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绣衣使-天雨粟(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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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浸于旧日感怀的眉眼,忽地一凛,冷厉如刀。薛偃尘松开抚着百木英侧脸的手,拂袖推了她一把,一手揽住了身边的绯。“你凭什么说她!”他对着阿英瞪起了眼睛,“你又在自以为是了吗?哼,她比你要强得多!她才是能帮到我的人,她从不自作主张,也不自说自话,从不会像你那样出些没用的风头,像你那样‘无所不能’!”他的讽刺冰冷刺骨,齿缝之间溢出几声嗤笑,“但她却比你有用得多。她会永远做我的徒弟,也永远是我身边的人。”

    绯的双臂紧紧搂住师父,把头埋在他的怀中,眼角透过乱发,瞥着被推得跌倒在地的百木英。薛偃尘宽大的灰色衣袖护着小小的她,深褐的目光冷得刮人。“百木英,你是很能干,简直完美。”他近乎恶意地微翘着嘴角,就如宣讲他那套关于神的教条时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比起绯,你丝毫都,不,可,爱。”

    百木英坐在冰冷的地上,身子微不可见地倾斜着,倚住一条黢黑的柱脚。她睁着明澈的眼,却似乎一时所见无物,沾了泥尘与血迹的脸上,神采消匿,只余凄凉。过了相思,过了嫉妒,甚而也过了割舍与付出——若这些都还不够,再往前去,剩下的也许便唯有伤害。

    她独自落寞地靠着柱子,没有心思,没有行动也没有话语。人生二十年,唯当这最为落魄的时刻,身后那扇棺材般陈腐的门突然被撞开,光明就搅着风和勃然的呼吸,泼洒而来。

    白琬跨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上,破门而入。白马周身佩着华丽的装饰,金辔闪耀着光芒,一如马上那俊美出众的白衣公子一般夺目——尽管他的白衣上其实染着斑斑泥迹,但那一派气宇确是着实华贵如玉。

    “百木英,我是来带你走的。”那个从来只会无聊傻乐或者提荒谬问题的声音,头一遭说出如此昂扬的一句言语。满目凄然的姑娘不禁怔住,慢慢转过头去——是他没错,薛偃尘以及绯也在举头看着,整个昏暗的祠堂,一时都为他所带来的光华笼罩着。

    说完那一句,他停在那里,默然片刻,那表情是在发愣。他的马撞开门后就停下了,只在门口站着,他骑在上面略有些无措,又拍、又摇晃缰绳地弄了好一会儿,那马才终于又往前走了两步。

    咽了一咽紧张得干涩的喉咙,白琬镇定着心神,努力回想着离离刚刚所教的,明确来意后下面该说什么。他还没想好,思绪却被一句冷笑的话语打断:“这是你的新相好吗?”薛偃尘瞥着百木英道,“看起来,是个什么也不能做,比我还无能的人哪。”

    白琬讶然地张大了嘴巴,方才排练好的步骤一下子全都错乱:“我、我能做事的!为了阿英,我什么都能做!”他顺口喊出了一句离离灌输的经典句式,却忘记后面所接“赴汤蹈火、百死不悔”之辞藻,愣了半天,硬生起誓打赌地说道,“就、就算是最最可怕的事情……吃、吃甘蔗怎么样?就算是为你吃甘蔗也行,整条甘蔗我也吃得!”

    就连薛偃尘,都不禁愣了一下。

    百木英垂首,轻轻扶住额头,问道:“谁让你进来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我想说……”白琬焦急地想要回答,却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静止片刻过后,他忽地心中一动,不禁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缰绳,激动地说出:“你说过,不喜欢我花家父的钱。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便再也不花家父的钱!”他说着举起双手,将左手中指上的猫眼石戒指用力拔了下来,猛地一甩。一声碎裂,那象征着英芒记银号源源不断的财富的宝石,不知在这间破旧古屋的哪个角落里,摔成两半。

    百木英惊讶地望着那白马上的人,不言不动,无息无声。

    白琬双肩起伏地喘着粗气,也直望着她:“这没什么,我舍得的。”他瞪大眼睛,吸足一口气喊出心中的豪言壮语,“大不了我……我花你的钱好了!”

    那白马不知被什么所激,昂然一个响鼻,却又“笃笃笃”地向前走了起来。走到百木英的身边时,马上的英雄总算猛然忆起了“救美”过程的最后一大步骤。他躬下身子,伸手捞住了阿英的手——这时候应该如阿蒙所演示的那样,像揽起一只小羊般拉起心爱的姑娘,稳稳地让她坐在自己的身后,然后共骑一马疾驰而去。白公子想着,用力地拉,越拉那坐在地上的姑娘,自己的身子越歪,眼看着便要头朝地栽下马来。

    千钧一发之际,百木英忽然站了起来。她抬起被白琬抓着的手腕,轻轻向上一托,帮白琬重新坐稳了。而后,她撩了一下耳边的长发。紫影轻盈,纤秀的姑娘旋转着跃上白马,骑坐在白衣少年的身前,反抓着他手腕,让他扶稳了自己的腰。

    “白公子,带我走吧。”她的唇边溢出一丝笑,虽犹带伤感,却已重现光亮。

    精干的姑娘勒住缰绳,轻夹马腹,漂亮的白马原地转了一转。她透彻的眼睛再度扫过那灰色衣袍的男人,转而纵马冲出了幽暗的祠堂,向着外面已然云开光落的天地奔去,头也未回。

    那匹马儿方一离去,无数烈烈燃烧的火把便从敞开的大门投掷进来,杂落满地,火光四起,将一堂暗影燃烧殆尽。无处再匿迹的秘术士师徒大惊,接着却只见带刀的捕快们迅疾地拥入,绳索与镣铐都迎面笼来。

    “……你们刚才都看见没有,白琬那张傻脸!”祠堂外的空地上,离离愣了好久,才突然跳起来喊道,“乐得鼻子往左歪,嘴往右歪!太白痴了!真不该教他,他哪里能配得上阿英!”

    阿蒙忽然贴到她背后,修长有力的手臂揽住她的腰:“咱们也骑马追他们去吧。”蛮族少年的脸上挂着一层憨憨的略带兴奋的笑意,“好久没像刚才那样痛快地骑马了……不,好像从没那样开心地骑过。我还没骑够呢。”

    离离的两条细眉轻轻一抬,回头看着他,皱起鼻子,抿着嘴笑。

    “……绣衣使大人。”一声低沉呼唤,是李鞅,领着手下几名武士,走到了素星痕的面前。他举头望了望周遭景象——扰攘的村民,在捕快的疏导下已开始纷乱流散,祠堂中冒出滚滚浓烟,一旁的老村长与几位长者,已惊恐地坐下,只顾抖着胡子、扶着拐杖喘气。“天雨粟之事,多蒙大人处置分明。”他有些气短地低了头,言道,“李某等人只想追问一句,作恶元凶,要如何发落?”

    星痕微微地笑了一笑。“李兄真是执着啊!”他叹了一句,转头望着远处——那里,村中小道一个转角上,昨夜中宵,他曾与淮安最年轻也最神秘的巨商相遇。

    “这次能引出薛偃尘,是在下与一人合作所致。”他望着那不起眼的一处,淡淡言道,“作为合作的条件,我已与他说定,捉到薛偃尘后,就交到他手中,永远圈禁在卷石村中。”

    “圈禁卷石村中?”李鞅很是不解,“那不还是要遗祸村民?”

    素星痕轻轻摇头:“那个人很快就会把整个村子买下,并出资将村中人等,移到外乡居住。出去开开眼界,对这里的人来说,未必不是好事。”他说着,转而望向祠堂,“而薛偃尘,本是幽居深山,何妨再以深山为归宿。他求名若渴,却屡不得志,脱离了这名利俗尘,也许倒可得一分宁静。这样——我的那位朋友得知,大抵,也更能心安。”

    【八】

    百木英整好利落的男子发式,背上短剑,挎上小钱箱准备出门。一拉开房门,一堆人一起倒了进来,咋咋呼呼地叫唤一通。

    “你们在听门吗?”男装姑娘叉起腰,看着地上滚做一团的四个人。

    “哎呀,我们担心你嘛,也不知你好些了没有。”离离最先挣扎起来,边笑边说,然后是阿蒙,最后素星痕和白琬互相推扯着,笨手笨脚老半天才爬起。大伙自拥入房间来便各自找地方坐下,唯有白公子在桌边站着赔笑——他这段时间一直沾不得椅凳,那天离离为了让他增加英雄救美、博得芳心的成功概率,非让他跨白马入虎穴,帅是耍了,可坑苦了这从不会骑马的屁股。

    “阿英,这是要去哪儿啊?”离离笑眯眯地攀谈。

    “打个零工。”百木英抱着肩,歪头看着他们。

    “还打工?你以前打工都是为了那个……现在还……”离离一怔,话说出来却又吞下半句。

    百木英一笑:“我想了想,打工,其实是我自己喜欢的事。并不需要为了什么人,靠自己本事赚钱,可以活得自由自在。”

    众人听了,都纷纷点头,白琬还不禁鼓起掌来。离离瞟了那白痴一眼,抿嘴一笑,伶牙俐齿地言道:“是呀是呀,阿英有这么多本事,当然要多多赚钱啦!再说,现在还拖家带口的不是?你身边呀,如今可多了一个等着花你钱的呢。”

    白琬愣了一愣,明白过来是在说自己,不禁挠着头一笑。谁知,百木英忽然说道:“别开玩笑了。我跟他,怎么能在一起呢?”

    “嗯?!”众人同时瞪着眼睛,全都怔怔地看着阿英。

    “嘿,你、你什么意思啊?”离离勉强笑着问道。

    百木英垂着眼帘,默然许久。而后,她言道:“他年纪比我小啊,这多别扭。”

    “什么?!”离离忍不住跳了起来,“他、他比你小有什么别扭啊?会比师徒恋更别扭吗?!”

    星痕和阿蒙都惊望着她,又看百木英的脸色,一时不敢作声。

    百木英挑了挑眉,转开头:“反正男人比我小,就是很别扭。”说罢她起身走出房门,“砰”地关上门。

    屋中静默了片刻。

    “哎,你们说说!”离离有些愤然地开腔,“她比那个姓薛的小二十岁,她不觉得别扭,白琬比她小两岁她就别扭成这样!这、这不是没天理吗!”

    屋里的几个男孩子都沉默了,只闻得姑娘的一声质问的细小回响。

    过了好久好久,从方才的某一个时刻起就一直完全呆住的白琬,忽然吭吭地清了清嗓子。

    “那个,我有件事,一直没对你们说过。”他把嗓子吭成了一种古怪的低哑声音,似乎象征着几分成熟,“那个,其实……我今年周岁十八,论虚岁,已二十六了。”

    离离、星痕同时转头望着他,瞠目结舌。阿蒙皱眉琢磨了一会儿:“啥?你这是……什么算法啊?”

    “白家算法。”白琬沉着嗓音,昂然地说道。

    整个房中一片沉默。

    夏日清晨幽静的街上,百木英一个人平静地走着。她轻轻整理自己的腰带——忽然,一个小东西从腰间脱出,滑进了她的手里,是一个素色的金属指环,光秃秃的,上面曾经镶嵌的硕大宝石,已经被摔不见了。

    那天,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特意趁夜回到了卷石村的祠堂,摸黑找回了这枚戒指。曾经像那个荒谬的傻瓜一样试着把它套在中指,却有些大,因此只得悄悄藏在了身边。

    阿英低头看了一会儿,兀自一笑,牢牢地将它握在了手心。

    青山岁月深

    故梦偃风尘

    白马行万里

    只慕一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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