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张爱玲-华美而悲哀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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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香港,仍然住在青年会,一时没有头绪。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去香港大学续读,否则的话不好向吴锦庆先生交代。我一出现在教务处门前,吴锦庆就满脸愠怒:“张爱玲,你不觉得你做得太过分了?”我词不达意地说:“实在对不起,吴老师,有点急事,来不及当面向您请假。”吴锦庆说:“请假?你别这样说,你可把我害惨了,我真没想到一个拿到奖学金的优等生,会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真没有想到,真没想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说:“实在对不起,吴老师,我的境遇很差,与别的学生不同。更何况学校答应的奖学金,后来又没有兑现。”吴锦庆说:“你看看,你看看,费尽心思让你重回港大续读,倒还对不起你了?”我说:“是我做得不好,有些事我难以启齿,但是我也是诚心诚意的,相信吴老师理解我的苦处。我也不给您添麻烦,我这就回来续读。”吴锦庆不说话,过了片刻他才说:“这个我做不了主,你要知道,香港大学不是菜园门,你想开就开,想关就关。”他接了一个电话,没完没了地说着。我耐心又耐心地等待,好不容易等他接完了电话,他却不再有兴趣与我说话。随手拿起一张纸,无聊地擦着桌子,来来回回地擦,就是不说话,那意思是暗示我应该走了。我当然起身走了,续读不续读我本来没有太大的兴趣,对港大,我是有点歉疚。但是也没有在道义上对不起它,听天由命罢了,我个人其实不能控制一切,包括我自己。

    吴锦庆先生似乎不肯放过我,当天晚上就冒着大雨找到青年会,他不到我房间里来,让大厅经理给我打电话。我下来时他正抱着胳膊隔着落地窗户看外面的雨。我走到他后面叫了他一声:“吴先生。”他返身看着我:“张小姐,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我有点委曲:“怎么办?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打算继续读下去,一直读到毕业,这样总可以了吧?”他摇摇头,说:“下午贝查院长特地打电话过来问了你的事,这是没有先例的。你是作家,你更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这事对我们香港大学伤害很大,院方拒绝你回校复读。”他这样一说我心里一凉,想不到香港大学如此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我觉得小题大做,也生气起来:“那我不读了,总可以了吧?”吴锦庆说:“这个正是你来香港的目的,借续读名义来香港,然后达到目的后便退学。你其实不是来续读的,你是来找工作的。”我的脸在发烧,没法再谈下去,我说了声:“对不起,我不想再谈了。”转身就离开他。他叫住了我:“张爱玲,你要把这几个月的学费交给学校,学校不可以向你免费。我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但是我不能做主,这个事你要亲自向贝查院长去说明,最好向他道个歉。”吴锦庆说着,愤怒地离开了青年会。

    我想了一个夜晚,认为我自己有错在先,而且一些事也是我心猿意马一手造成的。书是不读了,但是向贝查院长道个歉,然后请求他将我几个月的续读学费免掉,我是这样打算的。我打开行李箱,那个藤编包金手镯作为礼物送他显然不太行,一套母亲留给我的珐琅银茶具倒很适合,而且也拿得出手。第二天我就带着这套茶具来到香港大学院长室。贝察院长正好在,看见了我,他不认识。我只好自报家门:“我是张爱玲——”他拍拍油亮的额头,说:“哦,张爱玲,哎呀,张爱玲,你真让我们头痛。”我自己在离他稍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贝院长,我有我的难处,实在对不起,我今天来,就是向您道歉。有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我有我的难处,希望贝查院长原谅。”我也不想多说,多说会令他厌烦,我拿出报纸包着的珐琅银茶具,小心放到桌上。他吃惊地看着我,我说:“对不起院长,这是家里祖传的,送给您,略表心意。”

    贝查院长拿起珐琅银茶具,用手小心抚摸着,爱不释手的样子。看到他喜欢,我放心了,多待一分钟都觉得难堪,我站起来:“谢谢贝查院长,我走了。”我匆匆离开了院长室,我以为这件事就从此一了百了了。谁知几天后吴锦庆又到青年会来找我,说:“张小姐,那学费你交了吧?”我不好直说,想了想,就这样回答他:“我和贝查院长早说了。”他马上补了一句:“没有啊,就是贝查院长早上让我来找你的,不信我们一起到院长室去。”

    我一下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院长也太黑了,东西照收不误,学费也照收不误。可怜母亲留给我的珐琅银茶具,要是卖掉,足够偿还那笔学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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