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绣衣使-思相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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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忍仰天笑了一笑:“谁管他!我说的是我果树上的叶子啊!”他伸脚蹬开晋炽的尸身,腾出一块空地。

    “刚才你又拿了一片。一共已摘过三片了吧?”他凭空挥动鞭子,笑着,却不容抗拒,“三十鞭。挨完了,下次还可以去偷。”

    原忍的鞭子,素星痕是见过的。他不禁摇着头,移动身子,将阿蒙挡在自己的背后。“船主,他……还小,不能挨这么多的。”他有些颤抖,竭力地控制着,尽量让自己说得平静,“请让我替他分一半。叶子,他是拿给我的。”

    “不用!”阿蒙扯住了他的衣衫。

    “就这样。”素星痕转目看他,固执地低声说道,“我们一起。”

    原忍微笑地看着他们,竟颇有几分赞许。而后他弯下腰来,将脸凑近星痕,忽而很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行啊。你是珍贵的货物,打坏了,我们就赔钱了。”他说着便伸手抓住阿蒙,却是转头一笑,“不过,你就坐在这儿别动。我打他,你听着。”

    阿蒙被拉扯到血迹纵横的空地上,按着跪倒。他抬头看素星痕,竟咧嘴笑了一笑,摸出藏在怀中的绿叶,挥手抛给了他。这一瞬,凶狠的皮鞭,呼啸而落。

    鞭子一下接着一下地落下,小小的乐曲也被慢慢吹响。乐曲在某一个音戛然断止,后来鞭声也终于停了下来。自己与星痕,是谁先倒了下去,阿蒙已记不太清了。

    浑浑噩噩间,做了似乎无数的梦。再度醒来的时候,却只觉身周一片雪亮银白。月亮不知何时已完全变圆,洒下饱满明亮的光;黑船并不像往常那样颠簸——竟然是靠了岸,暗夜笼罩的远处,隐约可见山原起伏的曲线,那是一片陆地。

    阿蒙怔怔地看着,爬起身来,背上的鞭伤犹如撕裂般的痛。猝然,一张冰冷坚硬的木脸紧贴上他的侧颊——不是脸,而是雕画作美女脸孔的面具。

    “看见了吗?那是瀚州的陆地。”洛鬼士枯瘦尖长的手爪勾住阿蒙的脖子,诡异的嗓音紧贴在他耳边响起,“是草原——是你的家哦。”

    骤然滞住呼吸,蛮族孩子僵在那里。洛鬼士的耳朵贴着他的肩背,倾听心跳须臾,而后大笑着转身离开。

    “我赢了。不用琴,就叫他一醒来就伤心到哭。”他边走边嗤笑着言道,“你可别赖账啊!”

    “我什么时候赖过赌局?”原忍淡然说道,与他同行而去,两人的脚步与那喑哑诡异的笑声,渐渐都消失在远处。

    阿蒙独自跪坐在甲板上,眺望着船栏外那据说是草原的地方。离得真的很近,风迎面拂来,分明是泥土与青草的香味。

    素星痕昏睡在甲板的角落,不知听到了什么,径自慢慢睁开眼睛。那个蛮族孩子正站在眼前,衣衫残破,伤痕干凝,肮脏的脸上泪迹横斜。

    “星痕哥哥……”他哑哑地开口,圆睁着的眼睛转向一侧,“那边、那边就是草原。”

    “草原”二字甫一出口,干涸的眼却瞬时溃堤,他一下扑倒在素星痕的膝上,大声地痛哭起来。

    素星痕呆了片刻,依他所言望向船边的海岸,转而却循着什么轨迹仰视向上,凝目在点点疏淡的星光。“那边……就是草原吗?”喃喃念叨着,他的手轻抚上阿蒙颤抖的肩背。

    就是那一刻,所有的命运,已静悄悄地逆转了。

    月光,悲恸,星痕哥哥抚在背上的手,记忆之中始终如昨。

    十二年前,八月之望,黑色的海船停靠在瀚州岸边。那只瘦小的手轻举向天际,蒙苏普克,展翅飞向自由。

    【忘】

    “整条街的酒家都找过了,没有见到人。”百木英活动着略有些疲累的腿脚,对阿蒙说道。

    “我倒是寻得两个打工的机会,‘留仙居’想雇我品评名酒,‘百宴楼’有意请我做陪席相公。”白琬摇扇而笑,插着闲话,“可阿英不让做,拉着我一下子就跑出来了!嗯,我都还没问明白‘陪席相公’是干什么的。”

    百木英脸色肃硬如蜡雕,狠狠地瞪他两眼,将头扭向一边。

    阿蒙听了两人所言,皱着眉点了点头:“我们这边也没找到。可我梦里看见的,就是这一带没错。要不,咱们再回头去找一遍吧?”

    百木英转目看着他,想说什么,先是深深地吸了口气。自从昨夜阿蒙从所谓“神启”的梦中惊醒,他们几个人便跟着他在茫茫闾阎间寻找素星痕的踪迹,通宵连昼地奔走,眼看又到了黄昏时刻,大家都已是十来个时辰没有休息了。

    “阿蒙,梦中所见其实……未必作准。”阿英把话说得很小心,声音放低,“也许,是你日有所思……”

    “天神报梦,不会有假!”阿蒙睁圆眼睛,有些激动地喊起来,“我、我怎会拿神的事情来开玩笑!”

    站在他身边的离离见状,连忙双手握住了他的手掌。百木英也适时地合上了唇。

    “我相信阿蒙,梦启的事,他是不会弄错的。”离离慢慢地解释了一句,望着那性子憨直的草原少年,宽慰地笑了一笑,“不过,依我说,已找过的地方就不需再去。我看见那边还有一条小巷子,里面兴许也有卖酒的地方。大酒家里既没寻到,咱们再去小巷里看看,可好?”

    阿蒙看了看她,激动的粗喘平息下来,颇认同地用力点头道:“好,好!”

    “……一起去。”百木英默然一瞬,平静笃定地说了一声。

    淮安城里的坊巷渊源久远,历代人间烟火堆叠,形成弯斜周转的格局,蛛网般延展,令人看不透前路。四个伙伴步入一条小巷,很快便遇到岔道,于是决定分头行动,各自往陌生的歧路深处探寻而去。离离在一个三岔巷口与阿蒙分开,独自拐进一条狭细古旧至极的小路。

    秋日爽晴,斜阳的光是金色的,将这条灰青与旧黄点画而成的古巷映得一霎灿然。参差起翘的铺路石板,檐角上随风摇动的细草投下的影,还有自己脚步的轻微回响,此间的一切皆幽僻宁静。两壁高墙就这样隔开了繁华世界,隔开了黏稠周转的心机、奔流不息的交易;一时只觉得好像这里不是商都淮安,甚至不是宛州,不是这个熙熙攘攘、遍地往事的天下。

    “一直走到尽头,然后就回去吧。”姑娘这样想着,悠然地慢行着,长辫子的发梢随步轻摇。暮风掠过,舒爽却又引起一丝孤凉的情绪,末了,飘着一缕微淡的酒香。

    她忽然停步。

    阿蒙说,梦启中见到素星痕,在一个堆着许多酒的地方。离离的确相信他的梦不会错,但却并未指望真的能在这种行人罕至之处有什么收获,来此探寻,不过是为了哄慰那个呆傻的蛮族孩子。然而不想,这条看起来完全没有生意可做的幽巷之内,好像竟真的有人卖酒。心头似乎异动了两下,她左右探看着向前奔走,步调变得快了许多。

    循香而行,果然见到一家题作“醉忘斋”的酒馆,小小的门面半掩半开,寻常外人路过,恐怕都很难留意得到。离离推门奔了进去,晶亮的眼睛急切地扫视一圈,却看见这小馆中唯摆着几张空桌,并无一客,账台边只闲倚着一个掌柜的女人,见人进来,露出个慵懒的笑,也并不热切招呼。

    这里也没有呀,似乎有一点失望,转而又觉得是自己有些犯傻了。离离嘴边自笑了一笑,掉头离去。他才出门两步,却猛听得“啪”地一响——是一片屋瓦落地摔成了碎片,吓得姑娘不禁缩肩。尚未退去惊愕,一串更夸张的声响又紧接着袭来,她小跳着回头去看,只见一个人手忙脚乱地从小酒馆倾斜的屋顶上滑下,又挤掉了一两块瓦片,终于摔下房檐,凿实地跌落在她的眼前。

    屋檐虽低,这一下却似也摔得不轻,那人趴在地上揉了手肘又揉膝盖,好半晌还爬不起来。离离讶然睁大了眼睛,须臾,才不禁走近他背后,弯身搀扶住他的胳膊。

    “啊,谢谢……”他口中无意地叨咕,回头去看她。看见之时,却一瞬怔在那里,整个人只那般呆坐着,一切动作全都滞住。

    “你……”离离微张双唇,却只吐出一个字来。“你真的在这里啊!”——本来是要说这句的,却不知为何,这般对视着他那双凝定不移的眼瞳,话,竟有些讲不畅达。她抿了抿嘴,用力扶着他站了起来。

    他却仍只是怔怔地盯着她,身子已经站稳,瘦细而微凉的手却仍握在女孩子的皓腕上,竟是牢牢抓着不肯放开。离离敏感地眨了眨眼睛,有些窘迫,徒劳地掣动两下手臂,便也一时呆呆地立着。光润的旧石墙反射着夕晖,将少年的脸映出从所未见的光彩,却又轮廓朦胧,好像有些陌生。

    “姑娘,你的眼睛……很好看呢!”

    竟然是这么一句话。他说罢笑了笑,便松开手,转身去收拾那碎落一地的瓦片。

    离离一下愣住了,好半晌,渐渐地瞪圆了眼:“……你说什么?”

    他却只蹲在那里忙碌,将碎瓦丢进墙根的一个簸箕,东一片、西一片的,乱无头绪,显得有些丢三落四。好容易拾掇完了,他捧起簸箕慢慢地向酒馆中走,走了几步忽想起什么,回头望向离离,又怔怔地看了须臾,方浅笑着走进醉忘斋里去。

    “素星痕!”离离大叫,而那个人却全无反应,只见那清瘦的身影隐入了虚掩的门后。愣怔一瞬,姑娘跺了跺脚,跟着跑进了酒馆。

    “屋顶没补好……破洞,更大了。”素星痕捧着簸箕站在闲散的女掌柜面前,慢慢地说。

    老板娘只一笑,轻摇着头,指了指店堂的后门,叫他将碎瓦拿去后院。他点了一下头,便自去了。

    打发了他,老板娘转过头,看着站在门边的离离:“姑娘,既来了,何不坐坐,用杯水酒?”她笑脸迎客。

    离离默然片时,挨着一张桌边坐了下来。老板娘便移步过来,为她倒上盏茶。“姑娘识得他?”轻轻将茶盏推给离离,她悠闲地问道。

    “……老板娘,识得他?”离离眨着晶亮的眼睛,反问道。

    老板娘摇了摇头:“他也只是个酒客。两三天前到这里吃酒,看样子,是想忘掉什么事情。”她自己也斟了盏茶端着,嘴边噙着浅笑,“不想饮下几盅,他竟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离离不由得目光一凛,转而,却是笑道:“哟,老板娘卖的什么酒,这等厉害?”

    “不过是家酿的淡酒啊,以前可从没见人醉成这样。”老板娘踱着步子,淡然自若地饮茶,“我也不知他从哪儿来,也只得让他在这里待着。亏他好心,愿意帮我做些杂事,只好笑十桩倒有九桩办不利索,到了晚上,便是没完没了地画这些画儿。”她说着从柜台里拈出几张纸来,递给离离看。

    离离展开那些纸张,却是一怔。只见每一张上涂着的都是人像,墨线缭乱下,那人长发披垂、衣衫飞舞,却都没有画出眉眼,只留着半张空白的脸。

    “这个人的相貌……他也忘记了。”离离看着画有些出神,喃喃地说了一句。

    “也可能,这是他唯一还记得的人呢。”老板娘说。

    离离怔了一怔,眸光有些闪烁:“醉成这样还记得的……会不会,是他心里最惦念的事?”

    “却也未必。”老板娘淡然言道,“酒之为物,何尝是顺着人的心意?沉醉之时,拼命想记住的可能会忘掉,最想要忘掉的,倒也许记得更牢呢。”

    离离微微瞠目,一时默然。老板娘笑了笑,望着门缝里透进的斜晖:“记或者忘,都要看缘分。”

    夜幕已降临,小酒馆里暖暖的灯光摇曳着。阿蒙、离离、百木英和白琬围坐在墙角的小桌上,全都默不作声。在他们的注视之下,素星痕端着一些酒菜慢慢地走来,将托盘放上桌子,拿一块抹布轻轻地擦着桌面。

    阿蒙倏地站起来,想要动手帮忙;离离扯住了他的胳膊,不动声色地拉他重新坐下。素星痕却只兀自做着手里的事情,横斜地将桌面抹了一遍,在四位客人的面前依次摆上杯盏,而后他捧起瓷壶,特意为离离的杯子斟上了酒浆。离离有些惊讶,不禁抬眼看他,只见他那总似有些神思游离的双眼也正向她望着,唇角边溢出浅淡的一笑。

    又是这般怔怔的凝视,清甜的醴酒渐渐满溢出杯,已有大片淌在桌面上他却犹然不觉。直到看够了之后,他收回目光,才收了酒壶。坐在离离下首的白琬见状,忙笑盈盈地举起杯子等着,素星痕却没看见他,放下瓷壶径自走开,又去为别的桌上的客人送酒。

    白琬举着空杯,望着桌面上一大摊香气扑鼻的浆液,若有所思:“阿英你看,打工端盘送酒这种事,确实很难。不光是我做不来,就算星痕兄出马,也搞得很糟。”

    百木英双手捧住头,看起来郁闷至极。

    阿蒙愣怔地望着素星痕忙碌的身影,唇间喃喃:“他真的,不认得我们了。”

    “你相信?”百木英捂脸的手掌下传出低低的话语,“他真不是在骗我们?为了甩掉咱们四个,他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看,这回是真的。”离离说道,“他存心骗人时候的样子,一眼便看得出。又不是没被他骗过。”

    “老板娘,头顶上这么大个洞,让咱们怎么吃酒?”隔桌传来几个酒客的抱怨声。素星痕正在帮他们倒酒,听了这话,茫然地抬头看看屋顶,傍晚时被他“补”成了个大洞的破损处正在那里透着天光。

    “我再去修修。”他叨咕了一句,把抹布丢在客人的桌上,走出门去。那老板娘不禁一惊,连忙喊他,却全然喊不住。“星痕,我帮你!”这边阿蒙叫了一声,起身也冲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酒馆里的宾客就只剩下离离他们几个。屋顶的破洞时不时就会惊悚地往下掉土,摆在它正下方那张桌上已堆满了尘沙,还有蒙了一层土色、被客人未付账便丢下的酒菜。

    “要不……叫你家白琬去搭把手吧?”离离直勾勾地抬眼看着,“原本他比起阿蒙,还算聪明一点,可现在醉坏了脑子,这个房顶上就等于是趴了两个阿蒙。”

    百木英往杯中斟酒,一脸破罐子破摔的表情:“第一,‘我家’没有一个叫白琬的人。第二,你认为加上一个白琬,状况会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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