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在床上坐起身,就发现床边一只类似上海夜壶箱的床头橱上放着一张纸条,是炎樱留下的,她外出有事,让我自己照顾自己。这些天她天天如此,不知是真的有事,还是变相要我离开。我在这里和她疙疙瘩瘩生活了一个月,求职不得要领,生活束手无策,这样昏头昏脑糊糊涂涂地过下去,何日是个尽头?即便炎樱再有耐心,我这样下去也非长久之计。我一向是怕麻烦别人,和姑姑生活这些年,内疚起来真是生不如死。现在来到美国,如果一直要这样麻烦炎樱,那是无法想象。更何况,她现在自己的生活也疙疙瘩瘩,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走。在这个举目无亲的美国,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适之先生。没来之前就想到他,打算来时也想到他。现在终于来到美国,能想到的,仍然只有他。
我洗漱完毕,估摸着先生该起床了,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也不一定非得今天去,明天、后来也可以,就在这几天,刻不容缓。电话铃响了一会儿,被接起,传来适之先生的声音:“你好,我是适之,哪一位?”我有点惶恐:“适之先生,是我,张爱玲,打扰您了。”适之先生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惊讶:“哦,张小姐,你好。”我有点不好意思:“适之先生,您这几天有空吗?我想再来拜访您。”他说:“有啊,有的,我现在无职无权,闲人一个,草民一个,欢迎张小姐随时过来。”我谢过他,吃了一片面包,略略打扮了一下,就出门去纽约东81街。因为来过一次,熟门熟路,很快就来到适之先生家。
适之先生仍然非常客气,这一次他见我只有一个人,便将我领进了他的书房。胡太太江冬秀随后进来,给我送上一杯滚烫的绿茶,然后退出去。他们这样礼貌地对待我,让我十分安慰,好像我与适之先生的关系又进了一层似的。天相当的冷,屋子里没有开暖气,我有点缩手缩脚。这书房面积很大,比客厅大多了,四周靠墙放着一大排书架。书架很高,也很新,一直挨着房顶,似乎是专门定制的,否则不会有这么高大这么合适的书架。令人奇怪的是,这些一面墙似的书架,只有很少的地方摆放着书,空格子里全是一沓沓的文件夹子,多数乱糟糟露出一截子纸头,上面标注着什么。那些纸头密密麻麻的,整理起来需要很多的时间、心力,我一看见就心悸。这便是做学问的习惯吧?我肯定做不到。对他们,我唯有敬佩与仰望。
我在适之先生对面坐下来,我们之间隔着一张书桌。适之先生平和地看着我,他似乎又憔悴了一点。我好像面对神明,心里非常紧张,又害怕冷场。好在手上握着胡太太泡的一杯热茶。天冷,热茶很快变得温暖,透明玻璃杯握在手里很合适,心情慌乱的时候,我就喝一口茶掩饰一下。适之先生倒没觉察出什么,微笑着问我:“怎么样,习惯了纽约没有?”我说:“哪里,这里大得无边,天天缩在家里看书,连字也不写一个,脑子里空得很。”适之先生说:“才来,都是这样的。我从大陆上海出来,直接就到这里来,都好几年了,一直还是一事无成。你不能急,千万不能急。”
说到上海,我似乎话题多了些。他问我:“我出来时,共产党还没有统治大陆,到你出来时,天下就是他们的了。上海,现在怎么样?”我说:“我是参加过土改的,我的感受,大致都写在《秧歌》里了。我其实一直在观望,观望了好几年,后来发现不走不行,走慢了就逃不出来了。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到来。”适之先生陷入了沉默,我看着他的书架,好奇地问了一句:“适之先生真是做学问,这些资料我看着头发晕。”他说:“闲得发慌,我想研究《水经注》,都是收集的资料。我没事就到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那里书多,也可以看到大陆的报纸,你没事可以去坐坐。”我点点头,他忽然说:“前不久我在书摊看到你祖父张佩纶的全集,没有买。要说起来,你祖父还帮我父亲一个小忙,把他推荐给吴大澂,这也是我父亲事业的起点。否则,我也不可能外出读书。”我听着笑起来:“这些我不知道,我从小到大,家里是不提那个老爷子的。”
适之先生听着也笑起来,看看日已西斜,我决定告辞。我最怕在吃饭时间留在人家,给人家凭空添麻烦。适之先生看了看时间,说:“你坐,你坐。”他丢下我起身走向厨房,和胡太太商量着什么。我听到胡太太低微的声音:“那你们就吃茶叶蛋吧,你自己也吃,我要出去打麻将。”
我不好意思再窃听下去,随手拿起一本美国出版的《外交》杂志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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