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绣衣使-白日生(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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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不知……想来江大人也不知吧。”布衣素白的男人轻轻拈着指尖,闲谈般话语,瞥着江子美一笑,“对于一切能使人成瘾之物,‘云上赌城’的蒲云期皆是行家里手。他早已对奈罗霜做过品鉴,此物若经特殊调制,食之日久,必定成瘾,皇帝会沉迷灵妃所烹膳食,原因也在于此。只需稍加手段,我们便可令宫闱内外服食成瘾,因而制造一派全新的贵胄风俗,扩至整个帝都,再向诸侯列国的都城延伸。配以你所作的行销之案——”他看了一眼玉案上的一叠纸,“此物不仅仍可走俏,还会成为持久的生意。”

    素星痕听了,默默无语,脸色变得更为沉肃。

    白思退看了看那年轻人,无声地一笑。转而,他将目光转向身侧的江子美:“英芒记银号,将出资六成回购淮安市面所有奈券。”

    江子美与素星痕皆是一怔,原本以为两家联手出资,定是一场极艰难的讨价还价,却不料就算神鬼也无法从他那里占到便宜的白公,竟然主动吃亏,愿比江家多出两成银资。

    “多出的两成,是给你素星痕的面子。”白思退的声音适时响起,话外之音,却是敏感之极,“条件是,货到港口后,你必须负责替英芒记效力,将现货卖到商券一倍以上的价格。我白家,绝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这些话落下,在场的人,几乎皆心中耸动。

    江子美的面上并没有多余表情,而一双温文的眼中,此刻却再也掩不住凝寒的光。素星痕已是十城商政使旗下的绣衣使者,这一点邸报已传遍淮安,虽然这个倔强孤僻的少年始终未接受这一强加的身份,但这些外界并无人知晓。这个时机,白思退竟说出这样话来,这是公然与江子美抢人——两成银资,白公给第十三绣衣使定出的身价,当真慷慨得令人惊异。

    江大人举起玉碗,静静地饮了口茶。而后,赶在所有人可能出声之前,他淡然浅笑,开口言道:“星痕,你尚有许多使命在身,依我看,无须为白公所言的任务花费时间。何况,这也是个根本不能完成的任务。”他说着,话音一冷,“货到港时,倘若白家抬价到一倍以上,江家就将货价削至一半,倾销出货。届时,奈罗霜的价格,必然下挫。在宛州——没有人能不通过商会的公法,肆意操纵行市。”

    这语气虽彬彬有礼,言辞却是冷辣惊人,公然威胁的语意,不惜死拼的态度,倘若宛州任何一位宛州商人此刻在场,都必定被商政使大人与白公的这场对峙惊得心胆俱颤。

    白思退转目看向江子美,年轻的商政使也正直视着他。须臾,两人不禁同发一笑。

    “且行且看。”

    “且看,且行。”

    垂手肃立在堂下的素星痕,仍然静默,未动声色。过了片时,他抬起头,看见江大人与白公都已闭口,两双各自幽深、莫可窥测的眼睛,都注目在他的身上。

    他收回目光,安静地思虑了片刻。

    一场不知如何险恶的商战正在咫尺前方的厅堂上酝酿,此一刻,他只觉得所有这些忽近,忽远,究竟与自己有何相干,想来却有些荒谬可笑。

    而一刻过后,他向前进了一步,弯曲一膝,拜倒在江子美的座前。

    “商政使大人麾下,第十三绣衣使,属下素星痕——奉命彻查万禽园绑架一案,完成交令。”他一字一句,垂着头,低沉而平静地说道。

    第十三绣衣使,这是他第一次当江子美的面如此自称,更何况亦在外人面前——全宛州最举足轻重的一位“外人”。江子美一时未有话语——他赢了,战胜了无人能制的白公,一场险胜。

    白思退见状,只是笑了笑,起身便行。白家随侍的仆人簇拥着他与白琬公子一同出门扬长而去,连一声告辞也未留下。

    江大人放松了身体,一手支了头,手掌轻轻拢住眉眼。

    这么久,阿蒙始终站在星痕的身后,寸步未移。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他,凝然不语,弯下腰,慢慢地将他搀扶了起来。

    不速之客皆已去尽,江子美独坐空堂,用手指沾着杯中的茶,在玉案上默默地写字。

    一阵飘忽,那条乌黑的人影如鬼魅般闪出,慢慢靠近大人的身边,屈身蹲跪下来。

    “白日生?”望着江大人涂写的字迹,影子有些诧异地一问。

    “白,日,生。”江子美有意无意地重复,指尖反反复复,画着这三个简单的字。

    “大人为何纠缠于此?”影子问道,“这三个字,难道还有什么玄机?”

    “日生者……‘星’也。”江子美轻声低言,而后仰面瞑目,长长地吐气。

    “这一局还远没有完……这个人身上,纠缠了越来越多的东西。素——星——痕。”

    【七】

    从西陆归来的船队靠港之前的最后一天,整个淮安城都沸腾在恐慌、侥幸、捶胸顿足的痛惜与疲于奔命的拥挤之中。江家银号与英芒记同时宣布折价收购奈罗霜提货券,开仓扫货度无上限,并且仅仅限时一天。早已对价格虚高骇人的奈券深感担忧、却又舍不得放弃诱人利润而泥足深陷的商人们,在听到消息的一刻便崩断了心头紧张的线,口耳相传,蜂拥而动,争先恐后聚集向城南、城北两处最远的银号分号,将手中大把的商券疯狂抛售。

    宛州十城近十年来最成功的商券运作,就这样在飞扬满天的纸屑中落幕。利益追逐间,有人生,有人死,生死都做着旁人的食物。

    “如果不是所有问题都能用钱解决,那是因为你没有把钱用好。”

    英芒记创始人,白思退的名言。

    篝火上烤着几块白薯,四个年轻人围坐在侧,素星痕仍旧捧着茶喝。

    “‘你以为所有问题用钱就能解决吗?’‘不啊,用零花钱就能解决。’这句堪称经典的回答必将成为英芒记少东家白琬的名句。此话与其父白思退那句尽人皆知的格言相并列,向我们清晰展现了一个商业豪门从发达到败家的标准历程。”百木英借着火光,用炭笔迅速地写道。

    “你在写日记吗?”离离瞥瞥她,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在写杂文,给《商报》‘逸闻版’的稿子。”

    “啊?你向逸闻版供稿?!”离离惊讶地问,忍不住凑了过来。此刻她的手上正捧着一份当天的《淮安商报》,读着上面印的宛商秘闻、名人隐私,令她乐不可支。

    百木英边写边说:“嗯,赚几个稿费嘛。别人的文章大多之乎者也的,我这个从羽族语直译过来的调调儿,他们觉得挺新鲜。我打算写个连载,内容是‘宛州豪商家庭二世祖的恶形恶状’。”

    “……所以,你会羽人语是吧。”离离手中报纸哗啦一皱,一脸郁闷地说。

    “澜州的一位师父教的。”百木英在稿纸末尾飞速签了个花字落款,满意地把纸叠起来收好,“好啦,明天去寄稿子。”

    素星痕放下茶杯,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写的题目得罪人,不怕惹麻烦吗?”

    “没事,我用了笔名。”百木英两眼弯弯地笑着。

    “什么笔名?”离离追着问。

    “蒙素离。”

    “噗——”素星痕一口茶喷了出来。

    阿蒙将一块看似烤好了的白薯取了下来,也不顾烫,上去一大口,满嘴嚼着。香香地嚼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眨了眨眼:“唔,名字的开头跟我一样欸。”

    离离一下子倒在地上。

    “阿蒙啊阿蒙。”百木英也拿下一块白薯,摇头叹息,“要不是这两天星象有异,你一定还是我所见过最一等的——呆瓜。”

    “嗯?这话听着有蹊跷?”离离一翻身,支着腮侧卧,“那现在,谁是最一等的呆瓜了?”

    百木英翻着眼睛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却不想说话。正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风声——很奇怪,很奇怪……百木英正待回头去看……

    “天女姐姐!!”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夹带着无比兴奋的傻乐,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篝火旁的几个年轻人都惊得跳了起来,阿蒙一手拽住星痕一手抱住离离,猛地闪身躲到一旁,嘴里的白薯差点噎死自己。

    只见一只形貌极其古怪的大鸟扇动着双翼缓缓飞降,鸟爪上紧固着皮带,牢牢妥帖地挂着一个人——华贵丝衣暗夜生辉,白皙的脸儿甜美照人,张牙舞爪的姿态,要多白痴有多白痴——“天女姐姐!我是白琬!星痕兄、蒙苏普克兄,还认识我吗,我来找你们啦!”

    那犹如众人一场噩梦中一个怪异的串场角色般的男人,就这么从天而降,被大鸟直接扔到地上,就地三滚。

    “你……不是那个白公子吗!”离离看着眼前景象,第一个说出话来,“你怎么会来!”

    “我……我就是来找你们呀!”白琬挣扎着爬起来,又倒下两次,总算想起解开身上束缚的皮带,这才脱离鸟爪站直了身子。“我回家后,家父对我说啦,‘素星痕是个不错的人物,我儿不如去与他一道玩玩,也可历练一二。’”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箔信封来,走到素星痕身前,彬彬有礼,双手递了上去:“星痕兄,这是家父手书的拜帖。日后小弟将跟随兄台左右,同游共乐,增广见闻,恳请兄台多多照顾,不吝提携。”

    素星痕大睁了双眼,望着眼前之人,一时全然无语。

    “啊?你爹爹,白思退大伯?叫你来跟着素星痕,历练?”离离好像听到了世上最不靠谱的事情,一时欲笑,一时欲哭,半晌,只得转过身去连连痛捶阿蒙的肩膀。

    “是啊,可你们几位行踪飘忽,委实难找。”白琬说着,开心地又是双臂乱舞,指着身边蹲着的大鸟,“幸而万禽园孙大叔,借我这只‘木龙雕’,他说这鸟能够识味寻人,他早将你们用过的杯盏叫这只鸟儿嗅过。我随它而来,果然找到你们,真是太好玩了!”

    他说着,忽地想起了什么,不禁原地一跳,转向百木英面前:“天女姐姐天女姐姐!你前次说你不会飞,在下甚是惋惜,如今这木龙雕能带人高飞,感受甚为绝妙,你要不要也来试试,咱们一起飞一飞吧?”

    从刚才到现在,百木英一直呆坐在地上,手里握着的那块白薯,已经凉了。忽地,她伸手一推,把凑在自己面前的白琬一下推开数尺。

    “我不是天女!”这是一句说过了百次的怒话。

    素星痕走上前来,扶住东倒西歪的白琬,整肃表情。“白公子,以在下之见,你要与我同行,恐怕并不合适。令尊美意,恐难从命。”他有礼有节地说道,认真无比。

    “哎呀!孙大叔说了,大鸟午夜时分要回去吃食,晚了就要饿坏了!”白琬突然以拳击掌,显然全未听见素星痕方才话语。他说着就跑开去,伸手在“木龙雕”的长颈上抚了三下,口中不知念叨些什么,而后在鸟背上一拍,那巨禽便即蹬地,展翅而起,向着夜空远处飞去。

    圆圆皎月,在奇异巨大的翅膀影下隐没一瞬,转而便又重现,照着高飞的生灵,与淡淡绿云。白琬看着十分开心,当即吟诵古诗一首,上阕赞颂春夜纯美,下阕讴歌朋友情深。

    “……荒谬。”百木英坐在地上发愣,随口叨唠一声。

    白草靡香风,

    日夕醉帝城。

    生死情自在,

    迷雾指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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