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绣衣使-宴蓬君(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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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痕偏了偏头,耳郭好像有些微地泛热。须臾,他取出一样东西,举到离离的眼前。那是一根乌色荆木制成的发簪,一端雕作梅花形状。

    “今晚的宴会上,凡是戴着这个的人,便是我安插的暗哨。”他轻轻地说道,“如果遇到什么危险,可以借助他们来对付。记住了吗?”

    “知道啦。”离离看着那梅花簪,噘了噘嘴,“我若是你啊,决不会选这么难看的簪子。”

    几声敲门声忽然响起,而后房门被推开。门外并排站着衣帽光鲜的伙伴们:阿蒙一身草原贵胄般的蛮族盛装,百木英束发男装,倜傥犹如豪门大少,不过真正的大少是她身边的白琬,那份宛州第一大少爷独有的闲散气质,是怎么扮也扮不出来的。

    “一刻钟前,谢逸的车驾已驶出了蓬阁。”百木英通报道,“从蓬阁到江山阁,有五名暗哨随车护送,路上的安全不会有差。”

    素星痕点了一下头:“你写的报文发出去了吗?”

    百木英一笑:“昨日已经发了,全城皆知今夜江山阁豪宴,西江之上将放起万盏天灯。”她挑着眉梢,继续说道,“幸亏这回的文章,没被变成山水画。”

    星痕也笑了一笑,转头看阿蒙:“《羽嫣然》之舞,可都弄清楚了?”

    阿蒙一拍胸脯:“离离全教给我了。一招一式,都背熟啦!”

    “好。”素星痕昂起了头,“各自出发,江山阁见。”

    年轻人们齐齐应了一声,带着笑容,分不同方向走进了门外的夜色。

    星痕转身对着镜子,独自平静了一会儿。慢慢地,他将荆木梅花簪插进发间。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夜,但西江之上,喧腾犹胜白昼。由于《淮安商报》登出秦夫人庆寿大放天灯的消息,爱热闹的人蜂拥而至,游船画舫塞满了狭窄的江面,大家吃喝弹唱,等着观赏盛景。

    百木英透过江山阁的窗户望着外面这幅景象。“这次的文章,效果不错。”她自己满意地一笑,离开窗边,侧着身子从粉香脂艳的宾客间穿过。

    宴席开始的时辰已到了,这座水灵花秀楼阁中高朋满座。淮安有头有脸的豪商来了一半,名媛、贵妇更是悉数到齐,外地的豪客也有不少,甚至还有北陆来的蛮族商旅,几个汉子坐在一起,时而爆发出高呼大笑。

    一身华丽男装的姑娘避着人群,走过五孔莲池之间的小桥,沿途有几个年轻美艳的富贵少女向她注目,她低头报以优雅的微笑。她径直行到楼阁边角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门后是一道有些昏暗的阶梯。她踏着阶梯向下走去,通过狭窄弯曲的过道,进入江山阁地下的一间石室当中。

    这个隐秘而阴凉的空间里,汇集着一些大型的机栝,穿绕于整座江山阁的水系都由这里控制,当初建阁之人,确实是煞费苦心。已经有两个孔武有力的男子等在这里——是素星痕安排在此处的暗哨,他们看守着五个坚固而粗壮的扳杠,那是阁中五孔莲池换水闸口的开关。

    百木英对两人出示了自己的请柬,那两人立即向她见礼。“绣衣使大人吩咐过,让我们协助你行事。”其中一个男子说道。

    “有劳两位了。”百木英点头而笑,然后踱步到石室的一角,那里有一只古铜锻制的镜筒从屋顶上垂下。这是一只潜镜,透过它,便可从这地下石室察看江山阁内的情形。她将眼睛贴在镜筒上望了几眼,而后从怀中摸出一块雪亮的小小镜子,借着石室中的青灯,将一缕折光映进潜镜之内。

    光线几经反射,攀缘而上,透过隐蔽的镜筒照进灯火辉煌的宴会,最终化为莲花小池的水面上一片椭圆的亮斑。它在喧闹的五光十色间静悄悄地浮荡,除了早已守候在池边的素星痕,谁也无法注意到它。

    阿英已经到位。看清了这个信号后,星痕不动声色地走开。他在江山阁下层一处偏僻的席位坐下,抬头观望,计算着每一个暗哨的位置,以及所有宾客的分布——一切的布局,都如预想中的准确无误。

    阁楼上层最中央的席面上,秦夫人已经雍容地坐在那里。她是一个拥有浓密秀发的美貌女人,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已经年过三十。娇小的身体被拖拖曳曳、层叠繁复的昂贵衣裙包裹,挂满珠宝的颈项和手腕,纤细白皙,却显示着舞者出身的轻盈体态。此时她手中擎着一只玉杯,时而与向她打招呼的宾客举杯致意,身边围绕着管家陈奉以及成群的秦府侍女,周到地服侍着他们的女主人。

    除了中央之位,上层另有两个最为豪华的席面,一左一右,是安排给主要贵宾的位置。半刻钟前,沁阳苏细侯城主驾临会场,坐进了左边的主宾之席,并按照她的习惯挂起了轻纱帘幕,遮住身影。右边同等的位置则依然虚席以待——所有人都知道,除了蓬阁君,没人堪配坐在那里。

    白琬的座位,几乎是仅次于以上三席的显赫。虽然有个冠盖宛州的老爹,但十八岁的白公子毕竟只是社交圈的后进,然而就在方才一番短短的关于奢侈玩物的交谈过后,秦夫人竟满怀赞赏地将他安排到自己的旁边就座。有点麻烦的是,陈奉大管家认出了这位就是曾在乌里雅庄与他争风的无聊少爷,当场对他产生诸多质疑。白琬表示不记得在哪儿见过陈奉,然后就不再理睬他。这也许是一种临机应变,但有可能他是真的忘了。

    侧目扫视上层座席的转角,离离挽着阿蒙的胳膊,肩并肩在那里就座。这个席位虽不及白琬的起眼,但却是星痕反复研读江山阁图纸,精心选定的“最佳位置”。

    那姑娘正和她的情郎有说有笑,丝毫看不出身负一件难度颇高的任务。魅锦坊的薄纱长裙款款轻柔,竟将活泼的她衬出一种近乎高贵的娴雅——如她自己所说,今晚的她真的是更漂亮了。

    素星痕的目光停在那里,略略出神地望了一会儿,直到一句洪亮的通报声忽然响彻整个会场——“蓬阁君到!”

    宾客当中激起了一阵短暂的哗然,而后有些人忍不住鼓起掌来。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之下,一个身影出现在水光潋滟的江山阁中,仆从开道,前呼后拥。

    这个三十八岁的男子,俊美、华贵,仪容考究,却精神颓废。他垂着眼帘步步慢行,对周围的一切都未曾注目。四个衣着整洁、表情漠然的仆人伴随在他的身边,扶着他登上楼梯,来到唯一还空着的主宾席上。他的仆人展开一张雪白的绒毯,精心铺垫好他的座椅,而后他方缓缓地坐下,斜欠着身子,望着灯彩交错的虚空。

    这就是那个有权决定什么是“美”的男人,素星痕暗自想着。很多时候这种“权力”,真可谓是权倾天下。

    该来的,都已经来了。这时候喧闹的会场反而稍稍安静了下来,宾客们都在望着秦夫人的座席。这个富贵倾城的女人脸上,始终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她轻轻举了举持杯的手,陈奉得到示意,便向全场高声宣布,寿宴正式开始。

    一段悠扬的音乐声缓缓而起。这箫鼓之声听在星痕的耳里,简直已有些熟稔——是青柳班乐队奏出的舞曲,这次的演奏,远比在简陋舞坊中的要讲究和卖力。几个美妙的旋律起伏之后,那等待已久的节目果然如想象中一般无二地上演了——五个衣饰斑斓的舞者,在江山阁高高的舞台上,亮出轻盈优美的姿态。

    满堂宾客发出一片赞叹。这群舞者一女四男,相貌美艳而清异,身材一色罕见的纤长,柔软灵活,却又格外矫健有力。他们的舞衣色彩夺目,连头发也是各种亮丽的颜色,尤其是那位女子,一头炫绿色的长发,见所未见,令人惊艳。绿发的女子挥舞着水袖,舒展的姿态犹如展翼飞翔,四名男子则围拢在她身边伴舞,整台歌舞华丽而恢宏。

    离离曾经说过,《羽嫣然》本该是一台群舞。一人领舞、四人为伴是个最佳的组合,前提是所有人必须配合得非常默契。“同仇敌忾。”星痕想,也许世上没什么比这更加默契。

    艳丽的鲛人们沉默地舞蹈着,深邃的眼睛如深海般寒冷。他们旋转着、跳跃着,时时望着这舞台数丈开外,豪华座席中的那个男人。那个终年幽居却在被设定的死期踏出蓬阁的男人,此时正倾颓着身子,凝着那双黯然的眼睛。

    谢逸凝视着数丈外的舞台。自从踏入江山阁,他的眼睛始终空洞,不曾为任何人侧目,甚至不曾与秦夫人交换一个眼神。但当这场歌舞展开,他瞬间抬起了双眼,而后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蓬阁君,秦夫人有话传给您听。”一名秦府的侍女来到席前,盈盈地拜下一礼,“夫人说:这支旧曲子,早已不时兴了,寻遍全城,只有这一个班子还在演。我特叫他们来献舞,蓬阁君也请一道观赏吧。”

    听了这些话,谢逸沉默了片刻工夫。他慢慢举手掩住半面,看不清脸上是何样的表情。透过指缝,暗淡的眼睛仍凝望着那歌舞。他望着,笑了一声,泪水忽然沾染了衣袖。

    《羽嫣然》的节奏开始变得高亢,台上的舞步穿梭如飞,令人炫目。彩衣飘转之中,忽然有一名舞者飞身跃起,竟跃出了舞台,在半空中舒展开矫健的姿态。

    偏僻的下层客席上,素星痕不禁用力按住了桌面。出手了——他举头仰视,鲛人迅捷的身影如一条跃出浪花的飞鱼,竟斜掠过数丈的距离,直扑向谢逸所在的席位。

    这是四名伴舞男子中的一个,他找准了舞蹈中一个有力的节奏点起跳,发起突袭。飞掠当中他尽力将瘦硬的长臂向前伸出,锐利的指尖瞄准谢逸的咽喉,那手掌中隐藏着一片坚硬如铁的硕大鳞片,边缘泛着细细的寒光,如同刀锋。

    这扑面而来的攻势,丝毫没有引起谢逸的注意。他仍只是有些出神地望着舞台,缓缓落泪,唇边挂着笑意。

    死亡似乎就要发生,而满堂宾客没人能预见下一个刹那。就在众人都为舞者近乎神奇的飞跃动作惊呆时,这个飞跃却突然中止——人们只听到短促的一声碰撞般的响动,而后那矫捷异常的舞者骤然从半空中坠落,径直摔进下方的五孔莲池,溅起巨大惊人的水花。

    这名鲛人坠进了其中一个小池,池上的莲花顿时全被砸断。那些花心之中,不知何时被放入了一些绚丽奇异的粉末——蓬阁夜彩,随着花折瓣落,漂浮在水面的粉末迅速消融,瑰丽的色彩蔓延开来。落水的鲛人心中震惊,立即闭合了鼻孔,双手掩住耳后的鳃。水面已经被毒素封锁,他潜在池底不敢重新上浮,即便这样躲着,被夜彩侵蚀也只是须臾之间的事。

    就在这绝境之中,水中忽然传来沉重的声响,他睁圆了硕大的眼睛——只见狭小水池的底部,换水的闸门渐渐洞开,来自山溪与江河的、充满生命的新鲜水流向上涌入,稀释了这难以忍受的池水。什么也来不及多想,他凭着一个鲛人战士那远超陆地人类的敏捷,纵身游入闸门下的水道,迅速逃离了江山阁,潜入宽广而自由的西江。

    水闸打开的时机,精准得令人想要击节赞叹。素星痕松开了按着桌面的手,拈起一根筷子,蘸着酒,在桌上画下一道横线。

    地下石室里,五根控制闸门的扳杠被扳下了一根,两个男人擦着头上的汗。百木英的眼睛对着古铜镜筒,回手向他们伸了伸拇指。

    舞者落水的场面令江山阁中响起一片诧异之声。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众人完全不明就里,然而水花落尽的时候,大家忽然听见一串清甜的笑声。

    上层座席的转角,一对年轻的男女相依在那里,欢笑得很是自在。那女孩扶着栏杆笑个不停,身边的男子却是一身蛮族贵人的打扮——左手中握着一只格外大的弹弓。蛮族男子举起弹弓瞄准楼下的莲池,空拉弓弦,口中叽里咕噜说着什么蛮语,旁边的漂亮女孩边听边笑,拍着手,露出一脸崇拜之情。

    宾客们都有些惊讶,看起来,是这个蛮子用打鸟的玩意儿击落了方才的舞者。看着他用弹弓取乐、旁若无人的样子,一众华族商人都有些恼火,但本着和气生财的宛商宗旨,这种事情通常没人会出头。

    这短短时间内兔起鹘落,变故陡生,然而台上的歌舞却并未停歇。只是这时候除却仿佛沉迷了一般的谢逸,全场几乎没人还在专注地欣赏着。

    专注就会获得回报。于是第二个腾空跃起的舞者,再次直向着谢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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