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绣衣使-白日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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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星痕反拨珠算,每一弹指都先于柳誉清一步。两人各自不言,只是指尖顶针相对,噼噼啪啪的铁珠脆响在旷大而寂静的房屋中如利齿碎玉,嚼人心肺,观战者只觉得神经都快要崩断。数个回合过后,柳誉清渐渐察觉,素星痕推珠演算所使用的是一种另类的数理,进位快于自己数倍。由于所用数理天然便优劣分明,自己就算多生出四只手来,只怕也难以赶上对方演算的速度。算盘上显示的盘局如同一片被啃噬的桑叶,这样下去,只恐……他想着,脸色渐趋灰败,拨动算珠的双手慢了下来,激烈交战的算珠声响,逐渐平静。

    素星痕轻轻拨动了最后几颗钢珠,微笑着抬手,将演算结果展示在柳誉清眼前。“算好了,通杀的胜者,独得七十五番半的注码。”少年说罢,又盘膝坐了下来。柳誉清并没低头去看算盘——他演算得丝毫无错,他知道。“那么,不是通杀又如何?”账房先生也坐下去,疲惫地问道。

    “那个不必算,”素星痕一笑,“我必通杀。”他说着,随意地从码好的牌堆里摸出两张骨牌,反手一推,牌沿着桌面滑向自己原本所在的赌位,碰到斩马刀的刀背后停下。

    桌上另一名赌客瞠着彷徨的眼睛,不知所措。他望了望柳誉清,看到一个认可的眼神,消沉而无力。于是那人亮出了自己的牌,却是一副好牌,比庄家柳誉清的还大七点。转而,他又在裤子上蹭去手心的汗,移步走向素星痕的位置。几十个观战的武夫全都凑了上来,有人点亮了一盏油灯。灯影晃动之下,那人翻开了决定胜负的最后两张骨牌。

    这是这一局中,素星痕的牌第一次被亮出。是一副“六星连珠”,“杀人局”中顶顶大的对子,足以通杀一切牌面。有人倒吸凉气——从刚学会偷酒打架的年纪就开始赌博,却也不曾见过有人抓得这副传说中的天牌。

    舒一口气,素星痕在桌面上站了起来。他轻轻踏过成堆的铁片间隙,仿佛在点算着脚下战利之物:“通杀全胜。除了桌上所有筹码,各位再赔三百零七片码子即可,零头就免去,准折八万金铢。”咣当巨响,一个强壮的汉子腿软跌倒在地上,撞翻了一张椅子。

    星痕笑了笑,回身问道:“如今,在下可有脸面说话了?”

    户外残阳已没,仓房中唯有一点灯火,偌大一团昏黑静默。

    良久,柳誉清举袖擦了擦汗,一声冷笑:“天大的输赢,我们不过认赌服输罢了。素大人若要带走白琬,还是——休想。”

    素星痕侧身从赌桌上跳了下来:“旁的不谈,柳先生先将在下赢得的筹码兑付了吧。”

    呼吸声似乎一滞,昏暗中看不清柳誉清脸上的表情。

    “看来,鹤巢的账面有些紧?”素星痕轻描淡写,“若无现钱,总该有些质押之物。在下不占诸位的便宜,就按照淮安本月的行市。依我看,这座鹤巢——”他说着举头四下望了一番,“若按上等库房产业作价,抵押个几万金铢,倒也勉强。”

    “你……你要夺我们的地?!”左近一两个武夫听了大惊,拳头攥得发响。

    素星痕回手拍了拍赌桌上大堆的筹码:“凭这些,买这一片废屋着实有余。待我买下鹤巢,就将各位都请出去,我好慢慢地把白琬小公子找出来,带回去交给他的家人。”

    “哼!少发狂了!”一个嗓门巨大的武夫冲上来大吼,“真正的‘鹤巢’,是买不走的!”

    “对!”“对!!”在场的数十名壮汉突然纷纷应和,情绪激动起来,有人异口同声叫道:“鹤巢只效忠石大东家,凭你千金万银,买不动我们,买不动!!”

    素星痕的眼中,倏忽闪过一丝寒芒。

    “效忠石大东家……”他低低念叨,“那么,你们不惜豁出众多性命,拼死冒犯白思退,也是为了……效忠石鹤吗?”

    激动的武夫都是一愣,并没立即明白他话中深意。柳誉清却不禁牙根一咬,紧张地瞪住了素星痕,心念电转。

    “绑架白琬的真正目的到底为何?!”不容多思,素星痕已先转身到柳誉清的眼前,近不逾三尺,冰凉的眸子径直逼视,“是不是石鹤的生意,出了大麻烦?”

    柳誉清不禁一下站了起来,直视着星痕,却总算咬紧牙关,未曾失态。片刻,他扯出了一个寡淡的笑:“绣衣使大人,想太多了。”

    “我还以为,既与先生算学上战过一场,便该彼此明了,不必再弄玄虚。”素星痕摇了摇头,仿佛有些叹息,转而冷冷言道:“此事蹊跷,岂能瞒得世人?你既明知白琬手上指环的功用,又掌握白家取款密押,何不自造巨额本票,径直去英芒记银号提款?如今事发已经三日,你却没有这样做,可见你绑架白公子,并非为了钱财。若不然——”他稍稍停顿,目光一闪,“便是为了一笔,连银号也绝不可能兑付的大钱。”

    此言一出,周遭一寂。就连鹤巢的武夫也都不禁心中耸动,几十双眼睛全都集中在柳誉清的身上。

    青衫文士良久无声,终究,还是松开了紧咬的牙关。“绣衣使大人,若执意要知道此事,那你,便决不能活在这世上了。”他的声音阴冷至极。

    浅笑绽开在素星痕的嘴角。他抱起肩,靠上了高大的赌桌:“好奇心重,宁死一闻。”

    柳誉清昂首吸气,望着那单薄的少年,须臾,点了点头。“这件事,鹤巢兄弟们也不尽知情。正好今日,也与大家做个交代。”他说着,心中似仍有几分踌躇,踱着步子去捧起油灯,亲自将大仓房内几处烛台一一点亮。

    视线清明了许多,众人可见柳誉清的脸上,不过这须臾工夫,竟显了几分忧愁的消瘦。他提起衣襟,慢慢坐上一张木椅,看了一眼素星痕,转而扬首,悠悠念道:

    “生小私怜未成妆,永巷晨炊宴君王。日出太清花争沐,千枝不抵奈罗香。”

    “哎呀老柳!”一个早已紧张得青筋暴跳的汉子忍不住叫出来,“什么时候了,你还发酸念什么诗!”

    “这四句古诗中不曾有见,料来是新诗。”素星痕淡然言道。

    “不错,”柳誉清微一点头,神色落寞,“这是当今名列‘帝都四杰’的诗家阮希夜三个月前的新作,题为《咏灵妃》。写成区区数月之间,已经传遍大燮天下。”

    星痕微微凝眉:“是题咏宫闱之事?”

    柳誉清道:“阮希夜出身尊荣,在帝都深得皇帝陛下爱重,这首诗也算奉旨之作,说的便是今春新获陛下隆宠的灵妃娘娘。京中传说,这位灵妃本为西陆野邦进献之女,年不满十八,入太清宫充作洒扫之奴。凛冬之晨,此女独自扫雪,寒冷难耐,便擅自拾柴生火,在宫巷角落煮食充饥。不料却被早起赏雪的陛下遇见,这本是大罪,然而陛下嗅得烹煮之气,竟然别具异香,令人胃口大开。陛下问及所煮何物,灵妃言道,汤水之中添入了她自西陆带来的香料,名为‘奈罗霜’。陛下忍不住一尝,从此竟然迷上这海外异物烹出的美味,那西陆宫奴遂日日为陛下煮食三餐,因而得幸,破格拔擢封妃,甚至渐成专宠之势。”

    说罢一番宫廷韵事,柳誉清稍顿,愁容冷峻,继而说道:“灵妃专宠,万人称羡,而皇帝陛下所嗜好的美味,更令天下富贵之人趋之若鹜。阮希夜妙笔风传,便令这篇故事,与那奇异之物‘奈罗霜’,一夜之间名噪东陆。”

    素星痕静静地听着,心中思绪暗织。又是一个一步登天的传奇故事,而在这个时代,任何迅速飙红的人、事或物,都会成为宛州商人乘势炒作、兴风作浪的契机。

    柳誉清继续讲道:“近三月来,奈罗霜在各州的行市一路走高。坊间传闻服食此物能令人身心舒畅,情谊深笃,于是女子之求夫妇恩爱,男子之求体魄矫健,富人之求奢靡贪享,贵胄之求风雅时尚,无不诉诸此物,争相抢购,日夕起灶,以炊烟中有奈罗香气为荣。想这‘奈罗霜’本为西陆野林中生长的一种草药,从前多为云州野人所用,从未进入华族海路贸易的货单,而今却因利润巨大,引致宛州货栈、散商纷纷下单进货。所以一个月前,宛州最大的船队已经空舱起锚前往西陆,预备采装大批奈罗霜草,供应进口。”

    “……宛州最大的船队。”素星痕垂着睫毛,低低重复了一句,“莫不是……”

    “不错,”柳誉清道,“便是‘三家店’商盟内各大贸易商号的联号商船,换句话说——是白思退旗下的船队。”

    素星痕心中一动,不觉皱紧了眉头。“这支船队,预订返港的日期,是否……便在三天之后?”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柳誉清看着素星痕,须臾,了然地一笑:“你看见过城中商人抢购‘提货券’了,是吗?”他仰头望了望天窗之上的夜空,语声中尽是无奈,“看时辰,准确来说——还有两天。”

    “原来景通号货栈发售的‘提货券’,就是这批奈罗霜的提货凭证。”几个时辰前在万禽园门外所见到的疯狂一幕,此刻终于在星痕心头有了合理的解释。他眼中凉光闪动,敏锐地言道:“看如今抢购的情形,自海船起锚这一个月来,淮安城中已形成了新的生意链条。现在被买卖的并不是奈罗霜,而是奈罗霜的提货券本身已经成了货品。只因行市膨胀太快,在船上有订单的大货栈等不及现货到埠,便将自己的货权做成商券,先行抬价销售。买到提货券的人也会尽快再次转手售卖,如此反复热炒,越是接近船队返航、现货到港的日期,货物的价格就越是高昂。以今日早间所见,提货券坐地起价已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这样……”他喃喃说着,心中禁不住计算起来,心思一动,却感到一阵眩晕,一手扶住了额头。

    “你是在想,如此过度炒作行市,待船队到港之时,那些奈罗霜的价值是否真能承抵淮安商界所投放的钱财?半个月前,我也想过这件事。然而此刻,这已不是最须担心的了。”柳誉清捏着自己的眉心,低哑言道,“如今我最担心的,是石鹤东家,和整个鹤巢的灭顶之灾。”

    素星痕压抑住心中复杂的运算,让自己保持清醒,专注地倾听。

    柳誉清说:“有一点你并没想到——推动炒卖提货券的,并不是那些货栈,而是淮安的银号。最初是银号派出精干的算师,主动找上各大货栈,替他们将手中货权精细分解,制成式样标准的商券,教唆他们挂牌出售,并为他们提供担保。货栈一旦将提货券脱手,银号的大笔银资便即介入,吞吐、放贷,暗中推波助澜,借用城中散商手中的金铢,大笔赚取商券升值的溢价。我想,不用明言你也可猜到,白思退的英芒记银号,正是此中主要的推手。”

    说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想你也知道,我们鹤巢近两年来,也做起了融资放贷的生意,与各大银号也算是同行。故而柳某对银资运作也是花了心思去察考的,甚而自己也做过商券套利。这一次白思退所操纵的‘奈券’,是在下生平所见最成功的商案,若非……若非与他是敌,在下倒对他有几分真心的感佩。”

    “而石鹤,也参与了这场豪赌?”素星痕骤然反问。“白鹤车通过赊货累积的巨额浮财,一向专做轮转迅速的短线套利。所以石鹤抵挡不住‘奈券’短期急速升值的诱惑,已将手头的银资大量投进。”他下了断语似的说道,见柳誉清开口欲辩,便举手一挡,“不必瞒我。堂堂白鹤车本庄,连八万金铢的赌债也付不出,柳先生复有何言?”

    柳誉清闭口沉默了一阵,垂下了头,再开言时,声音沙哑:“我只恨我醒悟得太晚,不曾预警于东家。我们只是些起自草莽的兄弟,也许当初就不该染指这凌驾商界之上的游戏,以至无心做大,成了巨擘狙击的靶子。是我们太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他说着不禁用手遮了眼睛,不让人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素星痕听了他言语,也是默然无声。片刻,他低低言道:“白鹤车崛起之前,宛州的银资融通,全由江、白两家瓜分掌控。石鹤踏入此道,打破了两强格局,必为原有的庄家所不容。这场风波,白家银号乘势赚钱还在其次,最首要目的是要摧垮石鹤,将他踢出这张赌桌。而‘奈券’就是白思退下钩的毒饵——借由阮希夜的诗篇开始造势,这一连串的筹谋,都是瞄准石鹤所做。所以这个‘奈券’必有蹊跷,但……纵使炒作过度,价超物值,也不至令鹤巢破产,最多是受些风险而已。一击不死,白思退就不怕遭到反噬吗?”

    “他这一击,一击必死。”柳誉清摇着头,说出沉痛的话语。“奈券的风险已经注定——那些奈罗霜现货,根本到不了岸。”

    “什么?!”素星痕倏地站直了身子。

    “东家的银资全部投入奈券之后,我有所忧心,便派人出海探查船队的消息。数日前他们已经回报,返航商船上,连一包奈罗霜也没有装运。”柳誉清低哑地说,“他们……他们是故意的。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运货回来,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奈券的价值彻底落空!”

    素星痕的心一下一下重重敲击着胸膛,事态的严重,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那些已被多次转卖、不可计数的奈券,套牢了太多人、太多商号的流动银资,这些他虽还没掌握确数,但也曾粗略推算,知其规模之大令人心惊。一旦货船空载的消息在淮安放出,价高极顶的奈券就会立即变成废纸,持有者将皆血本无归,由此而发的恐慌和信用破产更会如涟漪一般荡涤整个淮安,再加上已经泥足深陷的融资巨头石鹤垮台……“仅为狙击一人,竟然牵连如此巨大……白公他这样做,就不怕引致商界崩溃,伤人伤己吗?!”他无法再想下去,一句义愤不禁冲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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