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张爱玲-恼人的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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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适之先生那里回来我心痛了很久,为自己,也为先生。从言谈举止中我也看出来,适之先生过得也是相当窘迫。我后来在美国听说,当时先生赌气出走,在美国当寓公,几乎没有收入来源,就靠过去的积蓄过日子。而他一向助人为乐,用胡太太江冬秀的话说“想做圣人”,资助学子钱财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积蓄少得可怜。胡太太乃一乡村旧式女子,没有任何生活能力,在美国语言不通,连访亲问友的机会也没有。日常除了打麻将,没有别的消遣。适之先生一向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现在一日三餐全靠自己打理,而且连生活费也常常没有着落,那种日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胡太太每天吃罢早餐就叫上几个流亡太太来家里摆围城,心情好时煮一锅茶叶蛋让适之先生吃一天。心情不好或输了钱,茶叶蛋也不做,适之先生只好亲自上阵,外出采购柴米油盐,然后回来煎炒烹煮。为了省钱,钟点工也不请,洗锅刷碗扫地抹桌,全他一人包了。当然家里也没车,出门采购就坐公交车,常常在车上挤得东倒西歪。有时家里没人来搓麻将,胡太太在家闲得无聊,还要发脾气,砸锅摔碗的事情也做过。适之先生小心赔不是,然后四处打电话帮她联系麻友——胡太太手气好,尽赢不输,后期家中日杂开销全靠她赢钱来支付,难怪小脚女人脾气看涨。炎樱甚至还告诉我一个她打听胡适时得到的传说,说有一天胡太太输了钱,心情郁闷。适之先生在美国实在无法生活,决定要回台湾。胡太太一生气,将饭碗重重往桌上一顿,说:“做你们胡家媳妇真要命,在海上跑来跑去。”适之先生说:“你祖父当年发誓不把子女嫁给我们绩溪人,可是还是将你嫁给了我,真是活该,活该!”话虽然这么说,姿态却不得不低伏下来,忙着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清洗碗筷。在美国做寓公的九年里,他基本沦为一个家庭主妇,去银行排队缴费,在公交车上挤得半死去邮局寄信,在小菜场与菜贩讨价还价。

    听炎樱这样一说,我心里非常难过,原来在他的人生最困顿、最颓唐的岁月里,走投无路的我找上门去,这样会有什么结果?这样想着,我的心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揪紧了。

    秋天来了,一阵阵秋风从天空呼啸而过,美国的秋风和上海的秋风一模一样,马路上落叶纷飞。书库拐角处有一个夹角,风从那里刮过,发出“啊,呜,噢”三个不同音阶,像一个女高音反复在哼着咏叹调,和香港那边的海风一模一样。每天总有两三辆大卡车驶进院子,满载着一捆捆牛皮纸包裹的书离去。杰克一直没有回来,只有我和炎樱两个女人。我们太熟悉了,有时候面对面坐着喝咖啡,我觉得我们熟悉到有点无聊的程度。

    那天风很大,炎樱没有出去,坐在沙发上染指甲。因为天气冷,窗外碧空如洗,蓝得像一张复印纸。炎樱看了一眼,说:“感恩节快到了,我请你吃火鸡,我也要打扮成一只火鸡。”我忍不住说:“还是我请你和杰克,在你这里住了这么久,也得感恩一下,感恩节嘛。”炎樱不看我:“你没看见的,其实他经常坐在卡车里过来拉书,他——应该有了新女友了吧。”我大吃一惊:“这么快?”炎樱落寞地说:“不快呀,应该有两年多了吧,我知道。但是你别急,我一直可以住到我不想住为止,我们同居时说好了的。”她这样说,我的心刺痛了一下:“麻烦你已让我日夜不安,而且这房子是他的,而他即将和你分手,我住在这里算什么呢?”炎樱歉意地苦笑着:“其实张爱,不瞒你说,我也是替你着急,我可能比你更急,但是我不能表现出来。这些天,我外出就是替你想办法,从前遇到个一位来自中国的杜近春,她无处可住,最后住到‘救世军’去了。”我吃了一惊:“‘救世军’?那是什么地方?”炎樱说:“‘救世军’,怎么说呢?中国人是不懂的,它是基督教的一个活动组织,从事宗教宣传和慈善事业。但是他们的习惯是仿效军队,所以那些管事的老姑娘都称中蔚、少校。”我笑起来:“这有多别扭。”炎樱说:“是啊,它在世界各地都有分支机构,一时没有居住地的人,可以申请住进去。”炎樱小心翼翼地说着,我知道她怕伤害我,我替她说:“那说白了,它就是一处专门收容难民的难民营。”炎樱说:“你这样直白地说也可以,居住在那里的不是穷困潦倒的酒鬼,就是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你说,你能住吗?”我头皮一紧,但是还是咬牙说:“有什么不能住?我又不比他们高贵?在你这里,终非长久之计,更何况——”炎樱说:“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可怕,我这样说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其实它们那里可以洗热水澡,还有咖啡吧,图书馆——”我惊叫起来:“真的?”炎樱也大为兴奋:“真的,张爱,我不骗你,我已找到了杜近春,她正在帮你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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