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变得焦虑，并且患得患失，害怕失去这次赴美机会，那样的话后半生不知道如何在香港度过。香港与大陆一衣带水，他们随时可以过来捉我。我有两天没有出门，邝文美带着小以朗来看我，他比一个月前好像又长高了不少。男孩好像就在一夜之间长大，他站在一边，吮着手指看着我，目光幽幽的，一言不发。邝文美打掉他的手：“别吮啦，细菌太多。”邝文美掏出手帕擦着他的手指，对我说：“成天喜欢吮手指，手指甜么？这么一个坏习惯，总也改不掉。”我说：“小孩子总是这样子。”邝文美冲我笑笑，然后说：“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我看着她，意思是请她说。她慢腾腾地说：“这几天你没去新闻处，秘书处接到一个电话，听说是潘柳黛打来的。”我暗自吃惊：“潘柳黛？”邝文美说：“潘柳黛你应该是熟悉的，她打电话来找你。”我心里开始不安：“怎么最近忽然冒出这么多人来找我？难道我要去美国他们都知道了？”邝文美说：“我想，潘柳黛最近可能要去新闻处找你。”我马上说：“我不会见她，我也不认识她——我还是不要去新闻处了，不如干脆辞了。”我嘴里这样说着，开始变得忧心忡忡。邝文美见我不高兴，又和我说到别的，我也心不在焉。她牵着小以朗离开时，已经走到门外了，还是回头说：“要不，你也出去散散心吧，我听宋淇说，正在拍你的《情场如战场》，要不要去看看？”我笑着对她说：“没事的，我没事，我还是不要去看了。”

    第二天中午，宋淇还是打来了电话，他在电话中说：“张小姐，今天有空吗？正好下午拍林黛的戏，你要不要来看看？”他这样一说我有点动心，这部戏就是为林黛写的。我很喜欢她，在老上海时就喜欢她，看过她所有的影片，她对我是个诱惑，我答应了宋淇先生，我知道这肯定是邝文美的安排。宋淇当即叫了司机来接我到了电懋公司的片场，他正在指挥布置灯光，看到我下了车，就几步跨过来。他长得人高马大，笑着对我说：“你看，林黛在那边，正在候场，我带你去。”

    林黛正坐在一张白色椅子上，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我除了在开机仪式上匆匆和她见过一面，这是第二次见到她。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站起来伸出手与我轻轻一碰：“张小姐，谢谢你。”宋淇说：“哦，原来你们熟悉啊？”林黛说：“在开机仪式上见过一面，没说话。”我点点头。宋淇说：“那二位聊聊感兴趣的话题，我去安排一下，马上过来。”我向宋淇点头，然后隔着一张野餐用的圆木条桌坐下来。林黛说：“张小姐，真的谢谢你，特地为我写了这部戏。”我说：“应该是谢谢你，没有你，也就没有这部《情场如战场》。”她笑起来，脸上阴云一扫而空。侍者端来咖啡，她自作主张地拿起桌上的糖罐，给我加了两勺糖，然后轻轻搅拌了一下，递给我。我连忙欠身向她道谢，她笑着说：“应该还要再加点，我想，我没有做错。”我说：“是的，我爱吃甜的。”她大笑起来：“我早就知道了，你猜我怎么知道的？”我一时不明就里，她突然说：“我是从你书里看到的呀？你不是写过，你是老太太的口味，喜欢一切软的、烂的、甜的食物？”我恍然大悟：“哦，这样啊。”我跟着她一同笑起来。这时候制片跑过来，请林黛去，要开拍了，我陪着林黛一同向那边走。

    看了一会儿我就没有兴趣看下去，尽管是我的电影。这部剧本我写时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为了钱，有点胡编乱造。而且只有一个礼拜就把剧本交给宋淇，太仓促了。他们拍摄也是根据现场情况，有可能一开头就拍结尾，或者拍中间镜头，完全支离破碎的感觉。我一直坚持到完成当天的任务才坐宋淇的车和他一同回家，一进门邝文美就告诉我：“你的赴美签证批下来了，下个月就可以起程赴美。”邝文美说得很平静，相反，宋淇倒很惊喜：“真的？我那一卦算得很准啊？”我在他们家吃了面，我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宋淇吃得狼吞虎咽。我用纸巾擦擦嘴，拿起碗进厨房，才发现邝文美正坐在一旁看着我，她的目光充满悲伤。

    当天晚上，邝文美陪着我到皇后大道买一些带到美国的日常用品，我选择了一只闹钟。邝文美突然说：“倘使等会儿我们坐电车回去，这闹钟要是突然响起来，吵得满车人都朝我们看，岂不滑稽？”我大笑起来，想象着那场面，确实是有点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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