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张爱玲-天星码头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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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汽车上下来,一抬头就看到克利夫兰总统号,巨大的船体漂浮在滔滔波浪之上,一行雪白的大字“PRESIDENT CLEVELAND”分外醒目。那天天色昏暗,天星码头的钟楼耸立在晚风中,四面青山一片暗淡。

    因为早买好了票,我们并不急,我和邝文美走到码头前的栏杆上。天星码头好像低了点,几乎与海面持平。手扶着锈迹斑斑的栏杆,海浪直扑到脚上来,溅湿了我的宝蓝色暗花旗袍。风很大,扑面而来,我掖紧了旗袍外那件有网眼的白绒线衫。宋淇上前说:“风浪很大,要不,我们先到休息室吧,时间还早。”邝文美问我:“冷不冷?”我摇摇头说:“不冷,我想看看。”邝文美说:“你要冷,你去休息室吧,我陪爱玲看一看。”

    宋淇没说话,拿出一张报纸垫在台阶上,一屁股坐下来。克利夫兰总统号突然发出一声呜咽,两个硕大无比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邝文美说:“你看,那两只烟囱也是宝蓝色,和你旗袍一样的颜色,清新明亮。”我说:“准确点的,那应该是电蓝,比夜蓝、宝蓝都要浅一些。”邝文美点点头:“我说过的,你不是色鬼就是色迷。”我苦笑起来,解释说:“它从前一定是宝蓝的,但是日日在海洋上沐风浴雨,风雨将它洗淡了。”邝文美说:“嗯,这是一艘著名的轮船,穿行在上海、香港、日本和美国,多少名流政要坐过它,你的偶像胡适,也是坐着它来来去去。”我点点头,邝文美说:“这是一条神奇的轮船,也幸亏有了它,中国人的诺亚方舟。”我说:“对我来说,这是又一场漂泊的开始,就像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样,没有尽头。”邝文美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只是将手放在我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抚摸着,然后说:“人生就是这样,你说过的,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我们就这样在码头上站立很久,一直没有说话,眼前是波涛滚滚的大洋,身后是前世今生的苍茫。想说,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突然,轮船一声呜咽,休息室隐隐传来广播声,通知旅客上船。宋淇一跃而起:“上船了,你们——”邝文美看着我:“爱玲,再见了,保重。”她声音一下子变得幽咽,我上前紧紧抱住她,泪水潸然而下。海浪轰鸣,浪花飞溅,海风吹乱我的头发和衣裳,听到邝文美的哭泣声我肝肠寸断。在香港三年,多亏了他们夫妻的帮忙和照顾。宋淇在一旁站了半天,才说:“文美,让爱玲上船吧!”我抬头看着宋淇,泣不成声地说一句:“宋先生,谢谢,谢谢你们。”宋淇说:“爱玲,别客气,走吧。”他提起箱子,快步走向通往轮船的栈桥。他身材高大脚步有力,随着人流三步两步就踏上栈桥。我跟在他们后面,脚步轻飘,如叶随风。

    又是一声长长的呜咽,克利夫兰总统号笨重的身躯缓缓移动,它的转身是那么缓慢和艰难,它缓慢地驶离了天星码头。天完全黑了,维多利亚湾灿烂的灯火也渐渐远去,港口前那个巨大的钟楼现在看起来像支小小的蜡烛。我仍然站在海风中不肯回舱,泪水一直在流。我好像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胡兰成曾说我“临事狠辣”,很多时候我是杀伐决绝。但是这一次离别太让我伤心,这个世界,我可能不欠任何人。当然姑姑除外,她是亲人,我可以不用回报,谁让她是我的姑姑。但是我欠邝文美宋淇的实在太多,这与我和炎樱不一样。

    一个船员走到甲板上巡视,看到我孤身一人站在这里流泪,上前说:“小姐,有什么需要我为你服务?”我客气地表示谢谢,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如果没有别的事,请小姐回舱,这里不太安全。”

    我回到舱室便铺开纸给邝文美写信:

    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和上次离开香港的快乐刚好相反,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之所以这样赶快写信来,是因为有许多的小事情,一搁下来就觉得不值一说了,趁有空的时候便快写来。

    这封信一共写了六页纸,一直写到天亮,我才昏昏睡去。轮船到横滨时,我上岸给他们寄出了这封信。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胡兰成在日本已经结婚,人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我们都像是浮花浪蕊,被风雨打散,然后又萍水相逢。但是现在的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我,我再也不想见他,我和他只是擦肩而过,向着茫茫的不可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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