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很少回来，我和炎樱每天睡到很晚才起床，等到我洗漱完毕，炎樱已经把咖啡奶煮好了，她喜欢将咖啡掺在牛奶中趁热喝。她很少做饭，一般我们就是吃面包和奶酪。兴致好的时候，她会做一些生菜色拉。她的口味实际上仍然是中国的，她从小和母亲过。而母亲是天津人，生活习惯大都是北方人的习惯。她很早的时候告诉我，因为母亲要嫁父亲，与家里决裂了，多少年从来不曾归娘家。对于天津是什么样子，炎樱其实一无所知。相反，她对父亲的老家斯里兰卡却是记忆犹新，因为父亲带着他们姐弟回去过多次。那时候，她记得斯里兰卡是另外一个名字：锡兰。

    有一天晚上特别冷，我很想吃火锅，对炎樱说：“我去菜场买一点鸡脯肉，我们吃火锅。”这是几天前就观察好了的，鸡脯肉在市场上多的是，而且还便宜。炎樱不说话，算是同意了我的行动。去菜场的路上我闷闷不乐，她的一丁点冷淡都让我无法忍受，我是个敏感到极点的人，不知道如何把今后的岁月打发。买了鸡脯肉之后我又要了一点蔬菜，那天晚上我们还喝了点酒，只有一杯。炎樱很快就兴奋起来，突然停下筷子，说：“哎，我问你，张爱，你说你的胡博士和他的太太，会幸福吗？”我说：“我一直想不明白，都说他们是传统婚姻中少有的幸福的例子。”炎樱说：“还在上海时，我就听到最耸人听闻的说法，说他们的婚姻，是民国七大奇事之一。”炎樱说着，笑得乐不可支：“但是，我相信这样的爱情应该是奇迹，胡太太来自最封闭的徽州，从某个角度来说，她也是个最纯洁的女人。听说在徽州，女人当陌生男人面放个屁也会自杀的，张爱，你相信吗？”我说：“这个我从小就听女佣说过，她们绝对不会说谎的，我自然也绝对相信。”炎樱说：“那我们就应该相信胡先生和胡太太伟大的爱情，虽然，我相信他们的婚姻就是人们说过的‘盲婚’。”我惊喜叫道：“对，盲婚，他们就是盲婚。一种是盲婚，一种是哑嫁。”炎樱说：“盲婚配哑嫁是最合适不过，但是胡太太在恋爱中表现出人类最崇高的品质，是你说过的，一个人在恋爱时最能表现出天性中崇高的品质，这就是为什么爱情小说永远受人欢迎——不论古今中外都一样。”我说：“如果我不爱你，我就不会思念你，我就不会妒忌你身边的异性，我也不会失去自信心和斗志，我更不会痛苦。如果我能够不爱你，那该多好。”炎樱笑起来，透过迷蒙的热气对我说：“是说兰成吗？”我说：“说他？随你说好了。”炎樱说：“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发现自己爱的人正好也爱着自己。”

    那些天里我情绪时好时坏，找工作的事一筹莫展。我想去再见一次适之先生，这次一定要一个人去。上次虽然见了一面，顶多算是向他表明：我来美国了。这次要和他深入地谈谈，但是不能太急，再过段时间才好。我打开行李，想写点什么，又想出去买几本林语堂的书，我羡慕他在美国取得的成功，他也是我的一个目标，能做林语堂那样被美国广泛接受的作家，是我来美国的一个心愿。我不知道能不能打开局面，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一条出路。我胡思乱想着，站在窗前，外面是灰蒙蒙的纽约城，暗淡，陈旧，像在梦境中，不真实。

    炎樱出去了，一直到半夜才回到家，那时候我已经睡了，晚餐就是面包和冷牛奶。听到开门的声音我假装睡着了，她一直走到我前面，俯下身来：“张爱，别装了。”这一句话让我温暖，想起从前的上海我就会温暖而踏实。我微笑着睁开眼睛，她也笑起来，在床上坐下，然后躺成一个大字，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推了推她：“哎，你的杰克怎么天天不回来呀？是不是我在这儿影响了你们？”她坐起来摇摇头：“亏你还是写爱情小说的，你看不出来，我们，分居了。”我点点头，回味着刚来时和杰克匆匆的一面。炎樱说：“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哪天我搬走，我们一起搬。”她坐起来，突然说：“哎，你那个胡博士没什么人知道，我今天一天几乎见一个熟人问一个，都不大知道，没有林语堂出名。”我说：“在我心目中，适之先生比林语堂更有学问，只是他们的方向不同，林语堂更面向大众。”炎樱说：“这样啊，怪不得问了多少人，都不知道胡博士，只有几位从中国来的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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