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罗见此,须臾却似明白了什么,不禁低眉。她悲悯地望了望那孩子的背影,默然片刻,轻轻扶上他瘦小的肩膀。“我看见你手里拿的,好漂亮的一片叶子。是吹曲子用的吗?”她忽然转了话题,笑着问道,“你们平时吹那支小曲,我在底舱也听得见。现在吹给我听听好吗?我很喜欢那曲子呢。”
“姐姐也喜欢那曲子吗!”阿蒙惊喜地纵身起来,“星痕,听见了吗!你就快点吹一次吧,我也很想听呢!”
素星痕仍默默地蜷缩了一会儿,终于动了动,回过头来,眼角却并无一丝泪痕。看看眼前的两人,他须臾点头,道了一声:“好。”
鲜绿的叶儿贴在唇边,简单的三音小曲飘响起来,一声声,一句句,汇入旷荡的海风,孤单落寞,别样多情。阿蒙瞬间便全然被曲调感染,眼中渐渐地泛出光亮;郁罗则好似听得有些遐思,转眸眺望着天穹中的新月。那月已沉近海面,低低的仿佛能够跟人窃语。
这般听着听着,她随那绿叶吹出的调子,低低地吟唱起来,轻歌如梦:
海若阑,星穹淡。
暮云边,青乡远。
路斯渐,心斯念。
人未醒,梦方遄。
天安然?海安然?
意无何,星辰乱!
生如云,死如雪。
长飔风,渺霄汉——
歌尽之时,曲终之刻。两个男孩子静悄悄望着那近乎沉醉的姑娘,她仰天瞑目,卷翘的长睫毛被残月映作透明,霜雪般的细颈舒展修长,恍然就仿若故事传说当中,白鸿幻化而成的仙女。
“郁罗,跑哪儿去?贱人,滚回来!”帆樯那一面传来隐隐的醉骂,晋炽暴躁奔走的脚步逐渐在靠近。
阿蒙与素星痕都有些惊恐,双双站起身来。郁罗却仍跪坐在原地,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星痕弟弟,你会观星,帮我算上一算。你看这月亮,三天之后就是初七,我没算错吧?”
素星痕睁大眼睛,缓缓点头。那狂暴的男人的身形已出现在远处,向着船角直冲过来,叫骂之声震动耳鼓。阿蒙挪动到美丽女子的身边,想要遮护,可矮小瘦弱的身体,根本什么也挡不住。
“三天之后,就是初七。”郁罗不回头,极低幽地又说了一句。那男人便已冲到背后,高大的黑影将纤弱的姑娘完全笼罩,大手扯住她素麻般的长发,一把将她拽倒在地,倒拖着步步而行。
她的鞋子掉了,白皙赤裸的腿脚拖过铜锈斑驳的甲板,尚未痊愈的伤疤之上,重又绽开新的血痕。更甚的似乎是沉重的侮辱,不堪入耳的谩骂与粗暴行径,令那本已苍白如霜的面容,更添上了一层灰暗。
两个孩子向前冲了出来,颤抖着眼眸,攥紧了拳头——但却并未再做些什么,他们看见被拖在地上的姐姐,用力地向他们摇头。
郁罗回望着两个男孩,阻止他们的一切动作,雪白的身影就这样慢慢被拖入帆樯的暗影,到最后,她的唇边仍撑起一个微笑。
阿蒙望着那里,呆站了许久。“星痕哥哥……怎么办?”忽然之间,他问出这样不曾想过的问题,转过脏污的小脸,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中,竟已噙满了滚热的泪水,“我觉得好难受……该怎么办?怎么办?”
良久沉默,只闻呼啸的海风依旧。阿蒙的胸中堵满了未尝有过的酸楚,却不知他所急切询问的那人,也不过,只是个无助的孩子。
“阿蒙,你知道吗……郁罗姐姐,是一个羽人。”好像过了斗转星移般漫长的岁月,素星痕忽然低哑地开口道。
“……羽人?”阿蒙睁大眼睛,泪滴滚落出一颗,吹入风中。
素星痕静静地点头,苍白单薄的嘴唇,若有所思地缓慢翕张:“我曾见书上说过,羽人能够凝出羽翼,每年七月初七那一日,都可以展翅飞到天上。”他低言着,举头斜望空中的新月,冰凉的眸子里,映出许久未见的光,“她说了好多次,你听到了吗?三天之后,就是七月初七。”
阿蒙茫然呆滞,愣了好久好久。眼边的泪在尽被风吹干之时,忽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三日之后,展翼之时。那个无论被禁锢折磨了多久都始终坚强微笑的姑娘,所等待的,便是这一年一度的时刻。这里是辽阔涣海的中央,船行三日,只恐也仍离岸千里,一夜高飞,又能远行几何?苦海无边,离开黑船,便是生死茫茫,但那吟歌明志的姑娘,透亮的心早已做定抉择,但向自由,但向故乡。
豁然明了的孩子,被风泪皴红了的脸上,现出难以遏抑的激动。他张口要说什么,然而却见星痕哥哥举起一根瘦细的手指,轻轻地比在唇前。
阿蒙竭力咽下了想说的话。仰头望着星光粲然的海天,他突然张开双臂,跪倒下来。慢慢合拢手掌在胸前,他近乎不闻地念叨:“天神,天神,保佑姐姐……三天之后,三天之后!”
“扑通”,膝盖触碰到甲板的声音。星痕哥哥一向是不信神的,阿蒙知道,但当他回头去看时,却见那心思灵透的少年也跪倒在地,虔诚地合着掌,闭着眼睛。
月上天心,海宇澄晏。好天气已持续到了第三天,不知是不是有时候,天神真的能听见祈愿。阿蒙一整天都在拼命干活,比往日还早半个时辰脱身,而后便急着下舱房来找素星痕,两个人一起往甲板上奔去。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紧张得都有些说不出话。……今夜,她能不能出来?会不会有人阻拦?会不会有突发状况?她会不会突然生病,或是被晋炽……絮絮碎碎的担忧此起彼伏,素星痕甚至焦虑得绊倒了两次。
他们喘息着爬上甲板,奔跑着绕过帆樯,船尾处开阔的星天展现在眼前时,一切忧虑都平息了下来。孤身的郁罗正坐在那里,背影朦胧。
两人再也抑不住激动地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谢天神……姐姐,我们……我们来送你。”阿蒙低声说着,不禁笑得咧嘴,向前靠近了两步——却突然,脸色一呆。
郁罗身上的裙袍裹得潦草,露着一片月弧般寒白的肩。夜风有些烈,拂动那宽大的麻衣波荡不止,忽然松垮地滑落,女子纤细赤裸的身躯,就那样全然袒露出来。
苍白无瑕的肌理反衬着天光,几乎如弯月的颜色一般无二。瘦弱的肩、收束的腰肢与圆润的上围连成近乎完美的曲弧,因着侧坐而微微弯斜,清晰而深邃的脊沟,仿佛一笔流畅勾勒的湿墨,贯穿整个光洁的裸背,又被几缕浅麻般的长发飘荡着遮掩住。
那发影遮拂间隐约可见的,还有穿透了肩胛的铁链。
两条乌黑的铁链冒出她的双肩,长拖到地,那里伸展出的原本应是发光的翅膀。羽族瘦骨的尖角——展翼点,被冷酷的链环一口咬碎,暗色血痕如泪直下,凝干在霜雪般的脊背上。
所有的呼吸声全然静止,两个孩子变得木石般僵直。
“他……早已知道我的心思。”死寂良久,郁罗的声音幽幽响起,已经沙哑得难以辨认。她极慢极慢地侧转了头,灰白侧脸上再无微笑,血泪纵横的眼,黑如暗夜。
“再也不能飞了呢。”飘飞的乱发藏起她的容颜,只闻喃喃低语,“……我不会留下的,死都不会。”
这话语散去很久,再未闻更多的声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阿蒙才看见,那女子身前现出一片慢慢扩大的血泊,堆积在她身下的麻衣也被逐渐浸染成赤红。
“姐姐——”他终于凄厉地嘶叫出声,向前冲去,奋力的脚步震动甲板,那具霜白赤裸的躯体,只依然冰雕般凝然而坐。
阿蒙的叫嚷渐变成哭喊,黏稠赤血沾得他满身满脸,越来越多。
素星痕只站着看着,不知何时,无声地倒了下去。
星痕哥哥越渐消沉,终至水米不进,已记不清有多少天了。他变得更瘦,没力气走路,每天晚上的观星也要由阿蒙背着才上得了甲板,但即便到了上面,他也只倚着船栏发呆,一眼都不会去看天上。阿蒙花了很多力气想让他吃饭,始终是徒劳,总是等到饭菜快馊掉的时候,他只好自己全都吃下。为什么会吃不下饭?只有这一点阿蒙真的弄不懂,必须好好地吃饱,才有力气伤心,有力气哭。
郁罗姐姐临死时说绝不会留下,但最终她还是被留下了。晋炽把她烧化,骨灰装进一只坛子,用泥巴封死坛口,用绳子和锁链紧紧捆住,依旧放在她生前所住的底舱。阿蒙有几次梦见她在到处奔逃,或是唱着歌儿依稀在哭,但从没梦见她展翅飞起的样子,像他原以为会梦到的那样。弄得人会半夜哭醒的梦又添了一种,眼下,他只希望不要添得再多,再多出他最不愿去想的一个。
“星痕哥哥,今晚一定要吃一点。”他笑了笑,又撇了撇嘴,捧着碗,已不知该如何控制表情。良久没有得到回答,他急得眼睛有点发红:“你……你说过的,总要活下去吧,你说过的!”
“活下去……为什么呢?”半晌,素星痕的声音忽然响起,虽然低哑得听不清楚,但这着实让阿蒙有点惊喜。“就算一直活下去,也帮不了任何人,谁也帮不了……不能让娘开心,不能让老师好好活着……不能让她飞……一定、一定也不能让你回到家乡,不能的,你的部族和亲人……就这样活下去,为什么呢?”他颠倒错乱地念叨着,不同于往日那般伤感,而是无力得几无情绪。阿蒙知道他又在发低烧,他不敢再想,在这海船上,发起烧来是最可怕的事。
他不知所措地放下碗,抱着膝盖埋住了头。“……我、我吹叶子给你听好吗?”心中杂乱,他闷着头说了这么一句。他默了一瞬,却忽地抬起眼睛,没头没脑地连连说道:“我吹叶子给你听!这样,你晕船一定就好了!我吹给你听,吹给你听!”说着他起身便跑,慌得连饭碗都一脚踢倒了。
这一去,半宿都不见踪迹。天渐渐破晓,当他跌跌撞撞奔跑着回来之时,昏沉的素星痕竟已回过了心神,独自倚靠着船栏站了起来。
“你,去了哪里……”看见了蛮族孩子的身影,他却松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追问道,嘴唇都在发抖。
阿蒙没有答话,汗水流淌着的脸上,闪着异样兴奋的光。素星痕低目看去,却见他将一件东西紧紧抱在胸前,竟是,一个绳锁禁锢的瓷坛。
“郁罗姐姐,郁罗姐姐……我把她带来了!”听到这句喘着说出的话,素星痕怔怔地出了神,无力的手紧紧抓住身后的船栏。
“让她飞。”阿蒙说了一句。
素星痕直视着他,多日暗淡的眼睛,此时凝定了焦点。蛮族孩子双手捧起瓷坛,展开笑意,用力地点了下头。“让她飞!”
夜风骀荡,四只手交错紧握住装满骨灰的瓷坛,高高地捧起。一声震颤人心的碎裂,无数洁白的粉末漫天飞起,向着无尽海空飘洒而去。
素星痕与阿蒙并肩望着,那片飞舞的白随风赋形,渐高渐远,就好像一对巨大而朦胧的翅膀舒展开来,不可束缚,魂归自由。梦一般轻幽的歌,分明就在空中飘起。
海若阑,星穹淡。
暮云边,青乡远。
路斯渐,心斯念。
人未醒,梦方遄。
天安然?海安然?
意无何,星辰乱!
生如云,死如雪。
长飔风,渺霄汉——
两个孩子望着,听着,久久地,目视远天。
“你们,想死吗?”如同被火燎烤过的沉哑声音在身后响起。高大的黑影突然间迫近背后,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素星痕与阿蒙被抓着衣领倒提起来,身子悬空,而后重重地摔进船栏的死角。
一把刀横亘在面前,晋炽的眼睛像燃着火。
他狰狞地抽动嘴角,扫看甲板上残碎的瓷片:“是谁?”问话阴冷到近乎恐怖,“你们谁,偷了我东西?”
“是我!”阿蒙咽了咽口水,仰起头喊道。晋炽的眼光转向他,刀刃慢慢提起,旁边却忽然响起素星痕的话。
“她是你的吗?”低烧着的少年反问,竟有几分冰冰的讽刺,“那你怎么留不住她呢?”
刀刃一转,狂暴的男人狠厉地侧目。
阿蒙愣了一瞬,转而惊急地拉住素星痕,举起细弱的胳膊想将他遮挡住,却反而被他用力地推开。“藏在那么深的底舱都留不住,藏了那么久,还是留不住呢。”素星痕还在低声说着,晋炽把拳头的骨节捏得咯咯作响,沉重的刀已高高举起。
“是我偷的,是我啊!”阿蒙连声大叫,那男人却好似全听不到,喷着火焰的眼只是瞪着星痕。瘦小的蛮族孩子目眦欲裂,突然飞身跳起,不顾一切地扑上晋炽高大的身体,死命咬向他的颈根。
素星痕惊得瞪大双眼,张口,却来不及叫出声响。他看见晋炽暴怒地挥刀,但那动作却猝然一滞,大刀如泰山压顶般落下,却只是歪斜地劈砍在身侧乌黑的船栏上。那高大的黑影僵直地站在那里,忽然,喷出了一口血来。
阿蒙从他身上跌落下来,嘴边尽是淋漓的鲜血。他惊异地仰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阻止了那暴虐的强盗。
阻止他的当然不是阿蒙。
“原……忍。”晋炽慢慢侧转回头,低哑的声音无比惊怒,“你敢……杀我。”
用长刀从背后刺穿晋炽的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他的语气竟很悠闲,“还想动我的货物?”
晋炽口中不断地淌出血来,已根本无力做任何反击。“我也……是船主,”他竭尽力气,想要挽回生命,“你怎敢肆意……杀我?”
“你上船做盗贼,不过是为占着那个女人。”原忍略略恼怒地沉声道,“根本不是为了得自由啊!真丢‘猎星团’的脸!”言罢他已不再有耐心,刀刃只一横,晋炽的身体被从旁侧豁开,垮塌般倒下,污血喷溅在素星痕和阿蒙的身上。
原忍吹着口哨,举袖擦抹着刀上的血。“蒙苏普克,敢偷东西,不错啊,不错。”他轻淡地说着,收刀还鞘,转而从腰后抽出一条乌黑的皮鞭。
“……船主,他没有偷。”愣怔已久的素星痕,忽然僵哑地开口说话,“郁罗,不是晋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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