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凄风苦雨的春天，我在香港到处求职。香港人都说今年雨水特别多，到处雨乱灯昏，如同我的心境。我一向不爱哭的，但是那段时间动不动就流泪。我能做的事其实很少，香港一下子涌入大批从大陆南下的文化人，而且大多为上海人，几乎很难找到工作的机会。我放低姿态，只要薪水过得去，就去做。那天到油麻地去应聘一份翻译的工作，我的英文底子相当好，翻译对我来说不是问题。老板对我也很满意，让我当场试着译了一小段文字，我不费力气就译了出来。他看着译稿，说：“很好，这样——”他从文件橱里取出一叠材料：“这个你先拿回去翻译，我们是急着要的，你译好了就到公司来，薪水不会少的，这个你放心。”

    我看了看，那是一份相当专业的材料，我到图书馆查阅相关资料，忙得兴兴轰轰，夜以继日地熬了三四天，给他翻译出来。我到公司把材料交给他，他一目十行地读了一页，又翻开几张再读一页，然后收起来：“张小姐，谢谢你，你是从大陆过来的？”我很奇怪他问这样的话，面试时我主动告诉过他。然后他不说话，我说：“这个有问题吗？香港的人，多半是从大陆过来的。”他说：“你和别人有些不同。”我说：“这有什么不同？”他说：“别人都是大陆解放前过来的，你呢，在解放好几年后才过来，一般人是过不来的，你竟然过来了，这个就是与众不同。”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老板说：“是这样，你在解放好几年后过来，肯定不一般。我和朋友说了，他们说，解放后能来香港的人，背景、身份都比较复杂，很多是共产党的特工。当然，我不是说您。”我站起来说：“你不录用，就直说，拐弯抹角还这么说我——”我起身就怒气冲冲地离开那幢楼，到楼下突然想起，我连翻译费也没要，真是便宜了那个家伙。可能他们招人是假，图个免费翻译才是真。

    我把这件事说给邝文美听，邝文美说：“我也正要告诉你，看你求职这么急，我昨天和麦卡锡先生说了，他一听是你张爱玲，很高兴，就让你来做翻译，反正按件拿报酬嘛，我们那里翻译的活还是很多的。”第二天我还没起床，邝文美就打来电话，让我下午到领事馆新闻处去一趟。原来他们要聘请人翻译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先让我当众翻译一份《睡谷的故事》去应征。我也没费太大的力气就翻译出来，我英文底子好，做这事轻而易举。他们一致赞许，让我回家等通知。

    只隔了一天，新闻处的负责人麦卡锡先生就要见我。下午我来到新闻处，先找到了邝文美的办公室，她带我去见麦卡锡先生。看到我，麦卡锡先生很高兴：“看到你的名字我很惊讶，我读过你许多小说，算起来，我也是个文学爱好者，甚至我也写过小说。”这几句话一下子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文学爱好者们在心理上总会有一种亲切感，我的朋友似乎都是文学爱好者，从前的苏青、现在的邝文美，包括胡兰成。这个麦卡锡先生竟然写过小说，我感到一点兴奋：“不知道麦先生写过什么样的小说，我倒是很想看看。”麦先生连忙摆摆手：“不行，不行，我写完了一看，不能看的，放弃了。所以我最敬重能写小说的人，我在中国北方工作过，所以我看张小姐的小说，只有惊艳，惊艳。”他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两个字，我一时有点飘飘然，但是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麦先生说：“我本来找张小姐来，是希望你能帮我翻译美国一些好的小说，像海明威，把他们介绍到中国来。但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你不如就写小说。这个虽然不是我们新闻处的工作范围，但是我个人喜欢，所以也就公私兼顾。我已向总部作了说明，文学也是意识形态的主要部分，我们要控制一些专制的东西在世界范围内蔓延。所以总部也同意了我的计划，虽然这里面有我一点点的私心。只是，我不知道张小姐现在有什么好的创作计划没有？”我心里一动，说：“我在大陆参加过农村土地改革，看到了很多人与事，很有感触，一直想写一部长篇小说《秧歌》，就是写中国农村发生的土改故事。”麦先生眼前一亮：“这个太好了，与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不如我们来资助你创作这部小说，好不好？希望你的工作就从今天开始，如果方便，请你先写一个故事大要交给我，我想提早了解这本小说的内容。”我说：“可以，我过几天就给你。”

    这次和麦卡锡先生谈得非常愉快，这是我到香港最快乐的一天。回到青年会，想起这件事我还是觉得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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