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绣衣使-宴蓬君(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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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隔不远的另一座亭中,阿蒙和离离对坐桌边,悄悄地窥看着这边。他们比陈奉早一步到此,在侍女姐姐温柔的注视下斟酌半日,咬牙点了排在菜单最末、价格最实惠的东西——两杯清水,从而一举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看,那个就是陈奉。”离离凑近阿蒙的耳边,压低着嗓音说道,“咱们若没得手,买水的钱就白扔了!”

    “放心吧,你想的办法一定能成!”阿蒙十分坚定地说了一句,转身站起,步履无声地奔出了小亭。离离望着他,只见那矫捷的身影在曲廊中飞移了数步,倏忽向上一跃,便隐匿不见。

    “他真是太棒了!”姑娘的心不禁怦然一动,脸上浮出甜甜的笑靥。她转着灵动的眼睛四下观望——酒客和侍女各自忙着,除了自己,再没人注意到阿蒙的行动。于是她满意地一笑,专心去盯着陈奉所在的亭子,好整以暇,只等着看戏。

    秦夫人的寿宴是笔大生意,西西楼自是极尽殷勤。等待未久,便见一队轻盈的侍女鱼贯而来,将各色菜碟摆在陈奉面前的桌上,一盏热茶也捧到他面前。陈奉扫了几眼,满桌精瓷碟具,倒还雅致细腻。他接过茶碗,入手温润,掀起碗盖,茶色透碧,香气扑鼻——唯玉碗的中央,赫然漂着一只淹死的蟑螂。

    “啪啦”一声,陈奉将茶碗掷在地上,起身拂袖而去。

    附近的酒客和侍女们都是一惊。唯有离离双手捂住了嘴巴,笑得前仰后合,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成了吧。”阿蒙忽然回到了离离的身边,笑着坐下,抬袖蹭蹭脸颊上的汗。

    离离憋着笑,向他举起了拇指。

    “公子、小姐,两位的清水,请慢用。”正这时,一个侍女捧来两只漂亮的盖碗,放在桌上,而后退出了小亭。

    “喝完再走吧,好歹是这么贵一碗的水!”离离说着端起碗来,掀盖欲饮。

    “啊!”一声尖厉的惊叫,她颤着双手将碗抛开,一泓清水漫天而洒。

    “哎呀,我忘了……”阿蒙搂着猛扑进怀里的离离,怔了一怔,“刚才,搞不清哪一碗是给陈奉的,我就在每个碗里放了一只。”

    乌里雅庄,名字源自蛮语,意为“仙女降临之地”。陈大管家降临之时,正是庄内最幽静的时光,午宴的宾客都已散尽,管事掌柜只陪着他一人游赏察看,极尽殷勤。陈奉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此前在西西楼所遇到的不快逐渐淡去。他简直有意要将秦夫人的宴会定在此处了。

    “一庄有天地,半壁见星辰。不错不错,果然是雅境!”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出现,评头论足,听起来雍容而高贵,清闲又无聊。

    陈奉皱皱眉头,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白皙俊美的富贵公子闲逛了过来,四下观赏着。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精干的仆人,背着双手,身姿挺拔,唇上虽横着一线精致的小胡子,整张脸却是女子般的清秀。

    “哟,是白公子!”乌里雅庄的掌柜充满热情地招呼一声,丢开陈奉迎上前去,“什么风吹的,白公子大驾光临!可有什么能效劳的?”

    白琬悠闲地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言道:“四月初十我要办个宴会,看看你这地方能不能用。”

    掌柜眉梢一挑,满脸堆笑:“哎呀,那可是荣幸之至了!”

    “慢着!”被丢在一边的陈奉有些着恼,冷冰冰地喝了一声,“秦夫人那天也要开宴会。此地是我先到,岂可订给旁人?”

    “这位莫非就是秦夫人府上的首席能人,陈奉陈大管家?”白琬身后的年轻仆人忽然出声,清亮的眼睛微含笑意。

    “你是何人?”陈奉冷冷反问,一脸轻傲。

    “在下是白公子的管家,跟您是同行。”一个十分友好的回答,却又好像有几分讽刺。“……好管家,好管家。”白琬肩头微颤,连声揶揄。看着百木英粘小胡子假装男人的模样,他总忍不住要笑出来。

    百木英彬彬有礼地欠身,对白琬的夸奖表示感谢,而后向陈奉问道:“陈大管家当真看上了这个庄子?莫非要与我家公子相争?”

    陈奉拉着一张冷脸:“莫非你们要与我家夫人相争?哼,免了吧!我秦家看上的地方,出多少钱也要拿下。”

    “哦?你能出多少钱?”白琬的眉梢一挑,转了转左手上的猫眼石戒指。

    “哎哟,陈大管家,您要跟白公子斗这个,我可为您捏把汗哦!”乌里雅庄的掌柜笑呵呵地提醒着陈奉,话语里藏的却全是煽动。

    陈奉瞪他一眼,心头的恼怒更盛。他咬了一会儿牙齿,鼓足气开口道:“凭你们出价,我秦家奉陪……”

    百木英突兀地打断了他:“公子爷,咱们让了吧。”

    陈奉一时愣住。

    “啊?为什么啊?”白琬似乎也有些发愣,看着百木英,茫然问道。

    “因为这地方不太好啊。”百木英一根手指捋着唇上粘的细须,作势沉思。

    “管家先生这是什么话!”那掌柜的却不依了,“乌里雅庄名列‘淮安三大雅境’,说我这里不好,您还能找出更好的所在吗?”

    百木英背起双手,悠然笑道:“乌里雅庄幽深古雅,的确堪称人间仙境。若在这里设宴,一年三季皆好,只可惜,唯独不宜在夏季。你们这庄内种植的花卉,春有幽兰,秋有芙蓉,冬有白梅,都是香气清雅之物,然而夏令之花,却是燕尾香草。这种香气艳俗刺鼻,飘浮满园,实在有碍赴宴宾客的胃口。所以,像如今这样的夏日,选在乌里雅庄开宴,可会令宴会的品位大打折扣。”

    白琬听罢她的说辞,不禁激赏地用折扇敲着手掌:“说得是,说得是啊!难怪去年夏天在这里用饭,总觉得不舒服。如今想想,正是这个缘由!”

    百木英保持着优雅的微笑,眼睛却用力斜着白琬。方才这通歪理都是她就地取材,极尽烧包之能事扯出来的,没想到这个白痴竟然真有此感,那么这个白痴到底是有多烧包!心里连骂了几声“荒谬”,她一脸谦逊地躬下身子:“公子谬赞了。身为一个管家,这都是分内应有的本事。若是连这些也不懂,岂不是给主人丢脸?”

    陈奉的耳朵被深深地刺了一下,脸皮紧绷得像能敲出声来。

    “公子爷,这个庄子,还是让给秦夫人吧。”百木英又劝了一句。

    “大可不必!”陈奉高声一喝,“我没打算订这个庄子。夫人的寿宴非比寻常,自然还须另选佳处。白公子请慢慢看,陈某先告辞了。”他迅速地说完这些话,不容挽留,抽身离去。

    乌里雅庄的掌柜目瞪口呆,愣了片刻,立即转对白琬堆笑道:“既然陈管家走了,敝庄便可专心为白公子筹备盛筵了!不知白公子要宴请多少贵宾?”

    “……不是说了吗,这里的气味太差了!”白琬这时候闻着满庭香草,简直觉得有点头晕,用折扇掩住了鼻子,携着百木英大管家奔逃而去。

    南暮山下,西江水上,一派绝美的景色浑然天成——“江山梦晚”,宛州八景之一,古今千载,天下驰名。在这幅图画的点睛之处,而今翼然矗立着一座轩昂的楼阁,高大、恢宏却玲珑剔透,足具宛派建筑追求极致华美的风格。

    这就是“江山阁”,在淮安城千年不衰的繁华长卷中,燮朝商人添上的炫彩一笔。

    即便与淮安的千宅万厦一一相比,这座楼阁的建构也可谓独具匠心:南暮山上的清溪流注为一弯环绕阁楼的水系,并与滔滔西江连通,使得江山阁成为“淮安三雅境”中唯一的水上建筑,独得天地精华的浸润。

    水中有楼,楼中有水,天地自然间的湖光山色,皆融成这楼阁幻美绝伦的装潢。当素星痕步入其中,放眼观看时,亦不禁沉醉了片刻。

    “这位公子,有何贵干?江山阁只接预订,不招待散客。”一位身材修长、仪表雅洁的青年男子拦住了兀自闯入的星痕,不失礼貌地招呼道。

    “您是这里的掌柜?”素星痕看了看那男子,问道,“四月初十那天,贵处可有预订?”

    年轻的掌柜摇了摇头:“尚无预订。怎么,公子要订吗?”打量着眼前这寒酸少年的一身布衣,饶是他为人涵养有礼,脸上也不禁露出一层冰冷。然而下一刻,他就看见这清瘦少年从旧布衣的怀里,掏出一块刻着“绣衣使”三个字的木牌。

    “奉命稽查江山阁。”星痕举着执牌,语调冷严,“在本使查看完毕之前,不得对外营业。”说罢,他不容置疑,径自往阁中深处走去。那年轻的掌柜很是讶异,但早曾听说绣衣使是十城商政使大人直属的官差,手握特权,因此也不敢多言,只得忍气吞声地看着。

    星痕在江山阁内漫步,默默无语,仔细观察周遭的一切细节。这座高大的楼阁中,半边布满了座席,分为上下两层,以楼梯相连。另外半边开满了敞亮的窗,视野通透,大大小小的窗子围绕着一座高耸的舞台,可供表演舞蹈或者是奏乐——“这里就是数日之后,五名鲛人献舞之处。”星痕这样想着,边走边看。

    舞台与座席之间相隔数丈,下方并非空地,而是凿着五孔开满鲜美莲花的小池。池子之间夹着曲折的小桥。星痕踏足桥上,莲香扑面,隐隐的流水声清晰可闻。江山阁的水系内外一体,这五孔莲池都与阁外的江水相通。

    真是一个好地方——这次任务的不二选择。

    江山阁的掌柜强忍着气闷。他看见素星痕只是在闲逛,用他那廉价的布鞋肆无忌惮地踏遍华贵楼阁的每一个角落——但这所谓的“稽查”不知何时才结束。时间流水般地过去,正午的骄阳已经西斜,变成红红的夕阳。这两个时辰的时间,先后有四拨贵客前来为宴会下订,都因绣衣使“不得营业”的禁令而被拒之门外。他已经快要忍无可忍了,他咬着牙,攥着拳头,盯着星痕的双眼燃着火。在宛州,挡人生意是要被咒横死的。

    “掌柜的,我要订江山阁摆宴,四月初十。”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焦急中还带着几分怒气。

    ……总算来了。素星痕听到这声音,暗自松了口气,慢慢将檀木执牌收回怀中。

    “陈大管家,原来是您。”那年轻的掌柜奔到门口,打了个招呼,脸上却露出一派忧愤。“实在抱歉,”他躬身说道,“阁中现有些杂事,不便接待……”

    陈奉的脑门顿时蹿起怒火:“秦夫人要办寿宴,这是何等的大事!”他瞪眼吼道,“难不成‘淮安三雅境’,竟没一处中用的?!”

    “稽查已完毕,可以营业了。”忽然,一句淡淡的话语飘过。素星痕踱着步子,看了一眼正说话的两人,慢慢向江山阁外走去。

    “慢着!”江山阁的掌柜顾不上发怒的陈奉,追上去一把拽住星痕,“你、你到底查出什么来了?”

    “哦……其实也没什么。”星痕眨眼一笑,推开掌柜的手,从容而去。

    “你、你!”年轻的掌柜瞪着那布衣少年的背影,咬牙切齿。

    陈奉却已不耐烦了:“喂,到底做不做生意!”

    “做、做……陈大管家请吩咐。”掌柜的像泄了气似的转回身来,向着陈奉行了一礼。

    “四月初十,秦夫人的寿诞在江山阁开宴!”陈奉几乎是恨恨地做出决定,“你们给我细心地准备,阁中不准有一棵香草,更不准有一只爬虫!”

    这些要求让掌柜觉得莫名其妙,但他还是点头称是,记录下来。“陈大管家来得巧,比前边四位的运气都好。”他一边记录,一边好气又好笑地叨咕,“若不是那个小子捣乱,只怕就轮不上您下订了。”

    【六】

    素星痕面对着镜子,坐姿有些僵硬。离离纤柔的手指梳拢着他的头发,令他连呼吸都变轻了许多。

    “哎哟,你才多大啊,都有白发了呢!”长辫子的姑娘弯腰觑着他的鬓角,两指一拈,轻轻拔下一根银丝,一口气吹走。“瞧你平日里的样子,蓬头垢面的,若不经我打理一番,哪里拿得出手去!”她一边灵巧地为他盘好光洁的发髻,一边笑着揶揄道。

    “蓬头是有一点,垢面……不至于吧。”星痕轻声回了句嘴。话音还没落,女孩细腻的指尖便在他的脸颊上一刮,抹上一点青黑的眉黛。

    清脆的笑声在身后响起,星痕低下头,不再作声。在这个姑娘面前,他总归就该缴械投降,别无他想。

    弄好了头发,离离擦了擦手,拿起一件华美的男装。冰蚕丝细织的单罗长衫,天然雪白里混着一层娇贵的橘金,襟边袖角是云针暗绣的竹叶,光移影转,或隐或现。

    这是“魅锦坊”的手工。魅锦坊是几个魅族开创的字号,专门制作极致精雅的锦衣华服,价格之昂贵,寻常的阔绰宛商也不敢奢望。而当白琬走进这家顶尖的衣坊,拿出一块象征特别贵宾身份的牙牌,挂满各式华贵衣装的库门便立即向他敞开,任凭取用。因为据说魅锦坊从白公子十岁开始向他预收巨额金铢,为他提供每年两百一十七套的定制服装。又据说这是因为,农历二月十七是白公子的生日。

    于是白琬的四个穷朋友就趁此便利,尽情挑选了四套莫问其价的礼服——要出席秦夫人寿宴这样高雅的场合,总得有一身像样的行头。当然,阿蒙的行头是由离离按照自己的眼光一手选定,而素星痕这身秀雅的丝衣,同样也是。

    “绣衣使、绣衣使的,白叫了这么久,今日才头一回穿上件刺绣的衣服。”离离撇嘴笑了笑,拉着素星痕站了起来,将丝罗衫套在他身上系好、整平,然后推着他转了一圈。“‘蓬阁魅锦,淮安双璧’,果然名不虚传。这个样子去宴会上,就不会丢我的脸啦!”她推着星痕面向镜子,“你看看,怎么样?”

    素星痕空洞地望着镜面,神思却不知飘忽到了何处。“……很美。”过了片刻,他低低说了一声。

    “噗——不是吧?”离离瞪圆了晶亮的眼睛,“这么说自己,你也太臭美啦!”

    星痕略略一怔,目光从镜上移开。“我是说……那天你跳舞的时候,很美。”他又说道。

    静默了一瞬,离离转到他的面前,脸上是娇美而明亮的笑。“今天,我会更漂亮的!”她说着,举起柔软的帕子,轻轻擦掉星痕脸上的墨迹。“完美无瑕啦!准备出发吧,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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