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张爱玲-从香港到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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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乘坐的那艘货轮很小,特别小。以装货为主,也会带上几个人。二等舱有一溜三四间舱房,也没有上下铺,就是薄薄的一只墨绿皮沙发,墙上还装着白铜小脸盆,冷热水管。一个西崽穿白长衫,小孩子一样高,年纪也不小了,把一只镶铁大板箱竖在地上连抱带推弄了进来。再去一一拎皮箱,不声不响的。我很不过意,又有点奇怪,这小老西崽为什么低眉顺眼的,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气?他穿得也并不讲究,半旧鱼肚白织锦缎袄,铁灰法兰绒西装裤。我迟疑了一下,看来一路都是他伺候,下船的时候一并给小费,多给点就是。因此只谢了一声,他好会意,点了点头,便溜了出去。

    一个人在舱中整理着行李,晚上就睡在沙发上?我掀了掀皮坐垫,原来活动的床板就是双人床,发现里面一角有黑亮的蟑螂。这家轮船公司专跑日本、香港、泰国一线,热带的蟑螂真大。一会儿,那个西崽来请吃饭,餐厅就在这一排舱房末尾一间,也不比舱房大多少。人很少,饭就是青菜炒面。后来在船上吃了半个月的青菜炒面,竟然没有吃厌——他们青菜炒面确实好吃,连我这个一向挑食的人也爱吃,算是意外收获。

    这只轮船一路上东弯西弯,也不知是些什么地方。我站在栏杆边看装货卸货,码头上黄种工人都穿着卡其布军装。有一天到了一个小岛,船上预先有人来传话,旅客待在舱房里不要出来,锁上房门,无论怎样都不要开门,如临大敌,不知道是些什么土人。难道,这一带还有猎头族?我站在圆窗旁边,只看见甲板一角,一群日本女人嘻嘻哈哈大呼小叫一拥而上,这些女人多数戴眼镜,清一色都是和服棉袄,花布棉裤,裤脚紧窄得像华北的扎脚裤,而大腿上却很松肥,整个像只火腿。也有男的,年轻得多,也有不戴眼镜的,穿着垢腻的白地黑花布对襟棉袄,胸前一边一个菜碗口大的狂草汉字,铁划银钩,龙飞凤舞,可惜草得认不出来。

    大概因为小岛没有起重机,只好让苦力上船扛抬。舱房上锁,想必此地土族有顺手牵羊的习惯。连乘客都锁在里面,似乎不但怕偷,还怕抢。甲板上碰见了,手表衣服都会给剥了去,倒看不出这些文质彬彬戴眼镜的太太们会这一手。有一个长挑身材三十来岁的,脸色发黄,戴着细黑框圆眼镜,十分面熟,来到我窗前,与她眼睁睁对看了半晌,我倒成了动物关在笼子里被观赏了。也许从前这个地方是个海盗岛、倭寇的老巢,我这样猜测着他们。

    一个多钟头后船开了,岛屿又沉入时间的雾里。十天一点也不嫌长,我喜欢这一段真空管的生活,包括青菜炒面。最后一天,大概欢送我们上岸,终于尝到了毛姆所说的马来英国菜。可惜那些炸鱼、牛排、甜品都味同嚼蜡,亏那个小西崽还郑重其事地一道道上菜。对我胃口的,永远是那道青菜炒面。

    已经快到日本了,忽然风浪变得很大。我们正在吃饭,餐桌是钉牢在地上,桌上杯盘刀叉乱溜,大家笑着忙不迭地拦截。但是拦也拦不住,几个碗盘就滚到地上打碎了。食客们也慌乱起来,只有我一人安然独坐,慢慢进食,只是稍微有点晃荡。一个外国人看到我,笑着说:“你真是个好水手。”说罢他也学我,一鼓作气努力进餐。但是因为船晃得实在厉害,他一不留神,将勺子插进嘴里,他大叫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他的太太戴着帽子,帽檐下还饰着一朵黑色的假花,慌手慌脚地拍着他的后背,从他手上夺下勺子,愤怒地扔在地上。然后他一边咳嗽着,一边起身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

    最后餐室里只剩下我一人,我也扶墙摸壁地回到房间,打开自来水龙头洗手,忽然隐隐听见隔着间房有人呕吐,想必就是那位外国先生。我重新回到船沿上,这是船尾,空无一人,风浪太大,我紧紧抓住铁栏杆。大海像一锅滚开的水,也像我的前途茫茫。那个西崽招呼大家拿铜盆去打热水,忽然发现站在船尾的我,大声呼叫着,好像我要跳海似的。我撩了一下被海风吹乱了的头发,朝他微笑,他这才放下心来。我拿着小白铜脸盆来到餐室,脚下地震似的倾斜拱动,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内心一阵翻江倒海,好像也想吐了,但是最终却没有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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