩然走后,李白也回到了安陆寿山。此时的他,诗名远播,虽没有功名在身,不少人还是对他青眼有加。这其中,就有曾在唐高宗时任宰相的许圉师之后人。此时,许圉师已故去多年,但许家在安陆仍是名门望族,不过许家赏识李白,愿意招他为婿。

    李白是入赘到许家的。就当时的观念来讲,这是很不容易的。之所以甘愿入赘,首先是对许家小姐颇为钟意;其次,就婚故相之家,对其政治理想或许也算另辟蹊径;再次,李白天性疏狂,行事总是率性,不管别人如何评说。从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出,整个唐代的社会观念是比较开放的。武则天能登大宝,李白入赘许家也没什么大不了。

    婚后,李白移居许家的白兆山桃花岩。

    毕竟出自相门,许家小姐秀外慧中,才貌双全。

    琴瑟在御,岁月静好。桃花岩的日子清淡而诗意。

    不过,入赘之事却招致不少人鄙薄。面对世人指摘,李白写了首《山中问答》作了回答,几许不屑,几许云淡风轻。笑而不答,淡定从容,就是他的态度。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然而,他可以笑看风云淡,日子却并非如此。因为孤高自傲的性格,加上入赘之事总被当做谈资加以嘲讽,他在安陆与别人时有不快乃至纷争。后来,还因为醉酒,误将李长史当做友人,冲撞了后者车马。事后,他写了《上安州李长史书》,申诉了原委。但是,安陆的生活依旧艰难。

    裴长史至安州上任后,关于李白的流言蜚语不绝于耳。裴长史初至此地,信以为真。李白知道,寻常百姓无论怎样指摘和毁谤,都可以淡然视之;但若是为当地长官所不容,那就不能气定神闲了。

    眼见得在安陆难以立足,李白给裴长史写了封信:《上安州裴长史书》,讲述了自己的履历、才华与理想,以及在安陆的遭遇。他说,大人若是以礼相待,我自然感激不尽;倘若大人不容我在这里,我便挥手而去,西入长安。

    意思很明白:天下之大,何处没有容身之处。

    依旧是狂傲的模样。明月侍坐,清风扫门。

    初至长安

    李白离开了安陆。

    他虽旷达,却也讨厌纷扰。

    他喜欢简单生活,把酒对月,长啸临风;或者,三两知己,低吟浅酌。

    而此时对他来说,安陆几乎可说是个是非之地。人们依旧流言不断,写给裴长史的书信杳无回音。他想清静度日,都已很难。于是,与许夫人商量后,李白很快就上路了。他要去的,是大唐京都长安。

    那里,有繁华逐眼,有文人荟萃,有王侯遍地。

    所有的悲欢聚散,组成了盛世的歌舞升平。

    自然地,月下的长安,亦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李白相信,在那个距离庙堂最近的地方,可以迎来人生的转机,实现他的抱负。那是开元十八年(730)春夏之交,李白离开了安陆,前往长安。

    白兆山桃花岩注定留不住他。

    他是属于万里关河的。

    未久,李白已在长安了。许是白日,倾城的日光,照着市井繁华;许是入夜,满城的灯火,对望纸醉金迷。贩夫走卒、王侯将相,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欢喜与不安。文人们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把酒唱和,以诗的名义,吟诵着太平。

    风尘仆仆,飘然而至。是李白的身影。

    他将自己交给了长安。却不知道,长安到底能给他什么。

    但是至少,初至长安,他是喜悦的。

    举着酒杯,他开始阅读长安。很古老,很厚重,很繁华。

    长安是历史上第一座被称为“京”的都城,也是历史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周文王时就定都于此,筑设丰京,武王即位后再建镐京,合称丰镐。

    汉高祖五年(前202)置长安县,在渭河南岸、阿房宫北侧、秦兴乐宫的基础上兴建长乐宫,高祖七年(前200)营建未央宫,同年国都由栎阳迁移至此,因地处长安乡,故名长安城,取意“长治久安”。

    长安是十三朝古都,是历史上建都朝代最多,建都时间最长,影响力最大的都城,居中国四大古都之首,隋唐时期世界最大的城市。长安是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和隋唐大运河的起点,是迄今为止唯一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为世界历史名城的中国城市,与雅典、罗马、开罗并称世界四大文明古都。

    公元618年,李渊称帝,建立唐朝,定都长安。唐太宗和唐玄宗年间先后增建了大明宫和兴庆宫等宫殿。唐长安城面积约87平方公里,是西汉长安城的2.4倍,元大都的1.7倍,明清北京城的1.4倍;是公元447年所修君士坦丁堡的7倍,是公元800年所修巴格达的6.2倍,为古代罗马城的7倍。

    唐大明宫占地3.2平方公里,相当于3个凡尔赛宫、4.5个故宫、12个克里姆林宫、13个卢浮宫、15个白金汉宫,充分显示了唐代宫城建筑的雄伟风貌。

    长安城规模宏伟,布局严谨,结构对称,排列整齐。

    外城四面各有三个城门,贯通十二座城门的六条大街是全城的交通干道。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则是一条标准的中轴线,它衔接宫城的承天门、皇城的朱雀门和外城的明德门,把长安城分成了东西对称的两部分,东部是万年县,西部是长安县,东、西两部各有一个商业区,称为东市和西市。城内南北11条大街,东西14条大街,把居民住宅区划分成了整整齐齐的110坊,其形状近似一个围棋盘。

    唐长安城由外郭城、宫城、皇城三部分构成。宫城位于廓城北部中央,平面长方形,中部为太极宫,正殿为太极殿。东为皇太子东宫,西为宫人所居的掖庭宫。皇城接宫城之南,有东西街7条,南北街5条,左宗庙,右社稷,并设有中央衙署及附属机构。城东南角有一座人工园林————芙蓉园,园中有曲江池。

    唐长安城鼎盛时期常住人口185万。其中,除居民、皇族、达官贵人、兵士、奴仆杂役、佛道僧尼、少数民族外,外国的商人、使者、留学生、留学僧等总数不下3万人。当时来长安与唐通使的国家、地区多达300个。

    唐的科技文化、政治制度、饮食风尚等从长安传播至世界各地。另外,西方文化通过唐长安城消化再创造后又辗转传至周边的日本、朝鲜、缅甸等国家和地区。唐长安成为世界西方和东方商业、文化交流的汇集地,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际大都会。

    唐长安城的形制是中国古代城市、尤其是都城建设的典范,在当时也影响了邻近国家的都城建设。日本的平城京和平安京、渤海国上京龙泉府都效仿了长安城的规划结构。

    无疑,这是个好的年代,可谓四海升平。

    即使如此,灯火之下,也少不了把酒的寂寞之人。

    这世界就是如此。有灯火耀眼,便有风前嗟叹;有喧嚷狂欢,便有独自沉默。有了这样的映衬,才有了华严的大千世界。有明暗交替,悲喜交织,诗人们才有行吟的理由。

    盛世的长歌之下,李白凭栏独坐。有月,有酒。

    偌大的长安城,有人归来,有人离去。

    他希望自己是前者。而立之年,他不愿流光虚度。

    长安城里,有无数为科举奔忙的仕子,他不愿与他们为伍。他希望,遇到举贤荐士之人,成就他闻达天下的夙愿。在当时,除了科举,被举荐也是入仕的重要途径。李白四处干谒,便是为此。

    通过多方疏通关系,李白去求见朝廷左相张说,并结识张说次子驸马都尉、卫尉卿张垍。然而,张垍是个嫉贤妒能之人,虽然答应要帮助李白,却只是将其安置到终南山北麓的玉真公主别馆,然后便不闻不问了。那里地僻人稀,又逢秋雨连绵,李白不堪其苦,于是写了《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向张垍陈情求助。

    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

    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

    日子苦不堪言,但他所求,并非物质供给,而是入云之梯。

    他说,他有管仲、乐毅之才,却无人赏识,只能独酌自勉。

    所以,只能如当年冯谖那样,在孟尝君门前弹剑求助。战国四公子之一孟尝君田文,广揽天下名士,养了三千门客。某天,衣衫褴褛的冯谖来投奔,只得到下等门客的待遇。

    不久后,冯谖弹剑而唱道:“长剑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得知后说:“食之,比门下之客。”未久,冯谖又弹剑唱道:“长剑归来乎!出无车。”孟尝君说:“为之驾,比门下之客。”数日后,冯谖再次弹剑唱道:“长剑归来乎!无以为家。”孟尝君得知他还有母亲需要奉养,于是又说:“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

    如此,冯谖决定终身跟随孟尝君。孟尝君政治上失意,众多门客弃他而去,只有冯谖一直跟随,并且以“狡兔三窟”的做法,让孟尝君重新获得了齐王的信任,最后为相数十年,相安无事。

    李白的话很明白:长剑在手,不信没有能弹响的地方。明明是求人,却没有摧眉折腰的姿态。相反,话语中尽是自负。这当然是李白的风骨,却也可以说,是盛唐文人普遍的精神面貌。那便是,纵然有求于人,也只是权宜之计,绝不使人格受辱。这是一个时代的整体性格。

    可惜,张垍并非孟尝君。李白的弹剑之诗,沉寂了。没办法,李白只好在晴好之日,走下终南山,结交朋友,谒见王侯,以寻求入仕时机。他结识了崔宗之,两人一见如故。

    崔宗之,名成辅,以字行。崔日用之子,袭封齐国公。历左司郎中、侍御史,谪官金陵。与李白诗酒唱和,常月夜乘舟。新唐书《李白传》载,崔宗之与贺知章、李适之、汝阳王 李琎、李白、苏晋、张旭、焦遂为“酒中八仙”。

    崔宗之对李白十分欣赏,曾写诗《赠李十二》。

    李白的风流与风姿,尽在其中。

    李侯忽来仪,把袂苦不早。清论既抵掌,玄谈又绝倒。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担囊无俗物,访古千里馀。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酌酒弦素琴,霜气正凝洁。平生心中事,今日为君说。我家有别业,寄在嵩之阳。明月出高岑,清谿澄素光。云散窗户静,风吹松桂香。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

    在崔宗之眼中,李白是这副模样:目光如炬,胸襟似海;

    有书生意气,亦有剑气如虹;有琴书诗酒情怀,亦有经天纬地才华。

    饮酒弹琴赋诗,不含半点俗气。

    想必,在知交好友眼中,李白都是如此。简单而大气,清雅而放旷。崔宗之得知李白在终南山住得不如意,便劝他前往嵩山自家别业居住,却被李白婉言谢绝了。他在写给崔宗之的诗中说:“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奈何怀良图,郁悒独愁坐。”

    还说:“举身憩蓬壶,濯足弄沧海。从此凌倒景,一去无时还。”

    他终是希望,功成名就后,再退隐林泉。

    最初和最后,他都是同样的念想。

    因为执着,所以寥落。

    寂寞终南山

    灯火与风尘,诗意与酒兴,过客与归人,跌宕成盛世华章。

    几分壮美,几分迷离。那是古老的长安城。李白并不属于这里。

    他在终南山上,遥望长安城的繁华。

    终南山又名太乙山、中南山、周南山,简称南山。横跨蓝田县、长安区、鄠邑区、周至县等县区,地形险阻、道路崎岖,大谷有五,小谷过百,绵延二百余里,雄峙在长安之南,成为长安城高大坚实的依托、雄伟壮丽的屏障。素有“仙都”、“洞天之冠”和“天下第一福地”的美称。

    《左传》称终南山“九州之险”,宋人所撰《长安县志》载:“终南横亘关中南面,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相距八百里,昔人言山之大者,太行而外,莫如终南。”

    终南山为道教发祥地之一。据传楚康王时,天文星象学家尹喜为函谷关关令,于终南山中结草为楼,每日登草楼观星望气。后来,老子身披五彩云衣,骑青牛而至,尹喜将其请至楼观,执弟子礼,请其讲经著书。老子在楼南的高岗上为尹喜讲授《道德经》,然后飘然而去。道教产生后,尊老子为道祖,尹喜为文始真人。

    自尹喜草创楼观后,历朝于终南山皆有所修建。终南山远离尘嚣,历来是隐居的好去处。姜子牙、赵公明、张良、孙思邈、王维、王重阳等人都曾隐居于此。

    李白居于此处,却有些无可奈何。

    于他,而立之年,还远远没到隐退山中的年岁。

    事实上,身在终南山上,他也从未忘记寻找进身之道。

    他曾写信给长安县尉崔叔封,将后者比作推举诸葛亮出山的崔州平;他也曾立于终南山眺望长安城,写下《君子有所思行》,盛赞太平盛世。然后,落寞地望着远方,落笔纸上,是一首《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说是相思,其实是对仕途的期待。此时的李白,在长安已有多日,干谒求荐始终苦无进展。魏阙近在咫尺,他却不得其门而入。就仿佛,美人如玉,却是远隔云端。功名两个字,很近,也很远。

    幸好,落寞的时候,还有山水为邻,还有诗酒为伴。偶尔,还有意气相投的好友,煮酒问月,尽兴倾谈。比如,那日他从终南山下来,去到斛斯的隐居之处,两人把酒畅谈,将世间纷扰忘了个干净。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凉风习习的午后,独自窗前,品茗读书,自得其乐;

    白雪纷纷的冬夜,三五知己,围炉煮酒,共话沧桑。

    这样的画面让人神往。只可惜,身边的世界,云烟散漫,灯火迷离。

    最初,照着诗人归去的月亮,如今仍在。只是,少有人仰望夜空。

    不过,浮华尘世,毕竟还有人,在经历过世事沧桑以后,仍旧保持着最初的单纯和恬淡。天性简单率真的人,就算看过人世百态,也不会随了俗流。

    这是个美丽的傍晚,清风拂面,碧天如水。李白所在的地方,有草堂柴门,没有浮华喧闹;有绿竹幽径,没有纷扰萧瑟。自然地,还有那个叫斛斯的好友。他们相见,有酒浓诗暖,无机巧是非。

    斛斯山人,并非遗世独立。当稚嫩的孩童打开柴扉,便为这幅暮色中的饮宴图平添了几分生机。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有着烟火人间的气息,却又因远离喧嚣而充满诗意。

    他们是知己。你的性情,你的情趣,你的悲喜,我都明了。

    然而,知己二字,毕竟太重。芸芸众生之中,有几人能得遇知己?

    大多数时候,欢喜与忧伤、清朗与荒凉,都只有自己知道。

    生命最底层的色彩,到底还是孤寂。

    在李白的生命中,与友人畅饮的场景有过无数次。他总会在酒意中忘却,忘却尘世也忘记自己,忘记纷扰也忘记悲伤。他总会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酒杯,与酒杯外的世界面对面。那时候,他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或许,只有在浓浓的酒意中,他才能让自己的性情彻底回归。

    一曲唱罢,已是月明星稀。从黄昏到深夜,仿佛只是瞬间。

    其实,在无涯的时光里,生命也不过是倏忽而过的刹那。人生如歌,说得多好,却又何其冰冷。无论是何种节奏,何种旋律,一曲终了,人世已经变迁,沧海已经桑田。

    李白,只能在酒杯中寻得快意和自在。

    回到真实的生活,他仍需面对荒凉。

    诗酒醉人,终究不是生活的全部。

    终南没有捷径,仕途依旧遥远。李白决定西游邠州、坊州等地,有揽胜之意,不过还是为了寻求荐引。入京当年暮秋,他离开长安开始西游,临行前写了首《赠裴十四》,颇含不平之气。他说:徘徊六合无相知,飘若浮云且西去。

    西行途中,李白登临了太白山,留诗《登太白峰》:

    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一别武功去,何时复更还?

    他喜欢,乘风而去,遨游于天地之间;

    他亦喜欢,举杯向月,超离人间,摆脱尘世俗气。

    但他,又不甘心抛开人世,一去不复返。他在诗中发问:“一别武功去,何时复更还?”正当他幻想乘清风,飞离太白峰,神游月境时,回头望见武功,心里却惦念着:若就此离去,何时能够归来。

    欲去还留,既出世又入世,李白始终是这样矛盾。

    因为矛盾,时常逃不开苦闷。

    在邠州新平县,李白备受冷落。在《登新平楼》中他写道:“苍苍几万里,目极令人愁”;在《赠新平少年》中他写道:“长风如短袂,内手如怀冰。故友不相恤。新交宁见矜。”当日在扬州,他曾一掷万金,资助别人。而如今,身居困顿,苦寒相续,几乎无人问津。即使如此,他仍相信有直上云霄之日,就像他在诗中所写: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

    其后,李白到了坊州,受到了王嵩的款待。王嵩为坊州司马,他还介绍李白与同样从长安来此做客的阎正字相识。他们曾登高饮酒,对雪赋诗。

    王司马首先写了首诗,阎正字马上奉和一首,李白自然也就来了首《酬王司马阎正字对雪见赠》。诗的末尾,他又忍不住透露出希望王司马荐举的意思:“主人苍生望,假我青去翼。风水如见资,投竿佐皇极”。

    王嵩见此,以为李白希望得到资助,便按当时规矩加倍赠与。李白本待谢绝,奈何囊中羞涩;欲待收下,又觉得自己已落到“文丐”地步。不免感慨一番,便写下了《留别王司马嵩》。其中写道:“愿一佐明主,功成还旧林。西来何所为,孤剑托知音。”

    西行数月,又是落寞而归。

    孤剑托知音,总是以无奈收场。

    带着失望,和孑然的自己,李白回到了终南山。

    我来南山阳,事事不异昔。却寻溪中水,还望岩下石。蔷薇缘东窗,女萝绕北壁。别来能几日,草木长数尺。且复命酒樽,独酌陶永夕。

    已是春天。终南山的生活,一如从前。

    似乎是这样,日子是新的,草木是新的。心情却是旧的。

    春和景明,莺飞草长。他只能独酌,在日与夜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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