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事无成地离开台湾，坐船来到香港。轮船擦着台北附近的山峦从海上经过，从这个角度看，台湾的风景真美。临进邝文美家门时，我尽量平静下来、镇定下来，并且淡淡地微笑着进了门。邝文美见了我很高兴，宋淇先生忙着电懋公司的一场官司，人都见不着。小以朗都十二岁了，个头很高，已是一个英俊的少年模样。他不曾叫我，只是羞怯地笑着看了我一下，就躲到房间里去。

    这些年的情况邝文美都很清楚，但是我还是约略说了一下。她知道我眼下处境，安慰说：“赖雅先生病情没有发展，你现在回去也没用，不如在这里多写几部剧本。”她是照着我的心思说的，她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她说：“你是研究《红楼梦》的，你一直打算写一本《红楼梦魇》，宋淇也是研究《红楼梦》的，他说公司要拍《红楼梦》，还是上下集，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邝文美在沙发上安顿下小以朗，把他的房间让给我。小以朗似乎不太情愿，但是没有明显表示出来。只是抱着他的飞机模型，嘟着小嘴靠在桌边不说话。我心里充满歉意，却没有一点办法。邝文美要带我出去看看，我其实一点心思也没有，眼睛痛，还出血。但是我不能拂了她的好意，我们就在小区附近走了走。正值大陆饥饿岁月，无数偷渡过来的流民破衣烂衫露宿街头，和当年上海滩的情景一模一样。一批一批不要命的偷渡客滚滚涌来，据说在宝安深圳一带，已经十村九空，我当年预言到的灾难正在成为现实。香港则完全不同，正在建设，到处都是工地，整条街都被挖掘，一座座摩天大楼拔地而起。

    我也没有心思去看，心里只是担心着赖雅和我们今后的日子。回到家还没有睡，宋淇先生回来了。六年不见，他老了不少。听着邝文美的介绍，他沉吟了一下：“我一直想把《红楼梦》让你来写，上下集的，又是名著，稿费可以开高点。我知道你今天到香港，我和陆老板说了，他只是嫌你名声不够大，也没说什么。”看到我一脸愧色，他说：“你不要计较，他们这些人，也不能说是粗人，也不能说是文化人，都是商人，那就在商言商，你不计较他们才好。他们没有意见，如果可行，你现在可以写了，稿费还是老办法，等剧本通过后再付，合同签不签是一样的。”我谢过他，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就好好睡一觉。那一夜我实在太累了，睡得很香。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就开笔写，宋淇有的是公司稿纸，《红楼梦》我又背得滚瓜烂熟，稍微眼生的字就会自动跳出来，写这个剧本我几乎不费力气。我成天几乎足不出户。不是出户，连房间也不出，就埋头写剧本。只有吃饭的时候出来一下，小以朗总会奇怪地看着我，他一定不能理解这个阿姨。还有家里的老管家，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我有时候出去买面包，喜欢放一天才吃，他会问我：“新鲜的不好吗？”我说：“是的，可是我现在不想吃。”

    可能由于着急，也可能太劳累了，眼睛因为溃疡一直在流血。可是，我却没钱去看眼睛。那天去过诊所，医生的开价让我落荒而逃。我落魄到身无分文的地步，但是我不能让邝文美知道，这样的话太难堪了。可是，眼睛流血越来越厉害，最后看不见东西，吃饭非得凑近菜碗，否则根本看不见那道菜是什么，写作也几乎进行不下去。那天晚上我早早关了灯上床休息，我不知道怎么办。住着人家的房子，吃着人家的饭菜，还要向人家借钱看病？不要说我这样要面子的人，就是一般的人也开不了这个口。可是，眼睛溃疡越来越痛，最后被邝文美发现了，她说：“你的眼睛肿成这个样子，应该不是你说的麦粒肿，快去医院看看。”我没有说话，只是抱歉地朝她笑笑。她想看看，手触碰到我的额头，又发现我在发烧，额头滚烫，她吓了一跳：“哎呀，你发高烧了？爱玲，你病了，你这样不行的，你怎么不去看？”她看着我，忽然平静下来，然后说：“我熬点皮蛋瘦肉粥给你喝吧，然后我们一起去看眼睛。你不要在意，我们关系这么亲，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这里，不知住过多少从大陆逃出来的文化人。我的家，有时候就是客栈。我知道他们的难处，我和宋淇也是这么过来的。”

    邝文美不动声色地陪我去看了眼睛，付了医药费。她一点没提，一点没有让我难堪。她小心地呵护着我脆弱的自尊心，这一生，如果要说我有最对不起的两个人，一个是宋淇，一个就是邝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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