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绣衣使-宴蓬君(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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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子美无声地一笑,微微点头:“蓬阁君地位超然,就算是我这个十城商政使,也没面子请得动他。不过,有一个人的邀请,他绝对不会拒绝。”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极致精美的函帖,递给星痕。

    星痕展开帖子,忽地一怔:“……秦夫人的寿宴?”他的眉紧紧地拧了起来。

    “秦夫人可谓是城中第一等的名流。这次是她三十三岁生辰,正在筹备宴会,下帖遍邀豪客,惊动了大半个淮安。她的面子无人不买,就连沁阳的苏城主也会赶来出席寿宴。”江子美笑道,“最要紧的是,秦夫人,便是这世上唯一请得动蓬阁君的人。”

    “为什么?”星痕问道。

    江子美轻搔额头,一丝不便言说的微笑:“因为秦夫人与谢逸……颇有渊源。十几年前的旧事,我也只是耳闻,你如有兴趣,稍后我请家仆老伯讲给你听。”他说着从星痕手中取回帖子,一边翻看,一边说道,“此次宴会,谢逸必到。我打算借此机会与他一晤,你以为如何?”

    素星痕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肃然沉思。良久,他沉沉地说了一句:“这场寿宴,会出事。”

    “什么?”江子美有些意外。

    “最近所发生的事,此刻总算有些眉目。”星痕澄澈的眼瞳微微移动着,渐渐闪烁出堪破真相的光亮。“据我推断,谋杀李伯琰的是一伙鲛人。他们在李伯琰身上写下‘雠’字,可见是仇杀报复。蓬阁彩会上他们也曾现身,确知谢逸不会露面后,便立即离开。而此刻,他们已经假扮艺人,混进了一个歌舞班子——这个班子已经受雇,会在秦夫人的寿宴上献舞。”

    江子美听着,陷入了沉默,温和的笑脸渐渐变冷。

    “这群鲛人行迹隐秘,每一次出现,都与蓬阁彩妆有关。念及大人所言滁潦海上之事,不难想到,他们多半就是受沙缨侵害的鲛人。显然,他们并未迁徙,最近不再袭击商船,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家园变成死海……已经彻底覆灭。”星痕说到这里,不禁凝着淡淡的眉,“这一切,都是宛商贪利所致。这几个鲛人是来复仇的——他们要报复的,是宛州彩妆业的整个经营链条。如今他们已对李伯琰动过手了,而下一个目标,就是蓬阁君本人。然而谢逸深居简出,难以得手,秦夫人的寿宴是唯一的机会。如果这些我都没有猜错——鲛人定会借宴会献舞之机,进行行刺。”他抬眼看着江子美,“警示谢逸,不要出席宴会。”

    江子美垂下眼帘,默然片刻:“不,仍要让他出席。”他捻着指尖,轻轻说道,“对那几个鲛人,也先不要惊动。”

    星痕微微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神情冷静肃穆,“你打算眼看着谢逸遇刺?”

    江子美盘算着说道:“鲛人既有复仇之意,谢逸即便躲避一时,事后仍然难逃危险。如果你的推断无误,倒不如就让鲛人在宴上行刺。刺杀计划既然已为我们所知,反倒容易掌控局面,待他们出手之后,我们当场捕杀刺客,证据俱全,便可以彻底解决此事。”

    “……这些,恐怕都是借口吧。”素星痕的目光冷了下来,毫不客气地盯着他尊贵的上司,“大人真正的目的,是想先使谢逸陷于危机,再出手救他,令他感激,以便听从大人的劝说。”

    江子美轻淡地笑了一声,似乎毫不介意,坦然地点了点头:“我最喜欢与你谈话。各种麻烦的事情,都不必解释过多。”

    星痕也微微地笑了一下,只是左边的唇角轻轻一勾。这个连自己也难察觉的笑意,就这么一闪而逝,透露着他所特有的那种离奇的敏感。“大人如此急于说服谢逸,究竟是为什么呢?”他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显得有些突然,“真的只是担心航路安全,或者彩妆市场的平衡吗?”

    江子美侧目,笑容微敛,只用目光询问着他的言外之意。

    “据我所知,宛州可用作彩料的矿石,大多产于沁阳城附近。如若蓬阁君听从大人劝说,放弃沙缨、改用矿石制彩,彩妆行业的巨额红利,将会从淮安海路商人的手中,转移进沁阳商人的口袋。大人真正想做的,是重新切分这块利益的大饼。”星痕平静地说着,捧起茶来喝了一口,又道,“大人是淮安之主,通常来说,没道理要将本城的利益让给沁阳。如今这样决策,我猜,一定是为了做某种交换。”

    他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容,望着江子美,眼中一派透彻:“是商路,对吗?大人想与沁阳城主合作,彻底控制两城之间的驿道,以及道上的一切商业运输。据我近几日的推算,这个合作已经开始了。”

    江子美忽然笑出了声来:“不愧是当年‘猎金者’的唯一传人。”他轻拍着手,眼中尽是激赏,“我与沁阳苏城主确已达成盟约。此番她为秦夫人的寿宴来到淮安,一半也是为了与我商议此事。”

    素星痕并没有多余的表情:“‘三家店’的财力日益庞大,大人要在商界与他们争衡,控制宛州商路,的确是很重要的布局。但是公然垄断商路,必然激起严重的冲突,此事牵扯苏城主在内,十分危险。”

    “这些事,就不必你来操心。”江子美的脸忽然变得冷淡,“我一定要说服谢逸。你只需要完成任务。”

    “这个任务很难完成。”星痕的语调也变得冷冷的,“如此庞大的宴会,人多事杂,除非在会场的每个角落都安插暗哨,否则无法掌控局面,不可能保证蓬阁君的安全。”

    “你想安插多少人都可以。”江子美轻轻扬起了眉,重新露出笑容,“在淮安,选择宴会场所,从来都是件极讲究的事。像秦夫人寿宴这样的规格,只有三处顶级酒楼才能支应,如若选在了稍差的地方,便是管家的失职。而这‘淮安三雅境’,恰好都是我江家的产业。”

    他说着站起身来眺望远空,挥展衣袖,看起来轻松而踌躇满志:“素星痕,你的任务是监控整场宴会——务必当场捕杀刺客。待秦家选定了会场,我会预先安插所有暗哨,并为你提供五封请柬。届时,你与你的几位朋友,便可顺利入场。”

    素星痕的眼中突然闪过警惕的亮光:“我的朋友,也被算进你计划之中了吗?”

    江子美看了看他——那张少年般稚气的脸上充满了反感甚至恼怒,毫不掩饰。商政使大人轻描淡写地笑了一笑:“怎么,你介意吗?在我看来,你和他们本是一体啊!”他侧着头审视星痕,幽幽地反问道,“时至今日,你认为,他们是否还能离开你,你又是否还离得开他们?”

    星痕静默了片刻:“随时,都可以离开。”他忽然说道,无比的认真,“我既然应允做绣衣使,就注定坐上你的赌局。但这只是我自己的事。如果你把其他人也当成了赌注——任何人,我随时都可以让他离开。”

    江子美发出无声的笑:“赌桌边的人,从来都不是来去自由。”

    星痕也笑了起来:“大人请记住,这是底线。”他语声轻松,“大不了,我死。”

    水榭中寂静了很久,雨落池塘的声响,清晰而静谧。

    “那么,你还要接受任务吗?”过了一会儿,商政使大人问道。

    “我接受。”绣衣使平静地站起身来,“条件是,寿宴当日的一切,由我全权指挥。”

    【五】

    “……答应我,做完了这件事,就不要跟在我身边了,好吗?”客栈的房间里,素星痕低着头,拿出他认为最最严肃的语气说道。

    四个朋友并排坐在他的对面,清一色面无表情地抱着胳膊。不知绣衣使大人去见了上司一面后又受了什么刺激,但这个被重复提起过一千遍的话题已经让他们都懒得反驳了。

    “你这么想赶我们走,干吗还要等做完这件事?”过了片刻,离离打起精神来质问一句。

    星痕怔了怔,将头垂得更低:“因为这件事……时间很紧……涉及鲛人……我确实需要你们的帮助。”

    “嘁!”离离不屑地翻个白眼。百木英长出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但一肚子的意见已经不言而喻。

    素星痕觉得有些羞愧,愣了一会儿,又显得十分焦虑。他此时的样子倒真与他稚嫩的外表很是符合,像极了一个长期假装成熟却装失败了的年少男孩。

    “我知道我很可笑。”他有点出神地念叨道,“明明自己不想做的事,不知为了什么,却又想做。明明不该去碰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偏要去碰。太多了……对不起,我想要的太多了。”

    阿蒙望着他,张着嘴巴,瞪着眼睛。星痕说的好像是华族语没错,但不知为何根本听不懂。

    离离举手按住星痕的额头,确定不热,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想要’的太多了,是‘想’得太多了。醒一醒吧。”

    “说正事。”百木英撩了一下耳边的长发,瞬间将言不及义的谈话拉回正题,“这次的任务,听起来不太简单。首先我想知道的是,凭什么断定谢逸会出席寿宴?他与秦夫人,到底有何渊源?”

    “哎哎,这个我也很想知道!”离离眯起眼睛托起腮帮子,名流隐私真是令人兴趣盎然。

    星痕收敛了芜杂的思绪,低低言道:“在十几年前,谢逸与秦夫人本是一对爱侣。”

    “我猜就是这样!”离离一拍桌子,转身对着阿蒙说道,“你看你看,故事通常都是这样开始的!”“哦哦!”阿蒙睁大眼睛,认真地点头附和道。

    星痕回想着从江家老仆口中听来的往事,说起时,心中笼着一层怅惘:“那时候,谢逸画得一手好画,秦夫人是个年轻的舞伶。他们一起来到淮安,秦夫人凭着一曲《羽嫣然》登台献艺,谢逸也在歌舞班子里帮工。他时常执笔为秦夫人化妆,还为她制出了一种独特的眉黛,就叫作‘羽嫣然’。”

    “哦……”离离听得入神,慢慢点了点头,“羽嫣然,原来是这样的来历。不错,我认识的那位姐姐就是宛州人,那种眉黛,也是她从宛州带来的,画上去很好看,眉色淡淡的,好像远处的山。”

    星痕看了看那爱美的姑娘,默了一瞬,须臾继续讲道:“秦夫人迟迟不能走红,谢逸的画也无人赏识。他们很穷,好在彼此知心,相爱甚笃。”

    “谢逸既画得一手好画,为何无人赏识?”白琬眨着眼睛问道。

    “听说是因为……他画的山水,都长着眉毛和眼睛。因此每每拿出画来,总会遭人嘲弄。”

    白琬一愣,微微抬头想象了一下:“那不是很好玩吗,为何会被嘲弄?”他一脸不解。

    百木英看着他,抿着嘴一笑:“你生得太晚,真是谢逸的遗憾。”

    “也许,谢逸眼中所见的山水,无人能懂吧。”素星痕微垂了眼帘,感慨地说道。

    “后来呢,后来呢?”离离急着要听下文。

    “后来……他们还是很穷。”

    离离的头一歪,这算什么故事情节:“再后来呢?”

    “再后来,谢逸与秦夫人就分开了。秦夫人嫁给了一位豪商,成为名冠淮安的贵妇。谢逸则得到了一大笔钱,建起了蓬阁。秦夫人大婚的那天,他将‘羽嫣然’配方卖给了彩妆商人。此种眉黛上市之后,风靡宛州,‘蓬阁君’之名妇孺皆知。从此,他再不作画,也再不贫穷了。”

    离离没再追问——故事显然已经完了。听故事的几个人,一时都默然。

    “真是个没意思的故事。”半晌,长辫的姑娘嘟囔了一句,眉眼沉沉。

    “却是这座城里,每天都在发生的故事吧。”百木英抱着臂肘,一笑,“而且若写在《淮安商报》上,一定卖得很好。”

    “那恭喜你,又有稿费赚啦!”离离瞥了她一眼。

    阿英傲然地甩了甩长发:“可惜,我真的没兴趣写这些事。”

    “那么,写点别的吧。”素星痕忽然说道,“这次的任务,正好还要借助你的妙笔。”

    听到这话,几个伙伴都注目在星痕的身上:“说计划吧,绣衣使大人,我们听着。”

    素星痕谨慎地思忖了一刻:“若要掌控鲛人的动向,必须弄清楚他们的那场歌舞——每一个动作都要熟知。因为我推测,他们定是打算趁献舞的时候,寻隙行刺。”他说着,转目看着离离。

    离离微仰起脸:“不就是《羽嫣然》吗,我最熟悉啦!”

    星痕一笑,信任地点了点头:“这一点既能保证,我的计划便可以成功。”他环视着面前四人,清澈的眼睛透出淡定的自信,“秦夫人的寿宴于七日后举办,地点会选在‘淮安三雅境’当中的一处,此时还没有最后敲定。计划的第一步,是确保他们选择‘江山阁’开宴,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

    百木英听了,略略皱眉:“西西楼、江山阁、乌里雅庄,这‘三雅境’都是江大人名下的产业。你若有需要,让江大人安排不就好了?”

    星痕慢慢摇了摇头:“这件事,不要让江大人知道。”

    几个伙伴一怔,互看了几眼。离离忍不住一笑:“哟,事情好像蛮有趣哦!”

    素星痕抬起头,目光穿过房间的小窗。窗外,雨后初晴。

    西西楼,名为一楼,实则数十小亭连缀成片,曲廊相通,布局精巧。每当斜阳渐落,淡妆侍女轻盈地穿梭廊间,将盏盏纱灯传递进每一座小亭,亭台楼阁中红影交错,其景曼妙,乃淮安城豪奢的夜生活中,一大著名的雅趣。“日下西楼更西楼,亭台漫影醉闲愁”,文坛名宿留在此地的诗句,天下传诵。

    “陈大管家,这边请。”弯曲回廊中响起甜美的声音,美貌侍女引着一个衣装体面的中年男人,踏进一座小亭。那男人像煞有介事地环顾了一番,在亭中落座,姿态老成谨慎,神色却透着狂傲。

    这个人是陈奉,大名鼎鼎的秦夫人府上的管家。眼下他担着件极要紧的差事——操办夫人三十三岁寿辰的豪宴,这事须得倾尽心力,丝毫不敢马虎。今日的任务便是选定宴会的会场,为此他亲自来酒楼踏勘。

    “随便上些菜色,一盏茶。”豪门大管家吩咐道,“我要看看杯盘的质地。”

    侍女答应着,欠身而去。陈奉又站起来,摸摸织锦坐垫,敲敲廊柱漆皮,苛刻的眼睛仿佛带着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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