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年轻人微张着嘴,一起愣愣地看着排山倒海而来的人群。“咱们……闪。”百木英低低的一句絮语,话音甫落,阿蒙一把抄起素星痕,离离也被阿英拽住,四个人飞一般移进了街边的墙角。下一瞬间,汹涌人潮便从他们方才站着的地方践踏而过,奔行中一个人不慎跌倒,随着惊叫,手中抓着的一把纸张扬得漫天飞舞,仔细看去,竟都是一千银毫一张的银票。
这白花花银子撒得满地都是,却无人理睬,人们只顾前冲,径直拥到“万禽园”对街一家最大的货栈门前。这家名为“景通号”的货栈也算淮安海陆贸易一行中数得上的巨头,此时却是店门紧闭。冲上去的人群死死抵在厚重的包铜门板上,将门撞得咚咚连响。人们吵嚷着叫开门,闹了许久,景通号内终于有了动静,一个长相精明的伙计推开了高处的一方小窗。喧闹的人群看见,一下子都静了下来,仰头等着听他说话。
“本号的‘奈罗霜’现货,三日后清晨到埠。提货券已然所剩不多,今日只发二百七十份。”那伙计俯视众人,语气轻慢,“按市价翻倍发售,先到先得。”
这一语抛下,好似一道霹雳击入人群,货栈门前顿时炸了开来。手中攥满了银票与现钱的人们破口怒骂,前排的人用成袋的金铢连连敲砸货栈的门板,后排的人则唯恐自己抢购不成,拼命向前推挤,有的人滚倒在地上,随即开始发出遭受踩踏的惨叫。这时货栈的后街中涌出两队手握武器的人,迅速冲进人群,挥舞棍棒驱打情绪激动的人们。
依据宛州商会的传统,商家可以蓄养私兵保护自己的利益,商政使也不会干预;大商号的私兵甚至可能颇具规模,训练有素,威焰不亚于州府的正规军队。景通号的这两队私兵便很强悍,转眼间在货栈门前清出了一小块空地,摆放好一座用来收银发货的高高柜台。急于抢购的人们见此,更加疯狂地拥挤起来。
“他们在干吗?发疯了吗!”被堵在墙角里难受得很,离离扒住阿蒙的背,皱着脸叫道。
“人露出这个样子,无非为了一个利字。”素星痕淡淡地说了一句,毫无兴趣地转身,却不防两个锦衣绣袍、挤得满头包的人从他身侧推搡滚过,白玉镶金的带钩,一下子将他怀中的流苏木牌卷了出去。
“哎!小心……”阿蒙看到星痕被挤撞,不由得喊了一声,下一瞬间,却见他撇下了装着小猫的背篓,人已经钻进那混乱的人群。
素星痕从无数乱踩的脚边捡起那块绣衣使执牌,正想寻找缝隙脱身,一根呼啸的棍棒突然向着他的头顶击下。危急间抬手自护,木棍重重地砸在他的手腕,瘦细腕口顿时崩裂出了鲜血。他吃痛地缩在地上,暴怒的货栈私兵喝骂几声,沾血的棍子便将横飞乱舞地落下。正此刻,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擒住了打人者的臂膀,一把推开——迅猛冲进来的阿蒙俯下身子,张开双臂护住了星痕。
“笨蛋!用你的牌子啊!给他们看啊!”墙角处,离离被百木英挡在身后,冲着这边跳脚大叫。局面却是越来越乱,不停有踩踏的惨叫发出,阿英不由得握住了佩剑的剑柄。
阿蒙竭力撑开一些安全的空间,低头看着素星痕。星痕的额头满是汗水,也举目看了看他,那块执牌就在掌中,只是紧紧地握着。此一瞬间,纷杂呼喊叫骂之中,却忽然传出几声稚嫩的哭泣。
素星痕、阿蒙、百木英、离离——听到这哭声的刹那都是一惊。几十步开外,万禽园门前的方向,可以看见十来个孩子缩成一团,惊吓得不知所措。大概是结伴要去万禽园玩耍,或者刚刚游玩出来的小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出头模样,而此刻整条街都塞满了抢购的人群,将这些稚子陷在战团,可怕的踩踏,就近在咫尺。
阿蒙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周身一时紧张得僵住。忽地,吵嚷纷乱之间,他听到素星痕叫他的名字。
声音不高,话语也只是简短一瞬。紧接着他已拉起星痕冲开重重人墙,飞跃过许多滚倒在地的身体,三拳两脚放倒凶横的私兵,直冲到货栈门前的大柜台边,默契地搭手为梯,将他的兄弟向上托起。踏着阿蒙的手臂跃上高高柜台,素星痕下视煮沸了一锅鱼虾般的街道,极力亮出了手中的木牌。
“绣衣使在此,站住别动!!!”他大喊了一声,清亢的声音回荡在整条街。
人们惊急中都是一怔,尤其是货栈的私兵似乎被这句话震住,停下了蛮横的行为。躁动的推挤瞬间缓和了下来,景通号中的掌柜、伙计等人也悄悄开门出来,从背后望着立在柜台高处的少年,满腹惊疑,一时无人作声。
“十城商政使麾下,第十三绣衣使素星痕,受命于商会,特权督察行商秩序,一应商号遵我节制!”那瘦小不起眼的男孩极力清晰地说道,喉咙略有沙哑,“不管你们在买什么——现在必须开始排队!”
“……浑蛋!”激奋的人群中,突然有人骂了一声。
“哪来的毛孩子,敢在这儿捣乱!”“你说排队就排队?提货券根本不够卖,先来后到怎么算?!”……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嚷嚷,有人挤到前面想要掀翻柜台,被阿蒙一脚踹翻在地,局面眼看又要乱起来。
素星痕一动不动地举着执牌,微微凝眉,肃然又开口道:“你们若不听令,本使立刻收缴景通号全部提货券,扣留三日不发!”
这话一出,众人却是震惊,景通号的掌柜顿时竟冒了冷汗。据方才所言,他们所发售的这种“提货券”,三日之后便是兑换现货的日期。此物炒作哄抬,价格翻倍的最后商机,显然就在这三日之中。倘若此刻手中的提货券当真被扣,便失去了赚钱的大好时机,损失不可想见。门外的众多买主自然也深知此理,一时大家被吓住了。半晌,却有一人又撒泼似的喊道:“凭你说扣就扣,景通号的莫非是死人?就不给你又待如何!”
素星痕冷冷一笑,汗滴滑过嘴角:“绣衣使代商会执法,景通号的东家想必也是清楚的。若有违逆,本使便上报商会,将景通号所发提货券全部作废!”
这一下货栈掌柜的叫了一声,摇着双手奔出来,靠着大柜台的边儿向上作起揖来:“这位呃……大人,大人,有话好说,我景通号和气生财而已,绝无与商会作对的意思。”
他说着伸手去牵素星痕的衣襟,星痕却撤身闪开,转将手中执牌推到掌柜的眼前:“我无戏言。叫他们排队,小心那些孩子。”
他的手腕上,鲜血在缓缓滴下,小木牌的流苏染了些许的红点,牌上“绣衣使”三个字刻得分明。掌柜的怔怔看着,半晌不再作声,只点了点头,一边擦汗,一边向私兵指指点点地下令。
“不排队的人不许认购”,这句话很快传遍了拥挤的街巷。货栈私兵以棍棒威严疏导人群排成长长的单行队伍,恐怖的混乱总算终止。百木英、离离跑了出来,赶快去领起那十来个孩子,护送到人群之外,打发他们速速地远去。
素星痕松了身体,一下子坐在了大柜台上,举手擦着头上汗水,受伤的右腕已经冷得没有知觉。阿蒙挨上来,撕下一条衣襟先为他草草包扎。“不碍事吧?没伤到骨头吧?”他有点着急地问,却不闻回答。抬眼看时,却见星痕的一双眼睛凝然看着远处,好像全未听到他说话。
街道的对面,“万禽园”原本拥挤的门前已被清理干净。安静的空地上,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男人正望着他,斜抱着肩,脸上挂着一丝浅笑。
“原来您就是孙西屏园主。久仰。”素星痕对着面前的中年人,规矩地行了一礼,身边的三个伙伴也一起躬身。
“你久仰我?”那年貌尊崇的富商歪着头,一开口,却是股刁钻冷僻的味道,“有多久啊?”
星痕抬起头,双眼正视着他:“……两天。”
“噗!!”离离、阿蒙、百木英齐声一喷,捂嘴抑制着连连的咳嗽。
孙西屏冷笑一声:“老夫对你才是久仰。江子美把任命第十三绣衣使的邸报送遍全城商家,搞得轰轰烈烈,到今日已有两个月了。”他说着使眼打量了星痕一遭,嘴不禁一撇,大失所望般地摇了摇头。
素星痕默了一瞬:“这么说这件事,淮安商界已经尽知?”
“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孙西屏淡然,忽地一挑眉,“郁闷吗?”
星痕不由得脸色一滞。“在下是来查案的。”他忍了忍,拿出一派肃然,“请问园主,英芒记银号东家、白思退先生的独子——白琬小公子,是否曾于三日前来到贵园?”
“不错。”孙西屏点了下头。
素星痕抬起了冰凉的眼睛:“不知孙园主如何看待此中利害。江大人曾数次派人前来探查此事,却都被园主拒门不纳。”
“若不如此,又如何请动绣衣使大人到我门上呢?”孙西屏眼角忽地掠过一丝光,声调一低,“随便放些没用的捕快进来乱翻,案破不得,还要败事有余,消息外泄,此中利害,你如何看待?”
素星痕眨了眨眼,低声道:“前辈英明。”
孙西屏又是一声冷笑,懒懒地冲着四个年轻人使个眼色,转身当先带路,往万禽园中走去。才走了几步,他又转回头来,对着素星痕又是一通狠狠打量。
“你当真是第十三绣衣使吧?”他盯住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年纪的瘦小男孩,满腹狐疑,“当真不是没钱买门票的小破孩儿,扯个谎蒙我,好进来看小鸟、喂猫猫狗狗玩的?”
“……”
走在幽美的园林甬道上,百木英的头越来越低。面对孙西屏关于他们一行人进入万禽园动机的质疑,方才她还曾义愤填膺地反唇相讥,可现在却已经没有了半点底气。自从一走进这个园子,离离就连蹦带跳地没个停歇,不时地因为看到稀奇鸟兽而拍掌欢呼出来;阿蒙更是要命,百木英听到他指着林木间奔跑的各种动物讶异地问“这个能吃吗”“那个能吃吗”多达十二次。素星痕则一如既往地闷头走路,目不斜视,一派沉思,这副表情足够深沉,但配在他那张幼稚到没救的脸上活脱脱便是半大男孩最值得嘲笑的那种故作成熟,简直让人不忍去看。这一帮子硬要说是成年人,可有谁会信!
假装不认识他们,寻摸几个写作素材换稿费便好,阿英拿出了稿本遮着自己的脸。这时,一辆沉重的马车辚辚开过了她的身边。看起来那只是装运大宗货物的粗车,车身却整体由红木制成,甚为考究;车尾处浮雕着一只展翅的白鹤,翘首风姿,令人一见难忘。
“这样的车子,已经看见第三辆了。”她好奇地望着,不觉问道,“孙园主,这些马车并不像是你园中的,却出入甚是忙碌。样子也很特别,不知是什么名堂?”
“我听说十三绣衣使身边有个专门写小道消息挖人隐私的,看来就是你吧?”孙西屏瞥了百木英一眼,“那车队叫作‘白鹤车’,专门做运送兽粮的买卖。我这园中豢养禽兽数千,日日耗费鸟食、兽粮无数,适逢近日他家的兽粮打折出货,自然是趁着便宜多买一些。”
“……白鹤车?我听说过!”百木英眼中一亮,“这是淮安城有名的零售商号啊,早听闻他们的车队售卖各色货品,家私衣食,针线杂用,大凡日常所需之物无所不有,想不到,还卖兽粮!”
孙西屏嗤地一笑:“兽粮原是他起家的本业。”
百木英听了这话,聚精会神注目在孙园主的脸上,炭笔已悬停在纸上一寸,窥消息挖隐私的光芒毫不掩饰地射出双眸。
孙西屏不禁往后闪了两寸,而后蔑然轻笑:“这车队的东家名叫石鹤,原本是个穷光蛋。他要做生意却没本钱,便只好去做那最苦最累、众人都不愿做的买卖。淮安人家中养猫狗宠物的甚多,他便起了这个主意,一家一户地去送猫粮狗食。城南城北跑一趟,不过是几个铜锱的辛苦钱。这般苦干数年,渐渐拉起了一支车队,那时候淮安商界没人瞧得起他,只与码头上的脚夫苦力一般看待。”
百木英眨眨眼睛,却是有些惊讶:“这样辛苦起家,却是怎得如今这样的规模?”
孙西屏笑道:“大凡世人,都有的是惰性。这些养猫狗的人家用惯了他送上门的兽粮,便懒得再出门去买,一来二去,全淮安都只从他的手里买兽粮,逼得兽粮铺子都关了张。”
“……是垄断!”百木英声调略高,“淮安城的兽粮供货,被石鹤一人所垄断,这样他便可大大提高利润,白鹤车的车队便会不断扩大!”
孙西屏点头:“他既能送兽粮,如何不能送别的?嗣后白鹤车便增添货色,城中平民家中所需简直无所不送,生意便做大咯。”
百木英听得连连点头,思量道:“这石鹤白手起家,能够艰苦砥砺,达成如此成就,倒也真可佩服。只是这白鹤车的生意好,全在‘送货上门’四字,他做得到,旁人也能做到,为何明知如此,淮安其他的商家还是未能效仿,反而放任他一家独大呢?”
“因为他所雇用的人力廉价,廉价到旁人无法对抗的地步。”孙西屏双手笼入宽袖,眼中露出绝顶商人的精明光焰,“石鹤手下送货的车夫,都是些凭武艺和力气吃饭的穷苦之人。这路人来到淮安,大多会受雇为私兵、路护,无处安身者则沦为苦力,只需极为微薄的工钱便可役使。白鹤车生意做大之后,各大商号也曾以优厚薪俸招揽其车夫,欲聘为私兵。奇的是,石鹤手下的人,竟无一个愿意叛离,宁可只拿极低的工钱,也要跟定石鹤。”
百木英不禁瞪大了眼睛:“这……却是为什么?难道唯利是图的宛州人,也有转了性子的一天?”
“我怎么知道。”孙西屏仰天翻了个白眼,“说不定他石鹤原是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勾得那帮男人死心塌地,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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