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绣衣使-茉云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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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他一年后真的回到了茉云海,看见那幅枯败景象,也便知道了我家变故。而后他游历各城寻找我的下落,寻了大半年,竟真的在这里找到了我。可是我……我已失身于此,又怎么有脸见他!我只望他快快离去,将我忘了,娶个好姑娘。可他偏不听劝,说要帮我赎身。就算有钱赎身,我自惭形秽,也难与他厮守,我便只好狠下心来,再不理他。谁知……从那以后,他便每日都来这楼里,放下一笔银子,说是同我过夜,其实,他身手好得很,每次都趁人不觉,从窗中跃下,便自己走掉。不说话,也不见面,他就只这样每日送钱来,护着我,过着干净的日子。”她说着,泣不成声,紧紧捂住自己的脸。

    屋中此时十分寂静,方才的愤怒似已变作震撼的沉默。念及冷焰这每日一笔的银资是如何得来,星痕与阿蒙心中仿佛堵上了一块大石。

    泣了半晌,鹅雪抬起头,凄凉言道:“我真是好昏,真是好可恨!我只想气他走,便故意去逢迎那些客人。两个月前,一个有钱的客人带我出馆去玩,我便应了,谁知……谁知他带我去看生死场的擂台……”

    星痕等人皆是一惊,而后却又落寞,到这里,有些事却已不必细讲。

    “我……我快要疯了……”姑娘哭得像是要碎掉,“客人给我讲,生死场的赌盘很大,拳手想要脱离并不容易,尤其像他这样的名拳,若要脱身只怕是个天价。我……我此时,已什么都顾不得,所以……”

    “所以,你就开始向那两个中年男人,出售赤麝。”素星痕冷肃地说道。

    沈鹅雪又掩住面孔,浅黄的纱袖上已全遭泪染。

    星痕仰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不禁用手捏着眉心。几个伙伴感慨良深,都愣愣的没有话说。须臾,还是百木英最先缓醒,咬了咬嘴唇,思忖着言道:“那个令沈老先生不敢提及的‘山外巨贾’,究竟是何人?”

    素星痕缓缓道:“我想,应该就是与白琬的父亲并称的、财冠宛州的那位羽人——蒲云期。”

    “嗯?蒲叔叔?”白琬听了一怔,“有时候会长翅膀的那个蒲叔叔?”

    百木英眉梢一挑:“何以见得?”

    “‘赤麝’的毒性会令人产生依赖,这也是通过它牟取暴利的根源。除了他,还有谁会对经营这种‘上瘾品’如此热衷?”星痕托着额头,疲惫地念叨着,“何况,在淮安高价售卖莫合山泉,正是他名下的生意。据我推算,他的‘云上赌城’还在淮安开了沁阳生死场的盘口,此时投注的规模,已远超黑瓦台本盘数十倍,恐怕曹场主也完全不知。”

    “蒲……蒲云期?”沈鹅雪抬起彷徨泪眼,懦懦地念着这个名字,茫然,仇恨,更多的却是恐惧。

    “……收手吧。”素星痕站起来,对鹅雪说,“别再做赤麝的生意,别忘了你父亲的话。”

    鹅雪怔了一怔,却仓皇地摇头:“不,不行!我要救冷焰出来!”

    “你知不知道!”星痕用力撑住桌面,声调有些变高,“你的赤麝,已经流毒到生死场中,冷焰的身边!”

    这一句话,令沈鹅雪完全地滞住。

    “现在我已理出了头绪。”素星痕道,“此事应是有意投资赤麝的人,为调节其毒性,以达到长期成瘾而不致暴死的药效,借用生死场中的拳手,进行试验。此时……”他身子晃了晃,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此时若不制止,这药必将借由商业之途,流毒宛州。”

    一颗泪滑出鹅雪的眼,她忽然身子一软,昏倒下去。

    阿蒙、百木英连忙扶住鹅雪,星痕却取出金脉图,迅速展开。“黑瓦台的赌盘已累积到巅峰,估计庄家即将清盘。”他扫视着卷轴,抚着额头,喘息变得有些急促,“冷焰认得赤麝不会去服用,此时他最大的危险并不在此。我担心……曹场主可能打算在擂台上杀死他……好从他的死盘中赢取巨资。”

    “是……是啊!”阿蒙出神片刻,恍然说道,“他们说过,生死场上若打死人,赔率翻倍的!”

    “求求你们!”昏软的鹅雪忽然挣扎起来,双手抓住星痕的衣襟,“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想你们都是好人!求求你们救救他!”

    星痕看了她一眼,极端疲惫地自语:“现在要办两件事:抓住赤麝贩子,还有救出冷焰。”

    四个伙伴都围了上来,百木英急切地问:“先办哪一件?”

    “两件事同等重要。”素星痕慢慢站起来,看着眼前的朋友们,“大家分作两组。按我的计划行事。”说完这一句,他却直直地向前伏倒在桌上,顿时已然不省人事。

    “喂,喂喂,计划呢?!”离离摇晃着他,崩溃地叫道,“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啊!”

    【四】

    这是暮春之月的第二十八天。

    宛州女首富成为城主的第十五天。

    淮安绣衣使素星痕来到沁阳的第二天。

    沁阳生死场的,最后一天。

    写完这四个排比句,百木英合上稿本,收起炭笔,整了整自己利落男装的衣领。

    “啧啧,”凑在她肩头看文的白琬由衷赞叹,“你的笔力远胜‘帝都四杰’‘南淮八怪’,不去写诗当真可惜。”

    “我给《淮安商报》写逸闻有稿费拿,写诗有人付钱吗?”打工狂拔出两尺七寸五长的佩剑,擦拭两下又插回背后的剑鞘,“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哦,是不是还要戴上这个?”白琬拿出百木英给缝制的布帽。

    百木英抓过那帽子扬手扔掉:“这一回,把你最光鲜的外衣显摆出来。”

    “我没外衣了啊。”大少爷摊开双手:他把刮坏了的千金雪鼠褂随手扔了,伙伴们发现后震惊泣血之时他已忘记扔在哪里。

    “你最光鲜的外衣,就是你宛州第一贵公子的气度。”

    一言落下,百木英拉住他手腕,向着五十步开外的黑瓦台正门走去。

    白琬呆了一下,边走边绽出百媚丛生的笑:“太有才了,‘南淮八怪’去死吧。”

    今日的生死场即将开擂,黑瓦台门前又已排起拥挤的长队。两人绕开等候进场的人群,来到售票窗口之前。

    “我家公子要一间包厢。”百木英说道,“要东面看台第三间。”

    “那间订出去了。”卖票的人懒散回答。

    “退订。”

    “啧!”卖票的将头探出黑铁窗口,看见百木英身后衣装华美、长相更是华美的白琬,一腔横怒却未敢爆发,僵在脸上。

    “我们非要那间不可。”百木英语气傲然,“不管别人多少钱订,我们都出十倍。”

    从贵宾专用的过道提前入场,白琬与百木英被一名侍者径直引到包厢之内。

    “生死场是天下最带劲的赌局,公子爷不玩两手吗?”侍者堆笑,狡黠的眼睛瞟着倚桌闲坐的白琬。

    “今日谁是擂主,谁是攻擂?”百木英抱肩立在白琬身侧,问道。

    侍者笑道:“今日是特场,不设擂主,八个拳手四局对决,各凭生死。”他凑近了些,补充一句,“压轴的是‘焰魔’。”

    “那么前边三局,双方胜败各买一百注吧。”白琬轻摇折扇,顾盼着包厢内外,随口言道。

    “什么……”侍者一怔,不解地笑问,“您的意思是,六个拳手,每人的胜盘都买一百注?公子爷,您这般下注,等于是不输不赢,没意思啊。”

    “这三局的赌金我一概不要,输的打赏你老板,赢的就打赏你了。”白琬“啪”地合上扇子,一笑,“我只是来赌焰魔的。”

    忘忧馆,夕阳之下,两个中年男人沉默地走进大门。

    整天都闹哄哄的青楼此时一派空寂,就连那个聒噪的老鸨也不见影。停业令下,也许楼子真的已走散了吧,两人倒觉得轻松不少。他们并不想被太多人注意,仍是径直上楼,直往沈鹅雪的绣房。

    推开虚掩的门,房中帷帐横斜,纱影重重,只看见那鹅黄衣衫的姑娘披散青丝卧在床上,背对外面。

    “起来!”中年男人冷漠地喝叱,“不瞧瞧自己光景,还装什么花海庄园的大小姐!”

    鹅雪并没有动。中年男人恼怒地冲到床边,“快起来!”他们粗暴地拉扯姑娘的秀发,却是猛然一惊——

    一个巨大的绳圈带着凌空旋转的风声从天而降,突然将他们两人套住,背靠背地紧勒在一起。随即,矫捷的蛮族少年从纱帐遮掩的房梁上跃下,三绕两绕捆死自己的猎物,一腿横扫将他们放倒在地。

    “哈哈,好棒!”屋角柜子的雕花门被推开,离离从里面跳了出来,“你就是这样在草原上套马的吧?”

    “嗯。”阿蒙点了点头,用力踏住想要挣扎起身的两人。

    离离轻盈地跳到床边,推了推床上还是一脸熟睡表情的人:“醒醒,喂!你还真睡着了呀!”

    素星痕慢慢睁开迷离的眼,打个哈欠:“昨晚睡得还是不够……”

    “你什么时候睡够过啊。”离离捋着他披散的发梢,掩口一笑,“阿英说得不错,把你扮成姑娘果然容易。”

    星痕有些郁闷,却哈欠不断,举起鹅黄色的衫袖拭着眼角:“哈……弄弄头发就得了,干吗还让我穿她的衣服。不趁我睡着时候鼓捣我,你会……”

    “不会死……但是会手痒得睡不着觉!”离离弹动着十指,笑出酒窝。

    姑娘的笑靥贴得很近,素星痕有些怔,不禁微转开脸。用力睁了睁干涩的眼,他翻过身来侧卧,一只手支起自己沉重的头。

    “十城商政使大人哈……麾下,第十三绣衣使。”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缀着流苏的檀木小牌,出示给被捆的两人看,“奉命稽查赤麝禁药流毒之事,你们两位哈……被捕了。”

    两个中年男人瞪大眼睛,互看了一下。“早听说江子美弄了个什么‘绣衣使’,在淮安横行,想不到竟也闯到沁阳来!”其中一人冷哼着说,“沁阳可不是姓江的地盘,你凭什么抓我?!”

    阿蒙加力踩了他们一脚,愤愤道:“你们干下这等坏事,凭是在哪儿都该抓!”

    中年男人恨恨一瞪,却又阴笑:“你说我干了坏事,证据何在?”

    “沈鹅雪便是人证。至于本使越城捕犯之事,江大人会与苏城主交涉,不劳二位挂心。”素星痕端正地坐起来,甩掉女衫,露出自己洗得发白的布衣,“其余罪状且后续交代。此刻我只想请问,你们将赤麝制成的药丸转卖生死场,黑瓦台内,是何人接货?”

    那两个人听了均是一惊,赤麝的去向连鹅雪也不知,不想淮安绣衣使竟这等厉害。他们双双低头沉默下去,只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说!”阿蒙喊道。那两人仍不发话,似是打定了主意。

    “不想说啊……”离离晃悠在窗口,信手掐着窗台上那盆花的花瓣。她掐下两片黑红的花瓣,托在粉白的掌心,甜笑着托到两个犯人眼前,“这花好香,你们尝尝怎么样?”

    话音才落,阿蒙便捏住其中一人的下颌,离离拈花往他嘴里就送。

    “别,别,别!”两个人惊慌起来,拼命地挣扎,“我们说,说还不行!”

    离离轻轻将花瓣从手心吹到地上。“快说吧……真是麻烦大叔。”

    两个中年男人一脸晦气。“都告诉你们。”他们哀叹着,看向阿蒙,“可是都快喘不过气了,你把这胳膊捆得太紧了吧。”

    阿蒙低头看他们一瞬,“哦”了一声,从腰后拿出另一条绳子:“是了,腿也该捆紧些。”

    生死场,擂台上。压轴登场的焰魔形销骨立。

    他的对手是一个肤色黝黑、遍体疤痕如斑纹,诨号“夜犬”的壮年男子。此人在以往的打擂中,有着七次拳杀对手的战绩。

    全场的气氛达到了前所未见的狂热。人们山呼海啸地呐喊着——与以往不同,喊着的却不是“焰魔”或“夜犬”的名字——这喊叫声甚至淹没了为拳手催战的烈鼓。

    “大买家扫盘!!”赌客们惊奇而兴奋地指着标示赔率的水牌,那上面的数字正被一再地涂改,开擂前几分的时间里已变更了多次,且越来越快。“跟庄!加注!!”一些红了眼的老赌徒尖叫,更多的人被动荡的盘局弄得彷徨失措,颠三倒四间只将大把大把的金银狂乱地扔出。

    东面看台第三间包厢里,百木英双手各持一笔,同时在两张白纸上迅速地书写。她手边的桌面上,已堆着一摞写好的单子,每一张上都以特定格式标注着一个可观的金额,漂亮的篆字如同铅印,是标准的“宛商通兑体”。

    白琬从那摞单子上拈取一张,弯曲左手,将中指戒指上的猫眼石贴在纸张空白处,轻轻一按,一枚椭圆的“英芒草”标记便印了上去,光暗变换,若隐若现。

    这块罕见的大猫眼石曾被施以密罗系的秘术,配合白公子独有的手劲加盖在任何地方,都会形成这种擦抹不掉的幻象,如果以青石灯照射,还会显现每天都在变更的取款密押。就算再廉价的草纸,印上了它,便已成为“英芒记”银号的特等通兑本票。没人会怀疑它的信用,因为在它背后担保的人,是财富如海的宛州第一豪商、“英芒记”创始人——白思退。

    “还要做多少啊?我还以为很好玩,想不到这么无聊。”白琬一张接一张地往单子上盖戳,有点闷地嘟囔,“再说咱们买错了吧?我觉得焰魔能赢啊。”

    百木英双管齐下,又飞速地制造了两张大额“本票”,扔下笔捏捏自己肩膀:“你再多买几千注焰魔的败盘,他才真的能赢,要不然,待会儿恐怕他就得死了。”

    “你说买啥就买啥吧……”白琬边盖戳边叹气,“不过,你能不能一次写个大数?印这么多下很烦欸。”

    “场主,场主!”侍者捧着一大摞墨迹未干的纸,惶急万分地跑进后场。“东三包厢又加注了!”

    曹场主眉头拧得像个疙瘩,接过那一摞纸仔细地看:“查验过了?是真的吗?”

    “是,是真的!”侍者擦着汗,“小的刚去隔街英芒记银号验过,他们说,这是他们特等通兑的‘白票’,沁阳以前从未出现,连他们也没见过,但确真无疑,如要兑现,立地便可支取金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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