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雪独坐在桌边,手握一只玉杵,在玉碗里研着胭脂。身后,床上的帐子静静地垂着,听不见冷焰的声息。
“姑娘……”星痕嗫嚅地开口,“是……晚妆吗?”他在门外用一个对时想好的开场白,临到出口还是陡转到不知什么方向。
沈鹅雪轻轻地摇了摇头:“灭迹。我要把最后一盆赤麝,灭个干净。”
星痕一怔。走到鹅雪的桌边,一股刺鼻的诡异香气扑面而来,他向着玉碗中一望,胭脂不是红色,反而如同黑浆。
“冷焰他……”星痕闷了半晌,又开启了一个不该开启的话题。
“坐会儿吧。”鹅雪轻轻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是来抓我的。这都是应该,只是请等我一会儿,让我做完这事。”
星痕无话可说,只得静默。看着姑娘温柔的动作,仿佛一点一点研磨开时间,那种与她相处时独特的宁静感,又慢慢升起在周围。
“我这个人啊,真是太差劲了。”鹅雪一边磨,一边似乎自言自语,“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呢,只会闷闷的,连累着他。你说,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太差劲了?”
星痕明亮的瞳仁动了一动。“……也许……是吧。”他不知不觉地搭上了话,“连累了自己喜欢的人,的确是很可怕。我……”他稍微用力合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平定自己的心。
“我所处的境地,很麻烦……很危险。”素星痕出神地絮絮道来,“宛州名义上尊奉商会,但这些年,‘三家店’这个新兴的商盟,已在暗中抢夺治权。‘三家店’的三个首领……白思退,掌控着宛州最大的银号,还有无数商事;蒲云期靠各种令人上瘾的事物,每天都在获得暴利;而那个与我一般年纪的端木焉,甚至不知他究竟做什么生意。江大人组建绣衣使,明显是为对付‘三家店’而设的尖兵,而江大人也有他自己的打算。我这个差事,是在他们两方斗法的火线上游走。更何况我……”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不禁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的朋友们……若这样跟在我身边,一定会被我连累。”他说着,细长的手指不禁纠结起衣襟。这些许久从不曾吐露的忧虑,今日竟对这眼前的人犯坦白。
沈鹅雪停下了手中的玉杵,抬眼看着星痕。须臾,她长长地发出一声轻叹。
“若是关爱着什么人,就要对他说出来,而后生死苦痛,便都在一起。切莫像我这没用的人一样,徒留终身之悔。”她垂下头,泪珠落进玉碗,融进膏浆,“……到最后,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星痕怔怔地望着她。
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当真多情,当真可怜;觉得自己就像她一样可怜,也像她一样容易害怕。或许天下的可怜人都是这样——比起不幸与苦难,更畏惧幸福。
素星痕不怕噩运,只怕真心。甚至这一点,离离也曾当着他的面一语道破。
那长辫姑娘的影子此刻忽然缭绕在眼前,空灵跳脱,带着幸福的香气,不知何时便会瞬间远离。他不禁闭了眼睛。
我是不是真的可以?又是不是真的——应该?
玉杵倒在桌上的声音响起,星痕睁开眼,只见沈鹅雪双手捧起玉碗,仰头将黑红的胭脂吞了下去。
“鹅雪!”星痕骤然一惊,站起来夺碗,却已来不及。
素面无妆的姑娘,唇边挂着一抹诡异的浓艳。
“冷焰死了……”她极低极低地说,说罢,苍白的脸上只余空荡荡的绝望,合上双眼倒了下去。
星痕手中的玉碗摔碎在地上。黑红的残色泼了出来,斑斑点点犹似陈旧的血。
【六】
莫合山,茉云海。花固已谢,蔓草不青,荒败如同被造物遗弃。
春天就要走了。一同离去的还有些许往事。
沈家草庐屋后的山坡上,一座新坟堆起在沈傲的墓旁,素星痕和伙伴们为它掩实了黄土。这是冷焰、沈鹅雪夫妇的合冢,生不同游,死空同寝。
“要是……这片花海,还像以前那样盛开多好啊。”离离怅然,却又旷然地说了一句话。“真想看一看鹅黄色花海的样子啊。很温暖吧。”
星痕的眸子闪动着微光。他悄悄地转头望着这个姑娘,她长长的辫子梢上脱出几丝乱发,在熏风中飘。什么也没有说,一向有些自闭的少年独自走开。
他走下山坡,绕过草庐——面前是黑灰色的荒原,曾经醉人的胜景,只能在瞑目想象之中。
“若是关爱着什么人,就要对他说出来,而后生死苦痛,便都在一起。”一位姑娘临死的话语回荡在耳边,虽纤细柔弱,却着实地碰触着肺腑之间。
心藏万壑,心事重重。但若到最后其他一切真的都不重要,那么也许眼前的,就是一切。
星痕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十二年来,这样少年的搏动早已被宣判不属于他。
“到最后,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他听着,迈开步,走进荒原的深处。
白琬喊着饿了,于是全能的百木英扯着他去草庐里,借灶做饭。阿蒙又卖力地修整了一会儿坟冢,搬来石块将它围得尽量牢靠,而后坐下来休息,离离为他擦着汗滴。
“冷焰是个真正的勇士。他拿我当知交。”蛮族少年望着远山,眼睛湿润,却未泛滥,仿佛一泓草原里的湖。“若能像他那样,拼尽所有保护自己重要的人,就是怎么样我也心甘。”
离离听了出神,心怀踌躇,慢慢坐在他的身边。“星痕,是你怎么样都要保护的人,对吗?”她好像在问,又好像没问。
“星痕自然是最紧要的一个……”阿蒙说着,不知忽地想起了什么,脸颊微热,低下了头,“……也……也还有别的人。”
“你总说星痕是你的恩人,天神告诉你要报恩。”离离兀自思忖着,忽略了阿蒙的微窘,“能告诉我,他究竟如何对你有恩吗?”
阿蒙默了须臾。抬起头,他望着天空,清淡的星海中似乎隐现着往事。“我告诉你。”半晌,他悠悠地说。
“你是知道的,十二年前,星痕被‘猎星团’绑架到海船上,我和他在那儿相识。”
离离点头:“你讲过,你很小时候就被‘猎星团’拐走,在他们的黑船上过了八年。你还说过……若是没有星痕,你就逃不出那艘黑船,回不了草原。”
听着这些,阿蒙的眼神闪动,因激动而加快的心跳,别人几乎都能听到。
“我们认识不久,就成了朋友。那一次,‘猎星团’要绑架很多天分很好的孩子,一起拐卖到不知什么地方。他们从东陆绑来了星痕,然后又去北陆抓了几个……那一夜,黑船就停靠在北陆瀚州的海岸。”阿蒙说着,呼吸变重,似乎已经回到某个刻骨铭心的海夜,“那天,明月完全遮了暗月,海上好安静。瀚州的草原就在岸上,我能闻到草原的香,跟海上的腥味全不一样。那时候,我好想回草原,好想回家——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
“你对星痕说了?”离离听得入神,不禁问道。
阿蒙摇了摇头:“我趴在他怀里哭了一场!呵呵,那时候他比我大,长得比我要高呢……哦,呵呵,他现在也比我大。”
离离一怔,不禁笑了出来。“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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