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新寒爆冷，从街上走，空气寒冷洁净，仿佛隔着玻璃看世界，到处干干净净的。一队队兴奋的孩子打扮成奇形怪状的动物，看到路人就恐吓。路人也会配合他们，吓得掉头而逃。炎樱去吃火鸡，她也打扮成火鸡样子，一件橘黄色的棉衣，一条红色的窄腿棉裤，头上顶一只软塌塌的红帽子，像极了鸡冠。我穿的是姑姑那件水獭皮皮袄，这件衣服在美国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穿倒是最合适，可能姑姑当年也是在国外做的吧，现在倒真是物尽其用。我挽着炎樱的胳膊，有点讨好地说：“今天不会是AA制吧？”炎樱头朝着天大踏步走着：“当然，为什么不？张爱，我们从香港到上海，再从日本到纽约，从来都是这样的规矩，为什么不？AA制就是美国人发明的，我们在美国，当然更要AA制。”我将手从她胳膊里抽出：“从来没见过比炎樱更小气的女人。”炎樱大笑起来，她又恢复了她以往调皮的模样。
我们就这样半吵着架、半玩笑地走着，不坐车，就在马路上暴走，走了很远。快下午的时候，太阳在楼房顶上，没有一丝热气。深灰色的街道特别干净，霓虹灯也特别晶莹可爱，到处是灯光照得雪亮的商家橱窗。我惊喜地说：“像上海，太像上海了，完全像上海。”炎樱说：“所以带你走着路去，你看，多像我们逛了千百遍的霞飞路。”我说：“是的，是的，太像霞飞路了。”炎樱老成地说：“就是霞飞路，霞飞路就是复制了它们，模仿了它们。上海，其实就是模仿了伦敦，或者纽约。”炎樱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我紧紧地挽住她。我们一向有点虚情假意，但是和她在一起，照样倍觉温暖，这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总算到了一家饭店，从高高的台阶上进去，原来是一幢公寓。也根本不是什么饭店，而是她的一位美国朋友George先生家。满满一屋子人，我们的到来让众人一声欢呼。炎樱有点人来疯，被众人夸着她的火鸡打扮，她得意极了，马上在客厅里扭着，跳起火鸡舞来。那火鸡舞我实在不敢恭维，但是她自然而然地翩翩起舞，一点也不做作，倒也是一种美。屋子里暖气开得足，我的情绪也受到感染，脱了衣服也有点跃跃欲试。George先生很照顾我，特地给我倒了一杯朗姆酒，对我微笑着。他正在做饭，穿着布围裙，胳膊露出来，头顶上的头发有点稀疏，却是一副性感的样子。后来上桌的烤火鸡就是他做的，据说为了这只主菜烤火鸡，他提前五天就准备了。那是我第一次吃火鸡，蹲在盘上的火鸡被打开了锡铂纸，仍然是活火鸡的姿态，外面抹了一层自制的蜂蜜，既脆又香，鸡肚子里的填充料也相当好吃，从来没吃过那种味道的洋葱、土豆和胡萝卜。我吃得撑住了，吃得满头大汗。George邀请我们留下来喝一杯，炎樱要带我去看街景，婉言谢绝了他。
出来时天快黑了，风很大，街面上比刚才更热闹，奇装异服戴着面具的人们在跳舞、吹喇叭，还不时有化装的游行队伍经过。我们一路看到天黑才回到家，是坐计程车回来的，因为我可能吃得太多，吹了风，人有点不舒服。计程车停在楼下，就看到好几篮子食品摆在台阶上。炎樱说：“这是邻居送来的。”我说：“那我们应该要回礼呀？”炎樱说：“不用，是他们感恩节送给穷人的，我们在美国，属于穷人。”
一进门我就吐了，狂吐不止，吐得卫生间到处都是。刚刚处理完，电话铃声响起来，炎樱过来说：“快，是你的胡先生打来的。”我擦了擦嘴巴就过去接听，适之先生亲切地说：“爱玲女士，你好。”我向他问好，他接着说：“今天晚上是美国人的感恩节，我请你出来跟我们一道去吃饭，到中国的馆子里吃火鸡，美国人在感恩节都要吃火鸡的。”我一听满脸愧疚，不好意思地说：“适之先生，我刚刚和炎樱吃了火鸡回来，很好吃的，可惜我刚才全吐了。”他有点遗憾，说：“哦，那不凑巧，我还怕你过节寂寞。你才吃了回来，又吐了，那就算了吧。”我连声向他道谢，然后放下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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