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名叫“荀”的女子不禁冷笑,听起来却是毫无笑意:“哼,我为何要离开?败坏门风、毁掉修会的人是你。该消失的人,是你。”她语意冷冽,却也不敢妄动,只是僵怒地远远立着,双掌谨慎地叠在胸前——掌心中掩着以鲜血绘成的图纹,那是将她的意志与“灵媒”相连通的秘符。“我已在这里等了很久,总算让你落入我手中。”她字字切齿,“薛偃尘如若顾你性命,就必须与你永远了断,发誓悔过,洗涤岚偃修会的清誉——别再让我对他失望。”
听着这些话,百木英纤秀的眉微微拧了起来,脸色变得有些冰冷。“你想劫持我要挟先生?”她冷冷地向下斜视,笑道,“哼——就凭这一点驱使灵媒的手段?”
铁剑的锋刃在青藤上轻微一划,荀的身体不禁为之悚动。她抬起苍白的脸,却只见那被怨怒缠缚在半空的少女仰着头,依然稚嫩的眼瞳中,流溢着令人难以直视的骄傲。
“你一直都想学操控草木的秘术,先生不肯教你,你就只好让这棵有生命的木藤做你的灵媒,供你驱使。这可算是自欺欺人了吧?”百木英舌锋变得犀利起来,“强占一个力量更弱的生灵,制服它的精神,让它变成你的一部分——这当然称得上术法高明,也许足够你自傲了。可是先生告诉我说,灵媒之术暴殄天物,虚伪又无聊,他从来都不屑为之。他说过,这种旁门左道的修为,就算再怎么精妙,于秘术士而言,终究不过是一种堕落。”
“堕落”二字仿佛一瓢冰雨,荀瞬间惊诧,继而却有些愣怔,冰蓝色的眼瞳现出局促和闪烁。
百木英的话语却越发冷厉:“你们这些人都很清高,将我与先生的事看成是可耻。可我却亲眼看见,先生他洁身自守,只会保护,从不会欺凌。而你却躲在这里驱使灵媒,暗算于人。如若先生可耻,你们所有人难道就敢称高尚?”她说着,愤慨得忽然有些委屈,声调不觉幽幽转低,“……这样的你们,凭什么去苛责先生!”
“住口!”荀用力地摇一下头,激动急切地大喊出来,“他犯下最不该犯的错,皆因你而起!如若……”她的脸忽然蒙上一层寒霜般的暗影,诅咒般地低言喁喁而出,“如若,修会就此在他的手中消亡,薛偃尘此生,必将万劫不复。”
一阵清风穿过密林,拂掠起少女的短发,凉凉地吹落挂满她脸颊的汗滴。凝锁的细眉,继而慢慢地舒展开来。“……我爱先生。”良久,她忽然平静地说道,“‘爱’这个字,以前的云衍师父曾给我讲过。敢爱,就要敢担起爱的一切。”
银光一闪,她振着手中的剑,寒铁渗出的杀意吹动了青藤上攀生的小叶。
“凭你的手段,连我这样一个不会秘术的人都不能制服,难道还想去要挟先生?况且,我不会让先生知道此事。我不会让他再受你们的苛责——他是真正的君子,不该受一丝一毫的委屈。”百木英字字说得坚定,明亮的眸子,直可透见心底,“请你放手,否则我便立即斩断你的灵媒,咱们一起把血流在这里。……嘿,你自幼修习秘术,不同我这等凭借蛮力的粗人。想来,你定没试过剑伤的滋味?”
随着话随出口,剑刃切削下去,愤怒的少女已经没有了耐心。
急迫之际,荀终于慌乱地退缩。她双手合拢平摩,狠狠抹去掌心的秘纹,铁木般凝固的青藤顿时松落,那持剑的倔强姑娘当即从半空摔落在地。
好像周身脱力了般,荀靠着巨大的古树,方才因激愤而溢满水雾的眼中,此刻只剩下空落落的茫然。
“再也不会有什么岚偃修会。”素衣的女术士怔怔地念道,忽然,露出一丝阴恻的笑,声音瞬间变得沉哑,“他的心会背负罪愆,他自己知道。你——”她睁大冰蓝的眼,看着百木英,目光如刀,“也会尝到你自己的罪。”
一语吟罢,单薄的身影忽然隐入密林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百木英兀自在草丛间坐了一会儿,平抚了浑身骨节的痛,打起精神一跃而起,慢慢收回了自己的剑。
“先生……会把修会重建起来的。”她望着荀隐去的方向,不觉在心中默默地自语。“那是他的想望……云衍师父讲过,再高、再远的想望,总归是能到的——只要我们有翅膀和自由。”
薛偃尘慢慢拖着步子,落座在席子上,炉上的茶水已被煮干了半壶,犹可闻微微的沸响。敞开的白衣上染了血,他随手拔出云衍腰间佩挂的匕首,回过刀尖轻轻一挑,将嵌进自己左肩的金色箭镞挖出。随后他的手掌覆上伤口,炉火纯青的秘术瞬间止住了汹涌的血流,而后他淡然地掩上衣襟,将匕首丢还给射伤了他的老友。
云衍只是笔直地站在他身后,良久,轻轻合上了浅金色的双眼。
“我输了。”披甲带弓的高手沉重地叹息一声道,“实在可惜,什么都无法改变。”
白衣男人低声笑了起来:“既然认输,莫忘了此前的约定。你须按照我札中所写行事,不得反悔。”
云衍无谓地苦笑,探手从怀中取出那折手札。闭着眼睛默了一瞬,他打开来看,却是不禁一怔。
“你……所求的只是这个?”须臾他有些讶然地问道。
“如何以‘不息之道’的秘术,复原飞鸟羽翼——这样的密法,向你们羽族求取,再合适不过。”薛偃尘竟似有些揶揄地笑道。
“你……为何?”云衍睁大锐利的眼,盯着那个刚刚在决斗中险受致命之伤的人,“多年之前,我曾邀你参阅我的藏书,以精研起死救逆之术。当时你却拒绝,讲什么‘万物各怀所欲,众生皆不无辜,生死寻常,神意不怜’。何以今日,反有此求?”
薛偃尘理着鬓角的发丝,闲散言道:“阿英她,拾到一只鸟。”
云衍怔住,许久没有作声。
“速速交出。”那人一本正经地催促道。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无情之人。”片刻,云衍出声,答非所问。他忽地释然,仰天负起双手,不觉长长地低声一叹:“今见你之用心,阿英的事,我便不再管了。”
薛偃尘斜目瞥他,冷淡地一笑道:“胜负已决,你本就无力来管。”
云衍一默,忽而言道:“你可知,我在札中所写何事?”
“要我离开她——这种话,真是看也不想看见一眼。”薛偃尘从宽袖中取出那札子,随手弃了。
云衍静静而笑:“你何不看看?”说着,他弯身拾起弃在草间的手札,打开来,端正地举到薛偃尘的眼前。
那疏狂男人的目光扫过,深褐的眼睛,忽不禁凝注不移。
雪白的纸札中央,炭笔只写下清晰的一行四个字:永,不,负,伊。
“……我心中早知,你与她,都绝不会为外力所撼动。”披甲的羽人说着,精亮双眼盯住薛偃尘,冷肃至极,“然而这条情路,艰险非常。今次千里前来,我不过想让你知道:你并非是无所不能。但既选了此路,那便无论临何艰险——亦断乎不要有负于她。”
言至此,他却又苦笑,不禁像个父亲般无奈地慨叹道:“可惜,竟是未能如愿。即便在我面前,你也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薛偃尘。”
薛偃尘默默听完,默然须臾。“不错。”他冷然浅笑,“但有我在,她自无忧。你也大可不必多虑。”
云衍望着那桀骜自持、睥睨天地的男子,忽而,冷冷地摇头。
“薛偃尘,总有一天,你会不再无所不能。”忧思无限的话语,恳切而幽远,“若那时,请你记得,她是你最不可伤害的人。”
满头满身都被露水打湿,百木英在门边甩掉两只泥鞋,光着雪白的脚丫奔进竹楼。“先生,先生你看!我采到了一味灵药!”她摘下背上的小筐,凑到薛偃尘的背后,双手捧出一株泛着沁人馨香的绿草,“是我在古卷上读到的‘七还草’,你看一看,我采的这可对吗?”
薛先生转回身来,扫看了一眼她的掌中之物,笑道:“对。”他站在竹笼边,好像正在为那只受伤的虹鹣用药——那绚丽的鸟儿这两天已恢复了元气,蹲坐在笼中的竹枝上,看起来精神多了。
得到先生的确认,百木英不由得兴奋起来:“太好了!书上说这草能治好折断的翅膀,先生,你就给这只小雀儿试试看,好吗?好吗?”
薛偃尘看着她,无声地弯起嘴角。他点了点头,伸出纤长的手指,从阿英所捧的草药上拈下一片小叶,转身拂袖而去。
宽大的白袖遮住了整个鸟笼,百木英看不见用药的情形,不由得踮起脚尖来回晃着。犹未看清,薛偃尘却倏忽侧开了身子,手掌一张。竹笼的小门已被敞开,眼花之间,只闻那笼中的鸟儿拍响了翅膀,扑腾一下竟已飞越而出,箭一般地冲出窗外。
一切就仿佛一场奇异的幻术,少女呆了片刻,突然惊喜地欢呼起来:“它又能飞了,它又能飞了!先生真是厉害!”她开心地抓住男子的宽袖,蹦蹦跳跳。那年长如父辈一般的男人望着她欢乐泛红的脸,也再难掩笑意。
正欢笑间,窗口却传来溜如金铃的鸣叫。百木英一怔,转目看去——那甫一出笼便高飞不见了的虹鹣,竟又飞回来了,停在窗框上,扭头梳理着美丽的羽毛,时而又对救了它的少女娇鸣两声。
少女更是惊喜,蹦跳着凑近窗前,仔细地看。鸟儿千寸情丝般柔腻的细羽,在阳光下泛着变幻的异彩,炫美未减,唯有曾经重伤的左翼上,可见一道参差的痕迹——这印记虽破坏了一身羽毛的完美,但却神奇地接续了断翅,令它可再次肆意翱翔。
姑娘看得出神,虹鹣却翻飞跳跃,落在她的肩膀、头顶上,对她不停鸣叫,转而又飞向远处。
“啊……先生!它、它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百木英一时顿悟,只这样喊了一句,头也未回地蹬上窗框,追随那飘飞的鸟儿,径直从二层的竹楼跃了下去。
“阿英!”薛偃尘不禁一惊,连忙提起衣襟,奔下楼去。
美丽的千情雀在前飞舞,赤足少女与白衣男子紧紧跟随,就这般直跑进林木茂密的青山。鸟儿上下颉颃,忽而在一处嶙峋凸出的山崖边落下,继又盘旋而起,向着姑娘鸣叫。
薛偃尘不及拦住,百木英跳跃着攀上了崖头。山崖下的风将她的短发向天吹起,她抓住崖石缝中生着的劲草,好奇地向深谷之下垂头看去。惊叹的光,瞬间充满了她张大的双眼。
凸出的崖石下方,反插着一柄短剑,剑柄凌空而悬,竟这般已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泛着乌金哑光的剑身,没有丝毫锈迹,隐隐可见一些神秘的密纹铺排其上,初看觉得朴拙,再看之时,当真漂亮极了。
薛偃尘站在百木英的身后,看见她松开一只抓着草梗的手,向崖下伸去。他心头剧惊,赶上前去伸手欲揽——却只见那女孩挺身而起,从凸出的崖头上翻滚几下,安全地卧在了先生的脚边,手中,却多了一柄奇异的短剑。
呼呼的烈风吹软了劲草,草叶轻拂过剑刃,瞬间断作两截。善武的姑娘见了,眼中绽放出灿烂的光芒。“是翅膀啊……”她仰卧在地上,盯着意外而得的宝剑,口中喃喃道。
“你说……什么?”先生蹲下身子,温声问道。
“小雀儿给我的酬礼——也是翅膀啊!”百木英腾地坐了起来,高兴得一头扑进先生的怀里,“有了这样的好剑,就像有了翅膀,我便可以自由自在,走遍天下想要去看的地方!”
薛偃尘怔住,半晌,手掌轻抚住女孩的头。百木英倚着他,双手紧紧握住宝剑,翘首望去——虹鹣仍在她头顶盘旋,逡巡良久,方一振翅迎风而去,一点微影,渐渐消匿在蔚蓝的天空中。
她却仍在他怀中倚着,两个人静静地远望着山崖外,旷然无尽的天空。
“每一只鸟,都不一样。”忽然,薛偃尘低低地说道。百木英眨眨眼睛,抬头仰望着他。
“鸽子即便远飞千里,终究也会回到我身边。而虹鹣,一去,便不再返。”白衣男子出神地说道,缥缈的心思,不知在何处。
“不管回来还是不回,都是随心而行啊!”百木英笑得甜美,“云衍师父以前说过,只要有翅膀、有自由,便能遂了心愿。”说到此,她忽然念起了什么,饶有兴致地笑问道,“云衍师父是羽人啊!先生,你可曾见过他展翅的样子?”
薛偃尘半合了眼睛,浅笑道:“与他相交多年,见过的。”
“我也见过。”百木英笑道,“好美,好美!”
良久的默然,山风鼓荡着那男人雪白的衣袖。
“阿英,”他忽然说,“若有一日,我不再能给你‘翅膀’——那你便,自己飞走吧。”
百木英坐了起来,明亮的眼瞳怔望着他。他的长眉一展,清清冷冷地对着她笑,话语中似多了一分罕见的凄然:“即便是带了伤痕,也要飞得更高、更远啊。”
默然一瞬,女孩欺身上前,双臂牢牢地圈住了他。
“我不会离开先生。”侧脸贴在他的心怀上,她甜甜地笑着说,“永远不。”
再是不羁的心,也抵不住“永远”二字的牵绊。再是坚信不疑的“永远”,却穿不透命运浮沉的瀚海。
当时她还不懂。许久过后终于懂了,却才发现所谓命运,原来本就决于一心。而愿念磐磐,砥砺如剑;人心渺渺,却幻变如风。
心变之时,命运已变。
【猎】
日已过午,醉忘斋中静悄悄的,小窗透进的阳光慢慢移过地面——是的,一个酒客也没有。
按照往日的惯例,这时辰早该有几位熟客歇了生意,前来小坐。老板娘零星地拨拉着算盘珠子,许多话都压在喉咙底下,努力忍着没有说出来。
忽的“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了一扇。客人来了,素星痕一醒神,站起身来准备招呼,继而“轰”的一下,他的身后随即立起一面人墙——阿蒙、离离、百木英与白琬这四个一直就默然地坐在那儿,时刻准备着掀衣挽袖帮忙干活。老板娘见状不觉一惊,想伸手拦住他们,却未来得及。
拎了只空酒罐站在门口的中年男人,原本悠然的脸色不由得一僵,愣怔着掉头便走,那大门重又寂寞地闭合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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