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星痕听着,沉默片时,忽而抬头,凉凉的眼眸望着那锦衣商人。“之前,园门外的那些孩子——”他冷然问道,“是你故意推出去的?”
孙西屏扬首一笑,双掌拍在了一起。“人心不古,宛州的商道,不复从前那样的秩序了。”他颇有些感慨,悠悠言道,“既有身怀异能之士,堪为商会担当大任——虽然是强你所难,我却是乐见其成的。”
素星痕慢慢地转过身,背向孙西屏,却言道:“宛州有前辈这样的商人,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孙西屏笑出了声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可真叫人羡慕哪。我若是你,也赶上做绣衣使的机会,定会玩得十分带劲。”
“可惜你不是我。”素星痕丢下一句,迈步离去。
望着那少年的背影,孙西屏轻轻撇嘴,挑了挑眉梢。击掌叫来几个得力助手,他吩咐道:“仙兽宫封门,以备商会后续勘察。绣衣使大人若有什么所需,一力好生配合。”
【三】
素星痕打开小纸包,从里面拈出几根乌黑枯硬的草梗,放进茶杯,泡上了热水。
离开了万禽园,他便与伙伴们转去“英芒记”银号本庄拜访,被以“白公不在府内,官差恕不接待”的理由拒之门外后,就直接改道,去了药铺。连转了好几家药铺,总算才买到这一小包叫作“苦荆茶”的东西。
黑漆一般的茶水冒着清烟,离离眨眨眼,忍不住上去闻了一下。“喀!喀喀喀!”她一下子打了个冷战,便连连呛咳不止:“你喀……你这真的是茶……茶叶吗!喀喀喀!”
“是啊。只是不太常见,茶坊不会出售,通常药铺里面才有。”星痕坦然捧起了茶杯,竟然呷了一口,面不改色。
“以本采风使之见多识广,竟也从未听说过‘苦荆茶’这种东西。”百木英拈起一根黑色茶梗,眨眨眼,“有什么特别功效吗?”说着她深出舌尖,想要舐尝一下。
“别碰。”素星痕突然出言阻止道,“寻常人沾了此物,三昼夜不能入眠。就算是我……喝上一杯,也能清醒数个时辰。”
“哇!!”所有人齐齐大喊了一声。
“怎么可能,就算是他都……”“这是毒药吗?是毒药吧,是毒药吧!”“不可思议,世间造化太过神奇……”连串的窃窃议论浮起在空气中,三个伙伴惊异而热烈地讨论,全然不管一旁的素星痕已是满脸暗黑。
放任这恼人的气氛继续了一会儿,然后素星痕重重地咳了两声,总算静场。“你们……”他双手捧着热茶,表情严肃,眼中露出平均二十个时辰一见的疏离冷漠。
“我们不打算各走各路。”直接打断他要说的话,三个伙伴不容反驳地回答了他。“至少白小公子这件事情,见者有份儿,是不是?”百木英补充道,“人还没救出来,让我们就这么离开,岂不等于是灌了我们十人份的苦荆茶吗?”
“……好。”素星痕凝住片刻,终究点了下头,“那么你们听我安排,这件任务,须得大家好好配合。”
“什么?”离离明眸一睁,“这么说,你已经有主意了?”
“一直以来都是全无线索,人质的踪迹无从查找,你又怎么能做安排?”百木英显得更是惊奇。
“我……”素星痕双眼望着茶杯,慢慢言道,“已经知道他身在何处。”
离离、阿蒙、阿英,“腾”的一声都站了起来。
素星痕抬眼看了看他们,稍稍沉默,而后解释道:“在万禽园查账的时候,我将英芒记与孙家所有银资往来做过推算,的确都是出自同一账户。根据孙西屏所说,这个账户便是白琬小公子持有的特兑户头。将此户头的支出按照日期均算,每一天的金流,简直汹涌得可怕。”他停顿了片时,脑中不知转着什么,眼神渐渐失了焦点,片刻,饮了两口手中的乌茶,才又开始说话,“方才,我便以此账户为目标,做了一些推演。白琬小公子最近十日的活动踪迹,都可在金脉图上显示出来。包括——他此刻的位置。”
“天哪!”离离不禁惊呼,“原来只晓得你这‘流金归藏’有些邪门,想不到邪成这样!照此说,天下任何失踪的人,只要他花钱,你就都能找得到他!”
素星痕却摇了摇头:“因为是如此持续且汹涌的金流,方可推演定位。每天都能花这么多钱的人,在世上只怕是凤毛麟角,就算白公本人,也无法通过这样的方法搜寻,遑论他人。”
房间中安静了一会儿。
“……其实……”离离莹亮的眼眸凝住,有些焦点分散,“我们假装不知道……就让这个熊孩子死了……应该能省下很多钱给别的小孩买糖吃吧!!!”
“很合理。”百木英抱着肩,认真地点了点头,“如果绣衣使大人改邪归正,转行任职劫富济贫的流窜盗贼,此事已成。”
“救人的计划如下。”素星痕淡然说道,全然未理两个姑娘的仗义执言。
“等等,你真的要去救他吗?”百木英肃然,“如此挥金如土的人物,被绑架三日却还不见勒索的消息,此中可怕不可想见。”阿蒙听了这话,砰地戳了一下棍子,全身都紧张起来。
星痕微微地一低头:“你说的是。正因如此,不得不救。”
“为什么!”离离一跳。
“因为白琬公子他此刻就在……那个石鹤的手上。”
“……白鹤车的东家石鹤?!”
素星痕说出的这一句话,令几个人一时都大为意外,须臾之后却又都感到情势复杂,心中纠结起来,连阿蒙都皱起了眉,默默不语。
“此事牵涉石氏,也就与淮安银资格局有关;与银资格局有关,也就与三家店……甚至江大人,有关。对于成千上万的淮安人,更是有着生死攸关的莫大干系。”疲困之色渐渐攀上了星痕眼角,他不停地喝着茶,“计划我倒是有的,只可惜……至今还未参透,‘白日生’三字是何玄机。”
“……白公他,难道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吗!”阿蒙听到此处,不由得发出憋在心底许久的一问,带着稍许的愤懑,“为什么不肯见我们,告诉我们一点消息呢!”
“那个大叔,只怕十个鬼捆在一起也不及他一半精,谁知道满脑子在想些什么怪东西。”离离这时也冷静了下来,娇嫩的唇角挂起一丝微冷的笑,“说不定,是故意弄了什么圈套,等我们去钻呢。”
百木英听了,沉静地点了点头。“所以还是那句话……真的要去吗?”
素星痕却也罕见地笑了起来,自从被江子美“绑架”以来,他还没露出过一点笑容。“不去钻一钻,又怎知道究竟是何圈套。”他昂首说道,“何况……”
“何况那个孩子,是一定要救的。”是阿蒙接下了这句话,单纯而坚强的眼睛,毫不动摇。
“白鹤车”三个字,既是为淮安市井百姓所依赖的流动零售货车的称号,又代表着一个庞大、无形、难以界定其边界和宗旨的商号,或者说,是一群人的代号。奔驰在全城的白鹤车,每天最终回归聚集的地点却并不在淮安城里,而是在郊外二十里处一片粗疏而巨大的仓库建筑,白鹤车总部——“鹤巢”。
商界传奇人物石鹤的本庄就设在这里,一个被豪商大贾所鄙视嫌恶、贩夫走卒也无法长期忍受的艰苦之地。
日已斜时,灰墙粗瓦如废城一般的仓库被染成淡淡的金红,仿佛浸过稀释又干凝了的血。锈铁大门外荒凉粗砺、印满杂乱车辙的硬土道上,一个细长的影子随着步履回声移动,布衣单薄的少年孤身而来。
在铁门前停下了脚步,他静了一瞬,举手拉动门边垂着的半截硬麻粗绳,锈蚀的铁铃当当作响,击破缓吹的西风。不久,应门人的脚步声响起,几声沉重刺耳的掣闩开锁,“鹤巢”的大门轰隆洞开。
开门的是两个魁梧过人的壮年男子,布衫葛帽,看形貌便知是穷苦出身,气色却是焕然威壮,应是过着酒肉饱足的日子。他们瞪眼盯住门外的不速之客,警惕地握起了拳头。
“在下,淮安绣衣使素星痕。”门外的少年微微笑着,轻淡地自我介绍,“贸然上门打扰,只为求见一人。”
两名壮汉闻得“绣衣使”三字,顿时更添了十倍紧张惊异,甚至一股怒意喷出眼中。“当官的?你这么个小子?!”“你要见谁?!”
素星痕慢慢仰起头,直视高他半身的壮汉,一笑:“白琬。”
几个瞬间的停顿,而后两名壮汉突然双目大瞠,髯发似乎都立了一立。也不容再言,二人猛地抓住面前瘦小单薄的少年,擒拿钳制倒拖入院,而后沉重的铁门被一把关牢,巨响震起了地上的尘土。
素星痕便像只羊羔一般被押送到鹤巢深处一间阴湿的空旷库房,始终保持着微笑。入室之后抬头细看,这间高大的建筑四壁黑灰,唯有天窗透光,角落里摆着一张粗木制成的巨大桌子,几名同样粗豪魁梧的汉子正围坐在桌边赌着骨牌;另一些男人凑在另一角里抽烟,整个库房中飘浮着呛人的下等烟草气味。忍不住咳了两声,星痕竭力转回头,向着背后压制自己的人笑道:“贵处当家的可在这里?在下所求之事,恐怕还需个说话算数的出面做主。”
壮汉眼一瞪,铁一般的手掌加力一拧,素星痕原本有伤的右腕吃痛,呼吸不禁滞了一滞,转而,仍是微笑:“想来两位,并非当家。”
这时,在赌牌和抽烟的人纷纷围了过来,两个押人进来的汉子与他们急急地说了几句,口音大抵是东陆穷乡僻壤之地的土话。众人很快却都惊急起来,有些吵吵嚷嚷,又有人跑了出去。过了不多时候,方闻库房大门再响,有几个人急急火火踏了进来。
这些人绕到素星痕的身前,有人搬过椅子,为首的一人翩然坐了下来。星痕被擒着双臂,只见七八双粗壮的大脚围在前面,当中落座的那人,却是青衫步履,文人仪态。他不禁抬头一看,面前出现的“当家人”,瘦削白净,分明是个读书识字的先生。
“这位朋友,”青衫文士严肃地打量了星痕一阵子,谨慎开口,“你自称是……绣衣使?”
素星痕望着他一笑,被反剪着双臂的身子侧了侧,怀中已露出半条流苏的执牌滚落出来,“啪嗒”掉在地上。
早有壮汉一步抢过捡起,递到青衫文士手里。文士捧着檀木执牌,审慎地看了一看,须臾眉梢不禁挑起,轻轻站起身来。“第十三绣衣使大人,我家兄弟不识场面,得罪勿怪。”他向星痕稍躬行了个礼,一使眼色,钳制着星痕的男子便将手放开了。
“先生太客气了,在下只是晚辈。”素星痕揉了揉发麻的手臂,笑着还礼,接过对方奉还的木牌。他举目与面前文人对视,仔细地看了看,问道:“阁下……便是石鹤大东家吗?”
文人仰天发出一串朗笑。“大人太抬举了,区区一介寒士,怎及大东家的气魄风度?”他谦逊言语,眼中却满是傲然的光色,“在下柳誉清,鹤巢之中一个管账的。”
素星痕点点头:“柳先生好。”温声言罢,他却忽然将手中执牌举起,表情肃然,“十城商政使麾下第十三绣衣使,因公拜访鹤巢。请柳先生配合,将被扣押的白琬小公子速速交出。”
“呵,”倒有几分出人意料的,柳誉清听到这样直白的话语并不惊慌,只是一哂,“大人这般公务威严,无根由的话便不可乱讲。旁人家里丢了孩子,你却凭何寻到我等门上?”
“就凭‘白日生’三字留下的线索。”素星痕冷然说道。
柳誉清闻言却似一惊,仍旧保持了面上的淡定,却是紧闭嘴唇半晌未语。
“你们在绑架现场留此字迹,不就是为了表明身份吗?”星痕的唇边挂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浅笑,“个中深意我已拆解出来,这不是便寻上门来了。”
“……姓柳的!”柳誉清犹然蹙眉未语,站在旁边的一名孔武汉子却突然暴喊了一声,冲上来揪住了他的衣襟。“你留了消息给白家,出卖咱们的身份?!你他娘的,到底什么居心!”那汉子大怒,旁边几个壮汉见了都拦着他,却又不明白眼前事态,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纷纷疑惑地盯着柳誉清。
柳誉清被扯着,却是不动不摇,脸色变得很沉。须臾他垂下眼帘,开口言道:“我几曾做过出卖自家人的事。留那‘白日生’三字,是为了叫白思退相信,他的儿子确实在我们手上。”
他说着,使力一把推开了拉扯自己的人,有些愤然地掸着衣服:“我当日留下这点痕迹,当中断无半点关于鹤巢的深意。那三个字——乃是英芒记银号的提款密押。”
在场众人闻得此语,一时静了下来。
“白琬手上的指环,据闻曾被施以密罗秘术,能在纸上钤下隐形的印记。有此印记的银票,便是英芒记特等通兑的本票,即时提款,度无上限。而白家为了确保安全,在这枚印记上下了功夫——那便是每日变更一次的密押。密押是三个字,由白思退亲自审定,透过秘术写入白琬的指环之内,随机拆组,日日不同。英芒记银号收到白琬钤印过的本票,在暗房中以青磷灯照射,显现当日密押字迹,核对无误后方会支付现银。这些,都是在下花费数年工夫,辗转探听推测得知。”柳誉清说着,狭长的眼中闪动起利光,“那一日,我随身带了青磷灯,照见白琬戒印内的密押。那是当日密押,外人断无得知,将它留在万禽园,白家人见了,必然知道个中利害。——这便是事情原委,你们可敢再听外人挑唆!”
一众壮汉听了,双目大瞪,连连点头,半晌有人推搡一把骂道:“庄奇,你个浑蛋!方才说的什么话!柳大哥咋会背叛咱东家!”众人都响应,方才对柳誉清发难、名叫庄奇的汉子也有些愧色,就要跪下磕头赔不是。柳誉清拂袖拦了他,转而冷冷的眼光瞪住素星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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