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云朵垂得更低,一条雨丝悄然滑落。坐看歌舞的人们开始走神,抬头、挡脸,有的人起身离席。
“阿嚏!阿嚏!!这水好凉!”白琬颤抖了一下,惊叹道。
“荒谬,才淋两滴雨就这样?!”百木英惊讶地瞪着他,转而想到一个会把雨称为水的白痴,必然是个有生以来从未淋过雨的豪门废物。她觉得有些无奈,一展衣袖遮住大少爷的头,扯着他跑进有屋顶的后台。
落雨渐次细密,台下的人们纷纷退场,很多人离开座位之前,仍对表演报以了几下掌声。所有看客都离去之时,伴奏的箫鼓也停了下来,青柳班的乐师搬着乐器去避雨,只留台上孤单的姑娘,慢慢收敛住旋转的身姿。
星痕仍立在原地看着,阿蒙也没有移动,雨中只剩下三个人静静地伫立着。雨点落地的声音越来越大,须臾,星痕从遐思中醒转过来。
他看见离离的衣裳已经打湿,不禁动手去解自己的外套,带扣才解开一半,却见阿蒙大步冲向舞台。矫捷的少年一跃跳到离离的面前,敞开宽大的外袍一下将她裹住,紧紧拥抱。
“……干吗,人家还想淋淋雨呢。”一曲华舞、喘息未定的姑娘抬头,嗔着她的情郎露出一丝浅笑,气息撞上滚烫的胸膛又融入冷雨,化成几缕浅白的水雾。
“好,那再淋一会儿。”阿蒙想了想,点头答应,“就一会儿哦。”
素星痕垂下双手,半开的衣襟中灌入冰凉。雨帘已经变得很密,模糊了他的眼睛。
三个人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浑身透湿地回到后台时,却听见老班主开怀的笑声。他出去了一个上午,刚刚回到舞坊,将滴水的伞递给学徒,极是兴奋地说着:“这下成了!这下成了!”好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降临。
“您……您没事吧?”百木英刚帮白琬擦干了头上的雨滴,扔下手巾,关切地问了一句。的确,两日来这老头儿的鼻涕眼泪就不曾断过,此时这样子,别是伤心过度得疯了?
“诸神保佑,今日走运了!我遇见一班外乡来的艺人,人长得漂亮,歌舞又好,他们想在淮安落脚,愿意投到我班子里来,工钱也要得极少!已说定了,我先行回来打点,他们马上就到!”老班主话说得十分清醒,看来是真的开心,“我原接了个大生意,柳儿没了,眼看着要落空。如今得了这班人撑台,这笔生意可就能成了!太好了,太好了!”
看着老头子喜笑颜开的模样,离离不禁皱起了眉:“柳儿姐姐刚走,什么了不起的生意,值得你这样高兴!”
“大生意,极好极好的一趟活计!”老班主得意地拍了两下大腿,“你可知道秦夫人?淮安城有名的大贵人!她要办寿宴,看上了我的班子,叫我们去舞一场《羽嫣然》!这可是个极高贵的宴会,去了这一遭,我青柳班就扬名立万了!”他说着,招呼手下的学徒们,“把那屋里的尸首拉出去,打扫打扫,新来的姐姐要住下!”
离离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她才过世多久,你用得着这么急吗!我帮你去撑那个宴会,一个工钱也不要你的,行不行?!”
整个后台都静了下来,青柳班的学徒们都愣愣地站着。
老班主的笑声停住,堆满皱纹的眼角瞥着离离:“请姑娘登台,不过是救个场。我们班子如今有了好前程,往后都是大生意,哪能总指望外人。”说着他一个哼笑,转开头大声怒喝,“还发什么呆,快去收拾!”发愣的小学徒们都吓了一跳,乖乖地立即忙活起来,不一会儿,便见柳儿的尸身被倒拖出房间,一副惨淡的芦席卷着,露出乌黑凌乱的长发。
“你……你不是说,要为柳儿讨个公道的吗?”离离喊着,攥着拳头想要冲上去阻拦。身后的星痕轻轻按住了她的肩。
“有了‘前程’,他们已经不需要那个‘公道’了。”他低声说着。
离离回过头来,晶莹的眼睛闪着些微愤怒的泪水。
“他们自己要这样,我们的确无权去管。走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星痕怜惜地看了看她,又闪开了目光,“……走之前换好衣服,别受凉了。”
离离怒气冲冲地借用了青柳班的换装室,阿蒙握着棍子在门口守着。白琬无论如何不想再淋一滴雨,于是百木英骂了他一顿后去买伞。星痕略擦了擦身上的湿衣,独自避开那洒扫迎新的热闹场面,踱步出了舞坊的门。
檐下雨滴稀落,靠着门柱面对空寂的街,某种心情得以慢慢地冲淡。就这样过了片刻,他看见街巷远处有一小群人走了过来,步履寥落。一瞬间,他不禁瞪大了眼睛,迅速退身藏进门角,压低了呼吸的声音。
意外,似乎也不意外。所幸的是,这一次看清楚了,一共是五个——五个身披青色斗篷的人。
这群人走到舞坊附近,便停下脚步,静静地等着。站在犹然细密的雨中,他们毫无不适与局促,貌似还很享受。那整齐划一修长的身影,就与昨日蓬阁门前所见的一样,气质夺目令人无法忽视,却又好像天然与这个烟火俗世隔阂着什么,因而显得有点虚幻。五人当中,唯独被团簇在中央的一个身量略小、体态柔和,仔细看久了,才发现那是一个女性。她对这漫天而下的清亮雨水似乎格外迷恋,她不知不觉,慢慢地仰起头用脸迎着雨滴,一个不慎,巨大的风帽滑落下来,飘散出满头炫绿色的长发。
不是华族,不是蛮族,星痕所见过的生于这片大地上的任何种族,都不会拥有这样的秀发。那种绿,甚至不会是属于陆地世界的色彩——那是传说中孕育无限神奇、藏匿无限危险的大海,才能造化出来的颜色。飘垂的绿丝之间,那女子白得透明的耳郭后面,隐现着一道鲜红的裂痕。它在雨中快速地张翕,令人仿佛看到一条离水已久的鱼,正在贪婪地呼吸着。
这样的忘情只持续了片刻。那绿发的女子忽然警醒,迅速重新罩上了风帽,而后,五双硕大而深邃的眼睛,一齐向着星痕的藏身之处望来。
有些事情,显然是不容窥看的。素星痕微微瞋目,来不及有任何反应,那五人当中的一名男子已如风般袭到眼前,青色斗篷中露出一只苍白而瘦硬的手,四指如刀。
“星痕,你在这儿啊。”这一刹那,阿蒙的声音突然响起,人也出现在身旁。“我们都弄好了,可以走了。”他说着,不明就里地看了看面前的异族人,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木棍。
冲上来的男子看见阿蒙,似乎敏感地觉察到压力,进袭的动作戛然而止,眼中却抑不住深蓝的寒火。
“我们……走吧。”星痕这才有机会开口。他十分平静地说着话,手却用足了力气推着阿蒙,一起慢慢地后退。这个时候,老班主也奔出门来,一见那五个人,兴高采烈。
“姑娘,你们来啦!快请进,快请!”他对着那绿发的女子热情地招呼着,并用力将星痕、阿蒙推开了几步,“让让,这是我班子新来的角儿!”
那女子见这情形,向着老班主点了点头,异色的美丽眼睛微微转动,对同行的男子们使了眼色。四个男子只是沉默,跟随在那女子身后,被早已迫不及待的老班主领进了舞坊。
雨巷恢复了寂静。“……他们的耳后,有鳃。”过了好一会儿,星痕压低着声音说道,“果然是鲛人。”
阿蒙愣了一瞬,瞪大眼睛:“就、就是他们吗?!”他说着,拔腿想要追上去,却被拦住。“我们没有证据,此时做不了什么。”星痕说道。
“那怎么办?总不能放过不管!”
“可以请李伯琰的仆人来指认,若确定行凶的就是他们,便可公事公办。但只怕……事情比我们所见的更为复杂。”星痕凝着眉头,“他们的戒心很重,为了掩藏身份,似乎不惜出手伤人。看起来,是负着什么重要的任务——重要,而且危险。”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变得更沉重,“无论如何,先火速离开此地。”
“我去叫离离他们!”阿蒙应了一声,飞身奔进舞坊。
星痕垂头沉思,忽然有人拍上他肩膀,转头看去,百木英背着两把新买的伞,正站在身后。“你回来得及时。”星痕向她点了点头,“我刚才看见……”
他话未说完,一叠印满铅字的大纸“哗”地被举到他面前,挡住视线。“我顺便买的,今日的《淮安商报》。”阿英举着报纸,语气有些冷淡,“你好好看看。”
星痕接过商报,迅速地翻阅了一遍。略略一怔,他抬起头来:“你昨夜赶写的文章,在哪里?”
百木英伸手在头版显眼的位置指了指。星痕又是一怔,而后凝起了眉头——那里并没有什么文章,只赫然印着一幅描绘“宛州八景”绮丽风光的工笔画——《江山梦晚图》。
“怎么会这样?”他思忖着问道。
“这个版面,原本应刊印我的文章。显然,昨夜有人赶在开印之前,临时改版,用这幅画替下了那篇报文。”她说着,冷冷地笑了笑,“整个淮安,除了江子美大人,没人做得到这件事。”
星痕低下头,轻抚着额角,脸上露出些无奈和疲惫。
“你不觉得,该去找你的十城商政使大人,质问一下此事吗?”百木英盯着星痕。
“我想,我不必找他,他也会找我吧。”星痕淡淡地说道。
几乎是话音刚落,便见天空中一只幽蓝色的鸟儿不避雨丝飘忽地飞来,打着旋落在了他的肩头。“召见的手令已经到了。”他随手取下鸟儿足上绑着的竹管,看也没看。
【四】
幽然静美的江家内园,烟雨空蒙中显得格外清奇与婉约。水榭里隔帘聆听观赏,细雨敲萍,滴答成趣,江子美惬意地一笑,将刚煮好的香茶递到星痕的面前。
随即递来的,还有署名李伯琰的一纸诉状。
“每隔几天,我就要处理一桩关于你的麻烦事呢。”年轻的商政使大人半是无奈,又半是揶揄,“这一次,你把人得罪得很深哦。”
星痕只瞟了一眼那状子:“不错,他果然没告错人。”
“不必挂心。”江子美随手拈起诉状,丢进烹茶的炭炉,“情形我都听说了,你做得是对的。”
星痕忽然脸色一冷。“既然你也认为我是对的,”他拿出一张《淮安商报》丢在了桌上,“为什么要这样做?”
扫视着那头版上的大幅山水图画,江子美慢慢地笑了起来:“百木英那篇文章太过犀利,直指‘蓬阁夜彩’为毒物,这对蓬阁的名誉恐有损害,我只好将它撤下。”他淡然地说着,看着星痕严肃的脸,微笑以对,“因为,我还没有见到蓬阁君。你知道的,我有要事须与他面谈,在那之前,我不想弄僵跟他的关系。”
星痕垂下眼帘,这答案其实他早就明白。“为了这席谈话,你不惜扣下警告全城的报文,”他冷冷地直视着江子美,“你不惜人命?”
商政使的眉梢微微一凛:“在你眼里,子美就是那种人吗?”他全然收敛了笑容,转而淡淡地说道,“我已与李伯琰定下合约,三日内,淮安所有的蓬阁夜彩由我买断,一盒也不会流入市面。”
星痕默了须臾,微微低头:“错怪大人了。”
江子美轻轻摇手,脸上又现温润:“若非我执意面见谢逸,也不会生出这许多麻烦。但,我是一定要见他的。”他转开眼睛,望着榭栏外的景色,“我要当面劝说他,不要再调制‘蓬阁夜彩’那样的东西。”
“因为夜彩的毒害吗?”素星痕问道。
江子美露出一丝苦笑:“可以这么说。不过,夜彩所毒害的,不只是人的身体——它毒害了整个宛州的市场秩序。”
江子美略略停顿,站起来踱着步子,满面忧思,却仍一派从容:“如你所知,蓬阁彩妆对民间风尚影响甚大,谢逸本人的喜好,足以左右整个彩妆行业的格局——这样的例子,在商界是绝无仅有。半年前他用海底异物制出蓬阁夜彩,引致彩妆商人群起跟风,如今已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调制夜彩的用料是一种极少见的水藻,特产于滁潦海西岸一处唤为‘滟骨湾’的海底,因此被称为‘滟骨沙缨’。此种藻类色泽奇异,含剧毒,会将海水染上毒性,以致珊瑚、鱼虾、浮游之虫或是其他海藻都不能生存,唯余一片沙砾。从前,只因滟骨湾海底地形奇特,沙缨的繁衍受限于湾内,从未外流。但蓬阁夜彩面世之后,淮安商人大量进货,海路上的行商便迅速将滟骨湾的沙缨采割一空,而后,竟开始圈占海域,人工播种此种海藻。沙缨生长极快,因此淮安市面上的夜彩供货暴增,但制作海沉香所需的龙脊巨贝却越采越少。李伯琰这样的人因而一面甩货、一面囤积,夜彩含毒的局面,越来越难以控制。……更糟的是,由于刻意播种,滟骨湾以外的许多海域已变成只生着沙缨的死海,附近的渔户极为愤怒,与我宛商船队多有冲突,以致杀伤人命。此外,滁潦海上的货运航路一向平静,几个月前却出现鲛人袭击商船之事,据闻是宛商播种的沙缨侵蚀了海上一个鲛人的部落。幸而最近又平静下来,料想是那些鲛人不堪忍受海水的剧毒,已经迁徙离去。然而长此以往,难保鲛人不会再来,倘若商运航路被扰断,整个宛州的损失将不可估量。”
听到鲛人的事,星痕渐渐睁大了眼睛。心念流转翻飞,他的脸变得十分严肃。
“除了谢逸,没人能扭转这个局面。为此我也不得不找他一谈,劝说他放弃滟骨沙缨,采用普通的矿石原料,调制新的彩妆。”江子美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星痕,这便是我要你想方设法请出蓬阁君的原因。不知此事进展得如何?”
素星痕犹自沉思了须臾,才注目到江子美的脸上,摇了摇头:“我访查多日,谢逸长年深居,几乎从不出门见人。昨日蓬阁彩会上,舞娘柳儿当场暴毙,他也仍是没有露面。从那时起,我已放弃了所有请出他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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