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醉到了家的小子,见客人走了,便又安然地坐下,十分投入地给他那只小猫梳理着颈毛。
这个月到底冲犯了哪颗星辰,行这等逆运。老板娘无地消愁,忍不住慨叹着倒了杯酒喝。
醇浆过舌之际,紧闭的店门蓦地又开启了一条细缝。推门的人就站在外面,静静的并无声息,仿佛在透过那一条狭窄的门缝审慎地观望着,甚至只是在嗅着屋内的丝缕气味。
谨慎得好像一头狐狼,敏锐得又好像一个猎人。擎杯的女人用眼角斜着那道门缝——那里,绝不是一个买醉消闲的酒客会发出的气息。
“……客人?请进……”素星痕放下小猫迎上门去,猫儿不满地叫了一声,他身后的人墙则又像一排拉线木偶似的轰然起立。
门被拉开,外面的那位客人笔直地立着,探询的眼睛一一扫视房内的每一张面孔,脸上挂着浅笑,并无丝毫退走的意思。
店小二素星痕的四大护驾助手却都不禁怔住。“……第七绣衣使大人?”一瞬之后,百木英近乎警惕地打了个招呼。
“我只是来喝一杯的。”门外,叶天卿笑了一笑,抚着自己腰间的佩刀,坦然迈步走进店来。
老板娘现在觉得,这个月的星运也许没那么差。
虽然一整天只有一位客人肯入店光顾,但这一位却是足够有钱,过分清闲。被称为“第七绣衣使大人”的峻拔带刀男子自从在店角里的桌边落座,便一直不曾移开,几个时辰过去,他将醉忘斋最值钱的酒菜点了个遍,满满地摆了一桌——尽管自始至终他滴酒未沾。
猎人是沾不得酒的,否则会走脱了猎物。老板娘明白,他不停地花钱,只是为了能安静地坐在这里。
这样安静的窥伺,一直持续到入夜时分。这个时候,轻拍着熟睡小猫的素星痕悄悄站起身,准备为邻舍的几家熟客送去他们订买的酒。不由分说,阿蒙抄起棍子跟在素星痕的身边,还帮他分扛了大半的酒坛。为了确保这一个拙笨的男人与一个失忆的男人不会迷路、丢钱或弄出别的什么出格的蠢事,离离也跟了上去,一手一个牵着他们出了酒馆。
如同幽影的静坐又持续了片刻,而后,猎人出动。叶天卿倏然起立,蹑踪而出,颀长的身影眨眼间消隐于虚掩的门缝,步履轻如踏雪的狐。
可以说,百木英已悉心地盯了他一整个下午。但这个精干过人的男子轻悄地脱离视线,最终仍不过只需一刹那。“好好待在这儿,别动!”男装姑娘对白琬丢下一句肃然的嘱咐,便一步轻跃出了酒馆,急追叶天卿而去。
今夜月黑,远景看不真切。不知素星痕是往哪家送酒,此刻左右已不见了他们三个人的踪迹,叶天卿的衣影却犹在眼中,只见他轻捷而迅疾地往深巷中前去,似是正在穷追不舍地跟踪着。百木英极尽敏捷地跟了上去,左手不觉间抚上了背后的剑柄,时而贴近,转而又会被甩开很远。那男人的步法飘忽精绝,好在自己的功夫也不算差,总归不曾跟丢。这般追过几个转弯,带刀男子奔到一堵高墙之下,腾身一纵,鹞影般掠入了墙后的宅院。百木英一急,径直踏上高高的墙壁,凌空翻入院落之际,锋利短剑已铮鸣着拔出。
“采风使,何事如此刀剑相向?”姑娘的足尖踏上地面、定睛细看时,却见那位身手不凡的绣衣使正凝立在眼前三尺之处,直面着她犀利的剑锋,背负双手,只这般淡淡地平静问话。
百木英并不应答,先是仔细地环顾了四周。这是一座不大的四方院落,暗无灯影,看起来只是无人居住的空宅,星痕他们不会到这里送酒。心头这才稍稍一松,转而,明透警惕的眼睛对上叶天卿的脸——那男人看起来并无敌意,作为一个行走天下的武人,通常这种状况下百木英也会礼让,但这一次,她却没有收敛自己的剑。
“那日,我们连夜离开客栈,便不曾再与你见面。也可以说,我们是故意要躲开你。”须臾过后,姑娘简洁地说完话,就如她的剑势一般直接与坦白,没有丝毫赘语周旋的兴趣,“素星痕的下落是阿蒙梦中所得,唯有我们几个朋友知晓。数日以来我昼夜提防,确信我们并未遭人跟踪。你却何以能寻到此处?”
叶天卿略显冷漠的脸上,现出一丝少见的笑,些微诡秘:“搜寻素星痕、带他回去见江大人,是本使的任务。绣衣使,没有不能完成的任务。”
“……这,便是我对你拔剑的缘由。”百木英微微睁大了眼睛,“我不能让你就这样带走星痕!”
“你担心他被我带回去,会受到责罚?”叶天卿问。
百木英却摇了摇头:“星痕弃职出走,必有他的道理。如果这也算是罪责,只要他自愿承担,我们也都无话可说。但,除非他自己选择跟你回去,否则作为朋友,我绝不容许你强迫他做任何事。”她的话语清晰而坚定,“何况如今,他这个样子……”
“如今他这个样子,我怎么会带走他呢?”叶天卿却出声打断,浅笑道,“今日我静观他三个时辰,已可确定,他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江大人命我带回去的,是‘第十三绣衣使素星痕’。而如今,他不记得一身使命,不记得你们这几位朋友,也不记得‘流金归藏’——你认为,如此的他,还是原来那个‘十三绣衣使’吗?此时纵然带走他,又有何用?”
百木英闻之,不禁纤眉微皱:“……既然如此,你为何追他出来?”话甫一问出,她却忽地一怔,惊疑猛然袭上心头,“不,你……并非追他,你是为了引我出来?”
姑娘的心思敏锐,然而,已来不及有所反应。只见那叶天卿淡笑之际,这空寂的庭院四周,四个矫捷的暗影同时纵出,带着风响的雪亮刀刃,霎时将她严密地包围。
“这几位是我手下兄弟,功夫都很不错。”叶天卿平静地笑道,“他们不会伤你。半个时辰之内,也不会放你离开这座空院。”
百木英瞪圆明澈的双眼,瞬间悟出了对手的用意。她挺剑欲前,却被两把长刀迎面拦阻,不禁惊急地喝道:“你——要对白琬做什么?!”
叶天卿笑而不语,只是悠然地转身离去。飞纵上这庭院高高的墙头,闻得身后传来百木英的大喊:“站住!”接着便是兵刃磕碰,以及自己部下武士吃痛的叫声。
“大人,当真不准伤她?!”院中一名武士高声追问了一句,显然眼前任务目标的彪悍超出了他的预料。
“辛苦兄弟们啦!”叶天卿摇头低叹,而后轻身跃下,随着幽巷中暗弱的夜光,向醉忘斋酒馆疾行奔去。那里,英芒记白公的独子正留守在酒桌旁,而他所有的朋友,都不在身边。
叶天卿推开酒馆的大门时,白琬正散漫地伏在桌上,展开纸扇笼在油灯盏前,一只手藏在扇后乱比画,自己给自己演手影戏呢。玩得投入,不察纸扇蹭上了灯火,眼看着烧了起来。这般过了片刻,他一愣,猛然“啪”地扔下了火扇——这才看见有人进来。他呆呆望了一瞬,却不禁咧嘴笑了。
“叶大人,你回来了。”白公子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跳起来往叶天卿身后张望,“他们几个呢?阿英呢?”
他的样子看起来,年少、轻佻、荒唐、无聊、幼稚……可笑。叶天卿肃然闭着薄唇,惕厉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少年,上述的每一个词,依次地被写进了判断。
怎么看都只是个白痴。这样下去,永远也不可能得出更进一步的结论。
静默须臾,绣衣使握住了佩刀的手柄,慢慢近前几步。“公子,喝点酒吧。”他突然提议道。
“啊?呃,这个哦……”白琬怔了一怔,低头翻着腰间的金丝荷包,“阿英给的零用钱,说了不让买酒吃的。”他蹙眉叨咕,十分认真地为难着。叶天卿透彻世情的双眼一扫可知,那荷包里装的钱断乎赶不上荷包本身价值的百分之一。
“……我请客。”无语片刻,带刀的男子冷然丢出这三个字,转身直走向酒馆的柜台。
柜台边靠墙堆放着几瓶小酒,一条条红笺酒名,题的是“思相忘”三字。叶天卿走上前,与斜倚在台边的老板娘对视一眼,便自抓了两瓶,扔下一个金铢。那老板娘却一把抄起那枚沉甸甸的酒钱,扔回到了叶天卿的掌心。“这个钱,我可不要。”她古怪地低言一句,淡然地移开眼神。叶天卿望她片时,也无多言,便转身回到桌边,将两个酒瓶轻放在白琬的面前。
“白公子之名,在下久仰。前次一晤仓促,却未及深谈。”清香的浆液淌入杯中,叶天卿一边斟酒,一边轻描淡写地搭话,“令尊大人安好?”
白琬自十二岁开始品酒,价值千金的琼浆,也算阅尽舌端。但这种醉忘斋独有的家酿,一股民间醪醴般低调的芬芳,甘甜间却混着似有若无的浅酸,微辣中又含有莲子心般的一丝苦味,苦却沁着清水鲜花干干净净的香——闻到时,总会想起什么名家骚客的诗,大约是写在季节交替之时的那些,篇篇章章忆着轻盈的过往,就算少年无心,也不免产生几分感慨。在这小酒馆里待了两天,尝过几盏,他喜欢得很,奈何阿英管着,却不能贪杯。此刻深深地嗅了两口漫溢在空中的香气,他不觉舒平了眉梢,白皙细嫩的手指轻拈起叶天卿推过来的酒,真心感激地向他展开笑颜。
“家父啊,一向都很好吧。”年少公子随口答话,举一只袖遮着杯子,饮了一口便放下,顺手将酒杯微微地捻转了半寸。
杯沿沾唇之处对准室内的下风方向,以便自然拂去唾液的浊味,不扰残酒之香。叶天卿为这微不可察的细节耸动了眉梢——这般考究到矫情的酒礼,在淮安,唯有一个极小圈子当中的人懂得遵循。
被划入这个圈子的人,高踞在财富的巅峰,金铢、银毫子对于他们的意义,与别人所能够理解到的全然不同。他们俯瞰世人,就如站在南暮山清凉的绝顶,俯瞰碌碌低回的江水:多少人一世的心机,不过作汹涌浪潮中的一浪,而唯有他们,手可摘星。
叶天卿直视白琬,一瞬犀利到冰冷的目光中,静静地泛起笑意。
“像公子这样饮酒的人,我从前只认识一个。”他自己并不碰酒,端坐着说道。
“是吗?哪一个?”白琬待舌上的酒香自鼻腔散尽,而后笑问。
“江子美大人。”
白琬眨眨眼,遐想了片刻,忽而大是赞许地拍了下手掌:“啊,是了!江大人在酒品上很有修为,我还蒙他教导过的!”
“原来竟有这等渊源……难怪。”叶天卿说了一句怪话,淡笑着为白琬添酒,“江大人曾说,杯酒之中,便可品出一个人的心性。在下也觉得,酒是好物,酒过三盏,人才会说真话。”他说着,悠然自若,唇角微勾。“白公子,为何要跟在第十三绣衣使身边呢?”继之而来的,是很突然的一问。
“嗯?”白琬愣了一下。为什么?好像这个问题,他从没想过。
“因为这是令尊白公的,有意安排?”不待回音,叶天卿已又追逼上一句。他自问自答,微微探身向前,冷澈的目光中已尽是“了然”二字,所等的似乎只是对方的一声亲口承认。
连连追问之下,白琬慢慢托起了腮,两眼圆睁,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轻轻开口道:“不是呀。”
“其实是因为‘喜欢’啊!”表情幼稚的白衣公子不禁拍了下桌子,显得略有激动,“我喜欢跟大家在一起,很喜欢呢!”想通了这个结论显然是件很畅快的事,他脸上绽出笑来,举酒一口饮尽了一杯。
叶天卿一默,望着白琬,眯起了狭长的眼睛。
白琬却有些兴致盎然了,敲着空杯,开心讲道:“我随星痕兄他们同行,日日都觉得很是快活。从前也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却都不及我们几人在一起这样好玩。我也不知这是为何,啊……叶大人,你可有朋友吗?”他说着将酒杯推到叶天卿的手边,看那意思是要求给添酒,“我想大概,就是阿英时常说的——因为我们几个,是‘朋友’啊!”
杯中并未再添上酒,叶天卿只是良久地沉默着。
“朋友?”忽然,叶天卿出声地仰天一笑,“公子啊,素星痕是江大人的属下,而你,是白公的儿子。难道公子当真认为,你与他,可以做朋友吗?”
这一句问出口时,整个酒馆都变得十分寂静。白公子的表情凝滞了,直直地望着,这一番沉默,比方才叶天卿的还要漫长。过了不知多久,他忽而慢慢地前倾身子,白皙漂亮的脸,贴近绣衣使犀利的审视。
“不……可以吗?”
那圆睁的双眼,明秀如水,空白如纸。
【白琬】
萧清甲捧着上了七道连锁的玉匣,穿过浓密的花荫。
蔓藤织成的绿墙后面,那位风姿绰约的高贵主人已经等在那里。他用一把乌金小锄翻理着花根附近的紫色泥土,清晨的光斑滚过一袭雪白的布衣,那样子恬淡得不过就像是个平凡的花匠。萧清甲小心地停下脚步,静静地观看,不禁产生几分遐想。
主人喜爱花草,也曾说过做个花匠正是他心之所愿。若然他真的是花匠——那么整个宛州,都是他锄下的土。
“白公,东西已取来了。”寻了一个合适的时机,萧清甲恭敬地开口说道。
白思退依旧躬身运锄,并未回看,只淡淡地应了一句:“嗯,叫琬儿来吧。”
“已传过话了,可公子他……”萧清甲应答着,脸上现出无奈之色,“在下已遣人四处去找,白公也许还须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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