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张爱玲-蓝帽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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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在收拾房间,赖雅来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头发梳理过,但是因为有风,稍稍有点零乱,脚上一双宽大的半旧的帆布鞋被露水打湿。他手里握住一把刚刚采下的野花:“女孩,早上好。”他微微笑着站在门外,早晨明亮的光线从他背后照过来,花白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有点落拓,也有点浪子的洒脱,再加上手中那一束野花,还是我最喜爱的水手蓝的野花,真有点让我喜出望外。我惊叫起来:“啊,好漂亮的野花。”他说:“你不知道吗?这是美国最有名的野花,蓝帽子花。你看看,像不像一顶顶女孩子们喜欢的蓝色小帽子?”我凑近了一看,像,真像蓝色的小帽子。他快步进来,找了一只玻璃杯,灌满了水,将那束蓝帽子花放在我的书桌上,木屋内顿时生动起来。我在后面看着他,心里却在想:这老家伙玩起浪漫来可一点不输小伙子,他这漫漫一生,在美国,在好莱坞,面对无数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不知起过多少花心。我喜欢这样浪漫不羁、经历丰富的老男人。他们,也只有他们,才能满足我伤痕累累、同样历尽沧桑的心。

    春天已经来到这片山野,冰雪融化,松林间野草野花疯长起来,没几天时间就是青绿色一片,到处充满勃勃生机。我和赖雅去木屋外的松林间散步。这条路我们走过很多次,慢慢就在青草间踏出一条小路。这是六月的午后,因为季节的关系,这里春天才姗姗而来,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与上海的三月感觉差不多。也许,全世界的春天都是一样的。只是这里没有杨柳,看不到柳絮纷飞如雪的样子。我心情很好,微笑着走在他的身边。有时候快步上前,弯腰采下一朵野花,那就是蓝帽子花,我把花贴在鬓边比一比,然后又放下。

    赖雅快步走上来,额角沁出密密的汗水。我们走到一处平坦的草地上,我解下围巾铺在地上,然后一同坐下来。赖雅看了我一眼:“你在香港,或上海,都做过什么职业?”我说:“我一直是作家,全职作家。在香港,我做过一阵临时性的翻译,很短的时间。”他点点头,然后说:“我做过记者,我怀念那样的时光。那时候我年轻,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时候,你一定没有出生。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写作,写报道,写杂文,也写电影剧本。后来在好莱坞混过一段时间,我写过很多剧本——”我转过脸看着他:“这和我太相像了,我也写过很多剧本,在上海。你的剧本都拍了吗?说不定我还看过呢。”赖雅说:“拍了呀,当然拍了,不拍的剧本,放在抽屉里,那不算。拍我电影的,米高梅,雷电华,好莱坞的七大制片公司都拍过我的电影。”我专注地看着他:“那你报出名字看看。”他想了想,说:“很多都是几人合作的,《世界、肉体、魔鬼》是由我一人编剧,但是米高梅公司一直还没有发行。这个片子阵容最强大:黑人歌星兼影星贝拉方德、梅尔菲勒等出演曼哈顿被炸毁后仅存的几个人,这部影片是近似科幻片的灾难片。我还有至少六部小说搬上银幕,只有其中一部《等一会儿太阳就要出来了,耐莉》不是我编剧的,这部影片由二十一世纪福斯公司发行。”我说:“是吗,那你在电影创作上是我的老师,好莱坞的大牌编剧,你肯定挣了不少钱。”他抬起目光,眺望着远处:“嗯,挣了太多的钱,一个时期,钱多得花不完,夜夜狂欢,身边朋友多得数不清,大家都花我的钱,连德国共产党著名剧作家布莱希特也来找我,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说:“布来希特?他现在可是大名鼎鼎的名人。”他说:“那是,他太有名了,来信让我去德国跟他混,我很高兴,变卖一切去了德国找他,他又冷淡我,不太理睬。”我摇摇头,说:“那你,不是很生气吗?”他转身好像无所适从的样子,手揪着地上野草,然后说:“男人嘛,算啦,这是命中注定的,奈何不得。我现在无家可归,流落到这里,也是命中注定,我不在意,谁让我攒几个钱就玩,花光了再挣。所以我的太太和女儿离开我,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我还会再写小说的,我有十年不写小说了,来文艺营就是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说:“我很想看你写的小说。”他说:“我手头已没有,我最后一部小说是十年前出版的,叫《我听他们歌唱》,现在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里仍然有,我借出来看过,可能看的人很多,那本书就翻得有点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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