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张爱玲-月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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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餐的时间实在漫长,我吃得很饱,想退出了,餐厅好像才进入高潮。一位头发零乱的画家端着一杯酒过来与我碰杯,伊琳夫人告诉我,他叫维克多。我出于礼貌站了起来,这时候餐厅开始闹起来,有人伴随着节奏强烈的爵士乐跳起来,有一个家伙喝多了,一下子瘫倒在桌子底下。有人尖叫起来,伊琳夫人说:“这帮调皮捣蛋的男孩,几乎天天如此。不行,我得去照应一下,失陪了,张小姐。”我向她点头,趁着餐厅的混乱,画家维克多在我身边坐下来,我看到那个一直在注视着我的老男人也端着酒杯坐到我们这张桌上。维克多向他举起拳头:“混蛋,色狼,这不是你的领地。”他看也不看他,向我点点头:“你好,忧伤的女孩,我叫赖雅。”我忍不住要笑起来,却控制住了自己,向他礼貌地点点头:“幸会,赖雅。”

    一般在陌生人面前,我的话很少。就是在熟人面前,我的话也不多。当然,像姑姑和炎樱除外,还有邝文美。这时候,有人站起来走到小小的舞台中央,弹奏起一首动人的乐曲,我知道是法国作曲家的作品,一时忘了他的名字。那音乐宁静、幽远,配着橘红色的烛光和喁喁私语,我有一种身世飘零之感,忧伤像月光一样浮起来,我就沉浸在这样的水中。维克多看看我,又看看赖雅,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生气地端起酒杯离开。另一桌又是一声尖叫,继而一阵狂笑,原来有人将酒浇在一个男人的脖子里。赖雅却充耳不闻,他轻声问我:“你一直居住在香港?”我说:“不,我其实真正来自中国的上海。”他夸张地往后一倒:“天哪,上海,冒险家的乐园,那可是我最向往的地方,我年轻时,曾经有计划前往中国的上海,我想体验那分刺激。可是,就在我计划即将付诸行动时,上海变了天,这一定成为我此生最遗憾的事。”我看着他饱经沧桑的脸,觉得有无尽的话要对他说,是诉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把一个陌生人视为亲人。我认定他会理解我,而且他一定能理解我,这真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这所有的念头,就在他看我的一刹那就决定了。就是那一眼,我认定我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而且一定会是一个浪漫的故事。

    我们心照不宣地走出了餐厅,下台阶时我脚下一滑,他趁机握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拒绝。他转过脸来问我:“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我近距离地看着他的脸,那脸色在月光和雪光映照下白得像纸。我慢了半拍地回答他:“我住在那边,那边——”我指给他看。

    雪地的清冷包裹着我,让浑身有点燥热的我感到舒服,天上挂着一轮月亮,月光照着雪光,天地之间有一种奇异的明亮。这是一种我非常陌生的光亮,让我十分好奇,四下里看着。他说:“我送你回去,这里会有松鼠,不咬人的,但是它突然跳出来会吓坏你,女孩。”我忍不住笑起来,他停住脚步,有点难堪地看着我。他也有点得意,把我逗乐了他很得意。然后他说:“还有雪鸡。”他突然松开手,朝着空中张牙舞爪,喉咙里发出嘎嘎咯咯的惨叫声,把我吓得毛骨悚然。他对我说:“这就是雪鸡,哦,还有熊。每天的早餐和午餐放在门外,不管吃还是不吃,一定要拿进屋里。否则,可就成了熊们的美餐啦。”

    这时候我来到我的小木屋前,屋内灯光明亮,床铺也铺好了,壁炉内炉火正旺。这肯定是伊琳夫人吩咐手下工人做的,我心里充满感激。我转身对他说:“我没有准备,改日再邀请您来做客,再见。”赖雅后退几步:“再见,女孩。”他转身走了,脚步有点蹒跚,雪地上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越传越远,最后消失了。我转身进屋,这温暖的小屋子在这片雪原上出现,真的像奇迹一样。我背靠在门上,一抬头就看到对面玻璃窗上的月亮。月亮就如同一个古老的面具,那是老上海的月亮吗?它又像朵云轩信笺上的一滴泪,陈旧而迷糊,那是我十七岁时的月亮吗?一定是的,是老上海的月亮,也是我十七岁时的月亮,它一直在悄悄地跟着我走州过县、越洋过海,它就是为了在异地他乡这样孤独的夜晚来陪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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