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这等冠冕云集的奢华酒会,于“西西楼”中也属常见,然而今夜之会规模格外盛大,即便是这座名列“淮安三雅境”之首的顶级酒楼,为了能完美承办,也不免提前清场三日,并临时加雇了人手侍候会场——宛州商会增补新行会的典礼,江子美大人将亲自莅临主持,自然非同小可。
宛州十城在大燮帝国体制内特立独行,实行商会自治,日常治权则按照不同行业进行划分,各行各业分别设立“行会”,通常推选同业中最为成功的商人做行会领袖,是为“行东”。华族社会工商发达,自前朝大胤之世,行业种类已堪称繁多,俗谓有“东陆三百六十行”之说。燮朝以来两百年间,商业滋盛远超历朝,宛州商会法定在册的行会已达六百一十八个,而未立行会却已在民间自行衍生存在的实际行业,据估仍有六七百之数。今日,便是宛州第六百一十九个法定行会的立会之日。
西西楼星罗棋布的小亭当中,略处偏僻却视野极佳的一座,玲珑六面都挂上了轻柔的纱幔,亭里亭外隔着这一层看不透的朦胧,乃寸丝寸金的“水云绡”所制,浑如夜雾。亭内并无闲杂仆婢侍宴,唯两位贵宾清静地碰着玉杯,上首是一袭雪白布衣、已是两鬓银丝却仍堪称俊美过人的男子,下首是形貌尖瘦、总挂着某种厚道笑容的中年羽人。
“英芒记”创始人白思退,“云上赌城”之主蒲云期——这一席上,坐着半个宛州。
“第一批‘头牒’已拨记到你的户头底下。三日内,将‘次牒’的副本送到英芒记本庄。”白思退对着雾幔外的灯影微合双眼,散淡地言道。
“白公放心。”蒲云期笑笑,“这一批您给了多少?”
“七万牒。”白思退答道。
蒲云期有些夸张地撮唇,呼了口气:“白公啊白公,手笔总是大得让人心悸啊!”
白思退只以眼角一瞥:“区区七万,以你蒲先生的胃口,会嫌多吗?”
蒲云期笑得如同憨厚的老仆:“七万虽不多,但……蒲某给每位买家,都追加了五十倍的‘空筹’哇!”他说着笑着,伸出一手瘦细尖长的五根指头,来回翻了一下手掌。
白思退的面色并无丝毫变化,唯嘴角轻勾,微一冷笑:“你这赌鬼!这第一批,不过初试盘口,你便急着想赢个大的?”
蒲云期哧哧低笑:“玩赌,哪有赢家,只有庄家啊!”
“故而你这庄家,便是永远的赢家了。”白思退留着笑意。
蒲云期连连摇头,细长的笑眼眯成两条缝隙:“我不过做些赌台边发牌的力气活儿,‘庄家’,唯白公而已。”
未有答言,白思退抬手饮尽了杯中残酒,微醉。
“寒兔酿来了!”一个与此间氛围极不协调的声音突兀响起,紧接着一个年轻人用头顶开雾色纱幔,傻乎乎地闯了进来,“是这里要的吧?”他直白地大叫。
骤然见他,白思退与蒲云期竟都是一愣。
“……白公子?”瞬间过后,蒲云期堆笑着一问,“你这是……何以在此呢?”
白琬站在那里,也在发愣,看看左,看看右,微张的嘴忽然咧成傻笑:“父亲大人、蒲叔叔……幸会幸会啊!”他穿着一身西西楼侍者的套装,两手各抓着一只月白色的玉壶,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我在打工啊!”他很是开心地跑到两人的座前,摇晃着两只壶,“西西楼今天人手不够,雇人帮他们送酒!”
蒲云期狭长的眼睛不禁睁圆了一瞬,须臾赞叹地点头,望向白思退笑道:“闻听白公子自行断绝了家中的给养,一心历练,不想竟是真的。”
白琬用力地点头,笑得满脸放着荣光。白思退扫了儿子两眼,却无多言,便只将空杯向他擎起。白琬愣了一下,恍然“噢”了一声,笑呵呵高举左手之壶,透明的浆液缓缓斟入杯中。
杯满,白思退并未啜饮,垂目望了杯子一会儿。“你壶中之物并非佳酿,”须臾他言道,“乃是温酒用的白水。”
亭中寂静了一霎。蒲云期厚道的笑容僵在脸上,此时竟不知该笑还是不笑。
“宾客见谅,先前的酒送错了。”亭外,一片轻盈的身影忽然印上纱幔,清澈淡定的女子声音传来。那姑娘言罢略停了少时,方才恭敬有礼地掀开帷幔,却是一袭男性侍者衣装,盘着利索发髻,手捧托盘,上面稳稳摆着两壶美酒。白琬听到她说话,眼睛一亮,回头望去。只见她低头而入,将酒奉到席前,微微侧目来瞪白琬,一丝怒意溢出眼角。这一抬眼之际,却才扫见面前的两位贵宾样貌,她却不禁一惊。
“三家店”三巨头中的两位,寻常人虽难见其面,但对一位供职于《淮安商报》的采风使来说,他们的画像与各类资料,早已烂熟于心。男装姑娘默了一瞬,掉头便走。
“站住。”白思退短促地叫了一声,打算疾行离去的人身形一顿,在纱幔的边上停住了脚步。
“阿英,别走啊!”白琬“咚”地放下两只装满温水的壶,笑着赶到姑娘的背后,“这边是家父和蒲叔叔,真是巧哉!”
白思退双目盯着那姑娘的背影。片刻,她转回身子,俊俏的容颜直面于他,慢慢走近席前,微仰着头。“白伯父、蒲先生,百木英有礼。”她平静地问候,微微躬身。
须臾的默然。“为何急着离去?”白思退问道。
“我不想听到你们的谈话。”百木英站直了身子回答。
“为何不想听?”白思退又问。
“我不想给我的朋友惹上麻烦。”百木英答,“您知道的,我的某位朋友身份特殊,一向已经够多麻烦。”
白思退垂目,微微一笑:“那为何,又回来?”他略有了些兴趣似的。
“我不想被人说,我逃了。”百木英淡然。
蒲云期发出了“呵呵”的笑声。
白思退不再追问。他探手到座边摆着的檀木小匣,从匣中厚厚一叠象牙色的丝纸方笺上拈起一张,放在百木英手中的托盘上。方笺上印花精美,是西西楼专为客人打赏预备的花票,每一张代表着一笔优厚的赏钱,侍者得票后拿去柜上兑换现银,酒楼账房便在宾客的账单上代为增添。
百木英看了看盘中花票,躬身道谢,从容转身出了小亭。白琬望着她朦胧的身影消弭于纱幔之外,仍旧愣了一会儿,而后一脸痴笑,转头对着他的父亲说道:“她、她、她便是……”
不等他措辞不达地把话说完,白思退一笑,向着自己的独子,低低地举起了拇指。
白琬的嘴一张,话没了,便只剩下笑。
【一】
“你,简直荒谬!”小亭外的回廊边,百木英拽着白琬,严肃地怒斥道,“端盘送酒已经是最最、最简单的了,你也能弄错,你……以后别再缠着我带你打工!”
白琬眨着眼睛,有些无辜:“嗯,可是……是你说的啊,‘做人当自食其力,打工赚钱才是正道’啊。”
“你——”百木英竟一时语塞,不禁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这时,回廊远处却传来议论之声。始终恭敬站立在门口迎宾的西西楼大掌柜不知是在对谁说话,热情的笑言之中,却含着几分怪异的冷嘲:“哎呀,您到了啊!可真是贵人来迟,我等早为您备下的席面,如今怕都凉了。”
“呃,请见谅。我……睡过头了。”这有些嗫嚅的答语一出,百木英与白琬顿时都停了话题,一起转头望去。这个人,总算来了啊。
大掌柜掩口笑了几声:“绣衣使大人哪,您既已是迟了,竟不如索性多耽搁一些时候,换好了衣服再来。今日是什么场合,您这一身前来,便难怪门外的小子们为难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可莫见怪。”
各座小亭里的宾客,发出一些零星的笑。那个刚刚赶到酒会上的瘦弱男孩子,说是有名的第十三绣衣使,胡乱绑着一把头发,穿着洗到发白的布衣,他身后那个蛮子少年虽还挺拔,一身粗野的北陆衣裳,也是不像样子。
豪商贵妇们的嘲笑之间,垂挂着六幔水云绡的亭中,忽而却传出一句言语:“绣衣使者果然特立独行,今夜此间,布衣者,唯你我耳。”
所有的笑声都戛然而止。那语声并不高亢,但却充满了惊人的震慑——英芒记白公话语的分量,若说比起十城商政使江子美的钧令,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素星痕略略一怔,转目望去,只见回廊深处那亭上纱幔拢起半片,露着白思退半面,对他点头一笑,便又掩在雾色之后。席间众人又开始低声议论,星痕未有言语,只默然微垂着头。
西西楼大掌柜心下暗惊,转而垂首赔笑,对身边人吩咐道:“快引大人入席吧。”两名侍女应声称“诺”,便双双向星痕行礼,引他与阿蒙穿过回廊,来到一处小亭之前,此亭犹然挂着严密的锦缎厚帘,是为亭中肴馔保温之用。
“这一席便是为绣衣使大人特设,请大人享用。”侍女柔雅地说着,动手揭开了锦帘,却不禁惊得低低一叫。
只见那亭中竟已坐了两人,两双玉箸闲散地扒拉着满桌菜色,咀嚼有声。
“这……王大东家?”一名侍女惊讶之余,为难地问道,“您如何坐在此处,敢是我等照料不周,教您走错了席面?您是今日的主宾,席设在楼子正中的大亭里啊!”
听了这话,桌边那个衣装豪阔、姿态却粗横的壮年男人斜了斜眼睛,没说话。与他同坐的黑脸汉子搭了腔:“什么走错?我们大东家就喜欢坐这儿!”他语气粗鄙得刺耳,边说边嚼着一大块蒸鱼,嚼得稀烂后却又连肉带刺吐回了盘中。总观这一桌的菜肴,每一个盘碗都已被这两人弄得狼藉不堪,但却并未减少,似乎他们并不想吃,只想搞得任谁看了一眼,都许久不再吃得下饭。两个年轻侍女见了,都不禁皱着眉,微偏开了头。“这……这里原是绣衣使大人之席,王大东家这般坐了,却让绣衣使大人如何?”姑娘怯怯地说道。
“哼,‘绣衣使大人’,是第十三绣衣使吗?”那豪阔的壮年男人这才开口,犀利无礼的目光斜刮着素星痕,话语里都闻得见一股火烧的味道,“听说就是你在江子美面前说了什么话,鼓捣出今日这出戏来?”
素星痕看着他,静静地眨了一下眼睛。
这位王大东家,便是今日酒会的主角,即将增补入册的、宛州商会第六百一十九行会新任的行东。论起他所统领的这个行业,淮安的豪商贵人大多要耻笑,江子美为新行会造册之时,斟酌再三,将这一行命名为“纳积之业”——“纳”者,收纳之意,“积”者,积存无用之物。所以纳积之业说穿了,便是专事收购城内废品、弃物、垃圾破烂儿的营生。干这一行的说来其实古已有之,但不仅因为名声难听而不入官册百业之流,亦且由于获利稀薄、经营规模小,根本不值得设立行会来管理。却没想到近十年来,淮安出了这位姓王的,靠收纳、转销巨量废品发家,在市井间拉帮结派,竟将这行当做成了利润爆棚的一番大业,赫然跻身豪商之列。他本名王伯鸾,原是个响亮的名字,只因做了这众人不齿的下等生意,淮安商界便歪称他为“王破烂”,或者干脆就说他是“破烂王”。破烂王的纳积生意风起云涌,近日来更挟持巨资并购其他纳积商人的产业。做这一行的商人,几乎都是底层市井、黑街出身,生计艰难,粗野好斗,并购之事一起,市场秩序动荡不言,群殴事件先就层出不穷,令江子美十分头疼。有鉴于此,素星痕方提议将纳积之业收归商会管理,以行会秩序平息争端,王伯鸾被举为行东,也是星痕一力推荐,却不想此刻看来,这位大东家倒并不领情。
王伯鸾蛮横的话音犹震着耳鼓,星痕笑了笑,低头行了一礼:“设立行会是商会的大政,在下人微言轻,不过几句建言,以备咨询。纳积之业如今业绩可观,成行成市,本也是水到渠成之事。”他直视着王伯鸾的双眼,礼貌地说道,“今日王大东家即任行东,可喜可贺。”
“狗屁行东,谁稀罕!”王伯鸾发出一声冷怒的嗤笑,剔着牙,“你给姓江的出的好主意,拿这虚名儿把我套住,好叫我不能动手收拾同行。若不然,凭老子的财力,淮安城已尽是我的地盘,那时手里攥着的大利,不买你十个八个行东!”
星痕合着双唇听完,微微一笑道:“王大东家身为一行领袖,相信自可公平断事,为同业谋得福利。垄断之术,似不可取。”一句不温不火的劝告。
“咳——啐!”王伯鸾巨声咳出一口痰来,掷石头般吐在星痕的脚边。一旁的黑脸汉子噌地站了起来,上前两步。星痕身后的阿蒙见了,也几步冲到了前面。“干什么!”蛮族少年这一晚上早已有些恼怒,此刻不禁喝了一声。
那黑脸汉子名叫马大洪,是王伯鸾手下头一号小弟。他与阿蒙对着瞪了两眼,突然无赖地一笑,端起一杯酒道:“你说干什么,咱给绣衣使大人敬酒啊!”
素星痕抓住阿蒙的手腕,用力将他拉回到自己身后。“大人,你喝不喝啊?”马大洪举杯笑着问道。
“请恕失礼。在下,从不饮酒。”望着那浮着一层油腻的酒杯,星痕低言,微微躬身。
“啊?从来不喝?”马大洪像听见了最离奇的事一般,夸张地叫了一声,回头看王伯鸾,“大哥你听见了吗,他不喝酒!”说着他没样子地拍腿大笑起来,王伯鸾也冷笑,只坐着看戏。
“我家大哥说过,凡不能喝酒的,都是他妈的小人。”马大洪笑道,打量着星痕,“大哥你看,他这个样儿,倒还能当什么官差?众位哪,可知道这小子的来历底细?我听说那日晚上,江大人私见了他,第二日出来,便封了绣衣使。嘿,我倒琢磨不透,这不定是拴在哪根裤带上,‘提’起来的?”
各亭里的宾客们听着这粗人腌臜的话,表面上都不屑,内里却极有兴趣,议论之声嗡然四起,还有人忍不得发出了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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