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地铁就看到灯火通明的灯箱上全是纽约市地铁线路图,很方便地就找到白房子。而且到处都是上上下下的电动扶梯,我即便提着两个箱子也不太吃力。从白房子斜桥上下来,炎樱早就站在斜桥头。她瘦了很多,穿一身白色衣服,还到处有拖拖挂挂的飘带。看到了我,她快步走上来,身子却摇晃了一下。我走到她面前,才发现她的脸瘦得有点尖削,她苦笑着叫了我一声:“欢迎你,张爱——”
我放下一大一小两只箱子:“我又来骚扰你了,亲爱的,你怎么现在这么黑?”我忽然想起当年她说过的话,马上脱口而出:“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她苦笑起来,用手捂着肚子。我才发现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刚才是她强撑着病体坐计程车过来接我。
我们仍旧坐着计程车回到炎樱的家,穿过一片破破烂烂的红砖砌就的贫民窟,又过了一座贴满了垃圾广告的水泥桥,许多一看就是吸毒者的人正在桥上向路人兜售毒品。然后我看到一排白杨树,这种树在中国的北方见过,非常喜欢,没想到纽约也有。我探出车窗外张望,白杨树下是一条拥挤的小街。在一个没有退路的地方突然转弯,然后是一个铁路桥桥洞。出了这个桥洞,又一个更破烂的小街,在一个公共洗手间处转弯,就是一扇很大的铁门。计程车就停在铁门前,炎樱付了车费,说:“到了,这是一间书库。”我这才知道,她同居的男友是个书商,这庞大的四排围起来的两层楼房,全是他租下的书库。她和那个船主好了两年,才知道他原来有家有室。她哭着要离开美国,船主帮了她,也算是对她付出的回报。她来美国两个月,就和现在的男友杰克同居。
我们在她二楼的家中坐下来,她给我泡了一杯咖啡。房子很大,也很好,没有好好收拾。我这才知道,炎樱刚刚做了流产手术,这在美国是不允许的,她的男友杰克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只是偷偷找医生上门来做。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她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我看着她发黑的脸,一直看。她有点生气地在我和她之间挥了挥手:“别看了,张爱,我的脸是写得很差的第一章,使人不想看下去。”这是我曾经说过的俏皮话,我笑起来:“不,你这张脸好像写得很好的第一章,使人想看下去。”
我的到来让炎樱精神好了起来,她让我自己先休息一下,她动手开始收拾家。我帮她打开窗子通风,然后也动手帮她收拾。炎樱说:“你来了真好,有人共享,快乐会加倍,忧愁会减半。”我说:“可是,你应该知道,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炎樱瞪了我一眼:“炎樱除外。”
我们去附近的小餐馆吃了饭,这些黑洞洞的小餐馆里还有鱼香肉丝,令我惊奇,只是味道让人不敢恭维。我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点,然后回来。天气很冷,炎樱家更冷。我们回来时,院子里停着一辆风尘仆仆的卡车,原来杰克回来了。他正坐在家中沙发上,和我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他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身上浓郁的气味让我不敢呼吸。他没有和我说几句话,然后又要外出。他走后炎樱很长时间不说话,我坐在沙发上喝着水,等待着闷闷不乐的炎樱开口。我发现我们之间有了一些陌生,或者说她身上多了一些我不熟悉的东西,这是从前没有的。我们好像再不能回到从前那种状态,这其实是很正常的,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当然人会更容易变。
夜晚,我睡在布帘隔出来的沙发床上,脸上又浮起适之先生的微笑。他的微笑总是苦笑,一丝愁苦的微笑让人心痛。看来,炎樱这里无法久住,甚至炎樱自己能在这个叫杰克的男人家住多久都很难说。明天,也许后天,一定要去看望适之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他:我来了,我到纽约来了。其他的,不必多说,我相信适之先生是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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