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过了不一会儿,轮船开始放人了。人群如同关闭得太久的牲畜,一时杂乱无章地朝栈桥那边涌动。栈桥前还有几级台阶,人群在那阻塞,后面的人流滚滚而来,就有人挤出栈桥外,掉进海里。实在太拥挤了,根本无法前行,我其实是被乘客挤搡着朝前挪移,手里还提着两只箱子,一路磕磕碰碰的,实在受罪。好不容易挤出栈桥,如愿以偿地进入移民局,我累得几乎瘫倒。移民局就在口岸,陈设简陋的移民大厅同样拥挤不堪。刚刚下轮船的亚洲难民,带着难闻的气味,再一次在这里聚集,一个紧贴着一个准备通过审查进入美国。从高处俯瞰,黑压压的人群就如同一棚任人宰割的牲畜。
挨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光,终于轮到我,我在这个臭气熏天的移民大厅实在受够了,总算报到我的名字。我拖着两只箱子站到一排长桌前,将早准备好的证件递上去。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移民官接待我,他的嘴唇红得妖艳,手臂上也长着浓密的汗毛。他接过证件看了,然后翻了翻眼睛明知故问:“叫什么名字?”他说的是汉语。我回答:“张爱玲。”他又用英语问我:“从事什么职业?”我说:“来自香港的作家,根据1953年美国《难民法令》,移民到此。”小个子官员听到“作家”两个字似乎有了一些兴趣,坐直了身子,将证件又看了一下。这一次看得比较仔细,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站到桌前的磅秤上去。我蹲下来脱鞋子,才发现身后红绳以外,无数双亚洲人的眼睛眼巴巴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也顾不上,手忙脚乱地脱下鞋子,纤细的脚上是一双白净的布袜子,很白,是临下船前刚刚换上的。我还在轮船上洗了个热水澡,我希望我洗去亚洲的污浊与尘埃,干干净净地进入美国。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我旗袍下那双穿雪白袜子的脚,它颤巍巍地站到磅秤上去。移民官员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在登记表上记下一行字:体重:102磅。又拉起一根量杆,量了量我的身高,再填上:身高6呎6吋——我心里一惊,明明是5呎6吋,他怎么会填上6呎6吋?有这样粗心大意的移民官?可能是我太瘦高,对他来说是一种心理暗示,我不打算提醒他,只想快快逃离此地。他什么也不问,飞快地在一张表格上填写,然后将一枚矩形红章斜敲在纸上,鲜艳的红印像一朵花,被递到我手上。他面无表情地说:“美国移民局根据一九五三年移民局难民条款修订法案,基于人道主义精神给予你难民居留的身份,根据这项法令,你可以成为美国的永久居民。但美国政府也将根据你在美国的活动,随时对你的身份进行重新审核,举行听证会进行讨论,或取消你的居留身份。”
这就算是美国公民了吗?我反复将那张纸拿在手里看,身边人来人往,我找到一个角落坐了一会儿,但是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我将箱子寄存在码头上,然后到一家面馆吃了一碗面,决定去邮局去给炎樱打电话。出了港口,夕阳从海面上照过来,似乎比上海或香港都要明亮些。过了马路就是邮局,我顺利地拨通了炎樱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尖叫起来:“张爱,张爱,我的张爱,上帝的恩赐,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也在美国。”听到她的尖叫,上海那些美好的时光仿佛又回到眼前,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一个知己就好像一面镜子,反映出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部分来。对于我来说,炎樱就是这样的人。我告诉她:“刚刚到檀香山,这一路上,和逃难没有两样。到得檀香山,我又成了任人宰割的牲畜了。”炎樱说:“管他呢,就像牲畜一样活着,来到美国,也是值得的。我从日本来到纽约,冥冥中总这样想,你会来这里,有一天,你必定会来这里。你看,你这么快就来了,张爱,我是幸福的,不是你说的吗?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发现自己爱的人正好也爱着自己。”我狠狠地回击了她:“神经,谁爱你了?”那一刻我想起了三姑和二婶的关系,那是被人在背后议论为同性恋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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