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星痕也望着柳誉清。“白日生”三字的真意,此刻总算明白,而眼前这个文弱之人缜密的心思也着实可观。在这粗人武夫组成的鹤巢里,这位账房先生,倒是个最难应对,也必须要好好应对的关键人物。
他这般想着,勾起唇角,向着柳誉清深深行了一礼:“先生既已承认万禽园绑架一事,话便好谈。宛州也是有法有理之地,私扣人质的行径,恐不妥当,柳先生——还是尽早请出白小公子吧。”
“哼!凭啥!”说话的却是众武夫中的一个,嗓音粗横骇人,“爷爷们就是绑了姓白的崽子,你待怎样?就凭你个小杂种,想从鹤巢要出人来?!”
素星痕面色微凛,平静地言道:“在下既为江大人特使,职责……”
“我们鹤巢,不买江子美的账!”武夫们大吼道,“除了石大东家,没人做得鹤巢的主!什么绣衣使,你没那个脸面在这儿说话放屁!”
星痕闭紧了嘴唇,沉默。柳誉清与手下的一众武夫,许多双眼中的怒焰将周围的空气烘热。片刻之后,素星痕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回手,指向了墙角里的大木牌桌:“我要与你们赌一场。”
柳誉清等人颇感意外,一时都愣住,谨慎未有回应。
“不是绣衣使,只是我素星痕。素星痕一人,单挑鹤巢。”单薄的少年说着,目放凉光,步步逼近到众武夫的鼻子前面,“不敢应战的,现在跪下认输。”
粗木大桌被抬到仓房的中央,天窗中一道孤光落在桌面,带着黄昏夕照的残红,满桌陈旧的骨牌、朽废铁片充当的筹码、人头盖骨磨成的几枚骰子,像全都泡了血。
桌边没有摆放座椅,所有下了赌局的人全都站着,十个最惯于斗牌的鹤巢车夫,都打了赤膊,强横体魄上疤痕隐现,肌肉上鼓起暴怒的血管。素星痕立在距庄家位置最远的下首,仅仅是赌桌的桌面,便已高过了他的胸口。
柳誉清闪在人墙之后,一双眼斜盯住那个邪气的毛头小子,脸已经严肃到好像涂了层生漆。这个男孩对人与事的敏感,与他外表的稚嫩全不相称,方才先声夺人的一番挑衅,彻底激起了鹤巢兄弟们的怒火与冲动——他挑战的是习武为生的粗人骄傲的底线。柳誉清感到,自从这个人进入鹤巢,步步锐进,利若刀锋,却又沉如铁石,而此刻的自己,竟然已经无法掌控眼前的局面。
既然如此,那便放手,全力扑击。
“咱们斗的是杀人局,小杂种你会吗!”坐庄的赤膊汉子上手洗牌,恶狠狠地问道。
所谓“杀人局”,是骨牌中一种最为简单粗暴的玩法,大多流行于以苦力维生、识字不多的底层粗人,淮安城里人玩得精细,这种斗牌方法并不常见。看起来这却是鹤巢中人通用之道……素星痕听了问话,微微一笑。“一杀三,赌码不算零头。”他淡淡言道。
坐庄的汉子听了一怔,上下打量星痕,点了点头。他方才所说的“一杀三”,又是杀人局中最为大开大合的速死战法,听起来这小子不仅懂得玩法,且还颇有几分赌桌上的胆色。一众斗牌和围观的武夫见此,嚣张横怒之气倒都有些收敛,赌瘾却被勾上了几分,全都专注在了牌桌之上。
“下筹码吧!”坐庄的人躁躁地吼了一声。上了赌桌的人纷纷下注,按照传统规矩,一片残铁做成的码子算是十个银毫。好几个汉子倾囊而出,将身上所有金铢、银毫全部换成筹码,还有的人干脆解下了佩刀。“一杀三”的杀人局,每摸一轮牌最多可将三个人击杀出局,十来个人的赌桌,不出五六轮就会见个分晓。越是这样粗暴的局面,赌徒们越是要在一开始就下大赌注相搏,因为这张桌子留给每个人的机会永远都少得超乎预料,而肯上桌的人,都只是想赢。
素星痕将自己的钱袋底朝天提起来抖了抖,仅有的两枚铜锱钉落在桌面,可怜地打着转。他眼神呆了一呆——平时并不喜欢在身上带钱,自进入淮安以来因为办案赚的两笔饷银巨款,全都交在离离手里打理,直到挑衅拱火上了桌,居然都没想起自己口袋里并无最起码的赌资。愣了须臾,他抬眼看看众人,一笑,将怀中的檀木牌拍在了桌上。
“押上这个。”他平静地说道。
“……这个?”坐庄的汉子眼光一冷,“你这破东西,以为能值几个钱?凭它你就想赌?”
“这是绣衣使执牌,牌不离身。押在这里,便是押上我的名誉。”素星痕浅笑,“再加上,这个——”他说着双手一撑高高的赌桌,合身坐了上去,盘好双膝。
“再加上我自己。”星痕笑道,“总共值多少,兄台看着分拨便是。”
在场的众人看着这个孑然一身端坐在赌桌上的男孩,一时无人言语。须臾,坐庄的汉子粗拉地喘了几口气,一把将十片铁码子撇在星痕身前。
“多谢。”素星痕收起自己的筹码,一边笑道,“桌上现有的筹码,一只当一百金铢。事后以此结算,在下绝不赖账。”
众人闻之一惊,素星痕竟要将筹码的值额平地起价近千倍,虽说听来上桌的赌客是都占了便宜,但还是令人不免忐忑。犹自惊疑之际,却闻刺耳铁响,星痕已将十只筹码全部推出:“开牌吧。”
“杀人局”赌客顺次摸牌,而后掷骰子决定拼点对象,牌小者立即出局,更兼要赔上数额不等的筹码。赌客通常亮牌都很谨慎,在选对手环节耗费大把力气,要把三颗骰子握在手心吹出水来才肯丢它一下。众人一大圈牌摸下来,轮到素星痕已是最后一个,却见他举手摸了两张骨牌,看也未看,反手就亮出来丢在桌上。
赌桌上一静,人们的呼吸都低了下来。星痕的这副牌点数不大也不算小,风险极高;其他十个赤膊上阵的赌客见了,都纷纷低眉窥看自己手中的牌,心中各自嘀咕。“我先亮牌,杀点占先手。”素星痕笑言道,向着庄家伸出手掌,刚一接过人骨骰子,稍不迟疑扬手便抛。
“你……你……你。”按照三颗骰子落桌显示的点数,星痕像数羊一般迅速指出了他所拼杀的三名对手,全无错漏。被点到的三人仔细看了骰子,确信了这一轮该当由自己应战拼点,而后,脸色就都变了一变。
“还不亮牌吗?”素星痕笑道,“既是玩的快局,就痛快点,莫要耽误旁人手气。”
三名赌客面面相觑,紧紧捏着骨牌的手,很快就湿如水洗。素星痕这种事先亮牌的玩法,逼得人无可逃避,再挣扎下去已无意思,三人遂一一放下了手中牌面——竟是全然告负,其中一人的牌只比星痕的小了半个点。
但三人已被一杀出局,台前筹码全入星痕之手。素星痕捧过成堆的铁片,笑了一笑,再次将所有码子推入赌池,催促第二轮的摸牌开始。
第一局,三轮清场。第二局,两轮。第三局还是两轮。
素星痕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先发制人的亮牌和掷点,屋外急坠的斜阳尚未移影,十名鹤巢赌客倾囊换购的筹码,其中九成已全入他袖底。
在旁观战的柳誉清没有忘记,那里的每一片铁,都代表着翻价一千倍的金钱。
青衫文士悄无声息地咬了咬牙。在第四局赌博即将开牌前的一刻,他突然上前,一把推开坐庄洗牌的那个粗糙男人,自己站上了那个位置。
提衣落座,他招了招手,身后的两个人应声而去,少时,将一副七尺之长、钢珠铁杆的算盘抬了上来,平平放在他面前的木桌上,声振空旷的仓房。
眼前的绣衣使原来是位算学高手,选择这种简单的杀人局与他相拼,这些个性子直爽、脑袋简单的兄弟,根本就是自戕自误。柳誉清暗自思忖着,面孔冷肃,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铁算盘:“这局,我坐庄。”
素星痕盘膝坐在他的正对面,扫了一眼那张算盘。一百二十八杆,奇特的每杆八珠,一千零二十四个数位。唇角忽而勾起了一丝不可遏制的笑,这一时刻,凉薄寡淡的少年心中竟尔弹动过一瞬兴奋,人所莫知。
柳誉清伸出一只手来洗牌,同时,另一只手拨动了算珠,铮然一响。他谨慎而缓慢地搓牌,仿佛在沙堆中小心搜寻着细滑的籽玉;铁算盘则如奏乐的瑶琴般被错综地拨动,落指有序,而奥秘难测。
每颗移动的算珠记录了关键牌的位置,另有十颗定位的算珠,统筹了局中十位鹤巢成员所掌握的全部筹码。他果然是明白人,终于看不下去十名兄弟被各个击破的局面,这一场打算统一布局,集中力量——素星痕看在眼里,默默而笑。
这一局对两人来说,形同每一张骨牌都已亮出了正面,偌大赌桌全无秘密,这不是赌牌,而是弈棋。
“所有赌注,按一码百金结算,我亦无悔。”柳誉清直瞪着素星痕的眼中冷光清冽,“而你,方才下的注并不是金铢,是你自己。”
他说罢使了眼色,便有壮硕武者会意,提刀向着素星痕走来。刀光晃动过整张长桌,风声乍起,武者将四尺余长的斩马刀倒着砍入桌面,刀锋斜斜停在星痕的身前,寒气侵至鼻尖,只消握刀用力一按,便可将他的整个身体从中劈作两半。
生死之注,谁能心定?虎狼巢中,岂无错手?
柳誉清用上了所有公平和不公平的方法,定要搏此一局。
素星痕看着对手,静静地笑起来。刀刃反射的红光有些刺目,他合了眼睛,轻声道:“庄家换人,牌局重开。摸牌顺序,掷骰决定。”
“好!”柳誉清应了一声,抄起三颗骰子,定定心神,望空抛起。
在习武粗人的圈子里,人头盖骨刻成的骰子被视为最公平可信的东西,往往是用某位早年横死的兄弟战友的骨骸制成,积年累代转手相传。心中念着情义与尊重,庆幸或内疚,无论是谁也不会在这样的骰子里动手脚,灌入铅或水银来作弊,更不要提使用秘术等歪门邪道的出千方法对骰子施魔。所以三颗人骨骰子是一桌赌局的良心。
这也是这一场胜负中,唯一仅有的变数。
最后一颗打转的骰子安静停稳之时,柳誉清的铁算盘开始发出一连串的疾响,数十种可能发生的局面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被逐个排演。而素星痕却仍没有睁开眼睛。
“是……是我。”庄家下首第三个赌客看准了骰子,涩涩地说道。他们这些不懂算学、从来以为赌牌就等于运气的武夫,尽管懵懂,此刻却也明白了眼前乃是一场结局难料的恶斗,全都紧张得肌肉紧绷。
柳誉清看向他点了点头,那汉子遂伸手摸牌,后面的人顺次将牌抓到自己手里。轮到素星痕时,出乎众人意料的,他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即时亮牌,而只是合着眼,扣着两张牌滑移到自己的身前,未摸也未看,静静地放好。
“无人亮牌,便顺次杀点。”柳誉清看到星痕的行动,心头紧了一紧,面上平静地说道。最先摸牌的汉子听了,便只好忐忑不安地抄起骰子,吹几口气丢了出去。
第一轮被选中的三个人位置彼此相隔,其中没有包括素星痕。“……如此,避免不了鹤巢内部拼杀,筹码虽未外流,局面却难免对素星痕有利。”柳誉清这样想着,皱了皱眉头,拨动算盘,静观其变。拼点的四人开牌,大小各不相同,既无全胜也无全败,竟是十分平庸而零碎的场面,徒有一人被杀出局。
赌局便这样顺次展开,时间点滴流过,巨大仓房正在迅速变得昏暗,七轮过后桌上竟然还剩三人——而素星痕,仍未有一次陷入拼点。他身前的一副牌只是换了又换,始终静静地扣着,柳誉清动用了超长算盘之上超过一百杆的算珠,以极力记清星痕手中的底牌,然而算力渐渐不支,到此刻也只能推测个大概。那三颗骰子就仿佛有心偏帮着那个以身下注的男孩,无论是从谁手中掷出,变幻随机的点数,最终都只造成同一个结果——不断累积用珠算推演赌局的难度。
账房先生心中焦虑,手指忽而从算珠之间移了开来。他决定变招出手——无论如何,要打破这种完全被对手步步牵控的局面。“庄家亮牌,”他突然抢先翻开了自己手中刚摸到的一副牌,利剑般的目光直刺赌桌的对面,“挑你二人。谁也不必再掷骰,径直拼点。”
啪嗒一声,桌上另一名赤膊的赌客,脸上汗珠落地闻声。
“好。”来自素星痕的声音。“桌上不足四人,此局决胜——”他说着,忽而,睁开了闭合整局的双眼,极度的昏暗之下,眸中两线凉光隐现,“终局之前,先算番。”
柳誉清一怔之间,素星痕却已动了起来。只见他伸展身子,绕过斜压面前的刀锋,手脚并用地爬过长长赌桌,不急不缓,就像一只轻巧的猫,径直爬到庄家一端。柳誉清看清了他脸上的微笑。素星痕伸出三根手指抚过长长的铁算盘,突然弹指拨动了一下。
每场“杀人局”结束之时,的确要根据场上战绩重新算番,败者除了会输掉下注的所有筹码,往往还因算番的规则,要追加更多筹码给胜者,以加剧成王败寇的刺激。柳誉清的算盘上此时只余十九杆未动,原本是打算留给最后一轮摸牌的演算,而这一局经过了七轮零碎厮杀的游戏,番数略显复杂,凭剩下的空余数位,已经不足计算。素星痕却突然从已被拨动过的算珠下手,直接威胁到算盘对整个牌局分布所作的记录。这令柳誉清心中大惊,却已来不及呵斥阻止,唯有立即下手应战,将星痕动过的每个数字都推平回来,以守住他经营了许久的演算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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