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太庞大了,简直无边无际。我们花了半个下午才找到适之先生在纽约的家。那里不通地铁,从公交车上下来,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就是纽约东81街。我拿着记在纸上的地址,费了一些时间才找到104号,5楼H号就是适之先生的家。这里是他当年驻美大使卸任后租赁的旧居,他对此很有感情,这一次漂泊到了纽约,还要在这里租房住下来。人总是念旧的,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一心一意要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实际上根本做不到。
我站在一排白色水泥方块房子前,门洞里现出楼梯,完全是港式公寓的房子。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我在那里等候炎樱。下午的太阳把我身子晒得软软的,我有点恍惚起来,仿佛还在香港,好像在香港到处都有这样的房子。炎樱从楼后面转过来:“那边没有104号。”我指指面前这幢白色的水泥房子:“是这里,这儿,就是这里的5楼。”炎樱看了看,见门洞大开,便和我一同走进楼道。
因为早给适之先生打过电话,他已经在家等候我们。听见门铃响便赶过来开门,是适之先生开的门,他穿着长袍子,显得挺精神,一点不显老,两只眼睛又大又亮:“噢,你们好,快进来坐,请进。”他显得那样年轻,一张白白净净的长方脸,眉毛又浓又黑,只是头发有点花白了。随后他太太也从厨房出来,一个典型的中国老太太,个子不高,有点显胖,一身旗袍紧紧地箍在身上。是老太太的模样,但是与适之先生站在一起,又有一种奇妙的和谐,这大概就是夫妻相吧?我们就在狭小的客厅坐下,室内陈设也看着眼熟得很,我们就好像回到了中国,上海或北京,中国人的家居总是这样。炎樱很兴奋,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最后将目光转向我。
胡太太端着两杯茶过来,笑着对我们说:“喝茶,请喝茶。”她将茶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两大玻璃杯绿茶。她的口音我一听就熟悉,是女佣们说话的口音,也是安徽口音。她就坐在对面看着我们,端丽的圆脸上看得出当年的模样,两手交握着站在那里,态度有点生涩。突然像想起什么,快步进入厨房,拿出一碟茶叶蛋出来:“来来来,边喝茶边吃蛋,趁热吃才好。”她招呼着我们,适之也拿起一个剥着。我和炎樱架不住他们客气,各拿起一个剥着。
炎樱被烫了一下,惊叫起来,然后又咯咯咯地笑着:“这个真香,闻着就香,浓浓的茶叶香气,我吃两个。”她说着又笑起来。适之先生将茶叶蛋拿到她面前:“这蛋很小的,你应该吃三个,或者五个。”炎樱又是一声惊叫:“不可以,不可以,这个吃多了会放屁的,我知道。”炎樱孩子气的话把胡适也逗笑了:“是的,是的,不过没关系。”
炎樱的一番话马上把略显沉闷的气氛弄得活跃起来,适之先生和胡太太都笑着看炎樱,炎樱无拘无束地吃着,面前有了一堆蛋壳,她拍着手对我说:“张爱,你看,我多能吃。”胡太太说:“再吃一个,你是哪里人啊?”炎樱说:“胡先生一定能猜到。”适之先生说:“是吗?那我猜一猜啊,印度?或巴基斯坦——”炎樱笑了:“过了,过了——”胡适说:“那是哪儿?斯里兰卡?”炎樱笑了:“对的,但是我喜欢上海,我在上海住了二十年,我也是在上海出生的,我母亲是天津人,我和张爱一样,是上海姑娘。”胡适说:“哦,斯里兰卡,天津。”
听着他们交谈得很热络,我只是默默地喝着茶。我在生人面前一向萧索,纵然心有千言万语,表面上却一片冷淡。更何况,我面前坐的是胡适这样的大师,更不知从何说起,有一种时空交叠的感觉,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
看到天快黑了,我就趁着他们谈话的空隙起身告辞。炎樱似乎意犹未尽,但是看我站起来,她也不好多说什么,颔首向适之先生和胡太太告辞。走出纽约东81街时,天完全黑了,我们各自吃了一碗面,一直到书库楼上的家,再没有说话,似乎所有的话在适之先生家都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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