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台东是坐着小火车进去的，夜晚到达台东站，昏暗的灯光下我们跟着寥落的几个旅客走过月台。一出站，行人散去，火车站空空荡荡的。我们正想在附近找家干净的小旅馆住下，忽然听到车站广播室传来广播声音：“花莲来的张爱玲女士，花莲来的张爱玲女士，请听到广播后到站长室来一下，请听到广播后到站长室来一下。”我很惊奇，不知道台东火车站通知我有什么事？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坐这趟小火车来到台东这个小站？王祯和和我还是走进站长室，中年站长看到我们，很客气地让座。我很想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他说：“张爱玲女士，是这样，我们在一个小时前接到过麦卡锡先生的电话，他正在台北寻找您。他不知从哪儿得知你要去台东，一定要我们找到你，要你马上回台北，他说你先生赖雅又一次中风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和王祯和平静地谢过他，然后来到火车站外。王祯和很担心地看着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找到一处公用电话，拨通了麦先生家里的电话，这个电话层层中转，我拨了很久。后来有好几位等待打电话的人，我抱歉地对他们说：“实在对不起，我在打一个很急的电话，一时没接通，可能要占用一点时间，希望你们换一个地方去打。”他们理解我的心情，就到别处电话亭去打。又等了半小时，终于拨通了麦先生家的电话。麦先生焦急地说：“对不起，我是接到赖雅女儿菲丝的电话，她说赖雅先生情况很不好，要你赶快回美国照顾他。”电话的声音不好，时断时续，还沙沙沙一片响声，但我了解了大致情况。放下电话，我和王祯和当即决定从台东坐巴士到高雄，再转夜班火车到台北。
到达台北是凌晨两点多钟，我筋疲力尽，真想瘫倒在地。麦先生仍然开车来接我，我和王祯和坐进他的车子，他先送王祯和回台大宿舍。因为是凌晨，马路上空无一车，车速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台大门口。王祯和下车和我打招呼：“张老师，再见，您，保重。”他站在橘黄色的路灯下，面色苍白，他那样子就是一个少年。他显然有点难过，说不下去。我也噎住，说不出话，只是隔着玻璃向他招手。他一直就站在台大校门前看着我们的汽车离去，我回头去看他，他仍然站在那里。
回到麦先生家天快亮了，麦先生给我煮了杯热咖啡，然后坐在我面前说：“菲丝告诉我，在你动身离开旧金山一星期后，赖雅把行李托运到菲丝那里，坐巴士去了华盛顿。他就是在中途中风了，说不出话来。有人通知了菲丝，她将他接到医院治疗。她现在怀孕了，根本没法照顾她。”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麦先生估计我累了，让我先睡觉。我哪里能睡得着，我是来采访张学良，来找宋淇联系更多的工作。但是事情没有一点眉目，我现在怎么回去？我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身无分文地回去，没有任何作用。我现在迫切需要挣上一笔钱，挣上一笔医药费和生活费，回美国是没有任何办法，我只能去香港，只能去见宋淇和邝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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