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邝文美家一住就是四个月，我束手无策，《红楼梦》上下集的剧本早交给宋淇了，可是公司也没有什么具体可操作的意思，只是让我不停地改、改、改。他们没有具体的意见，而且从导演到演员到制片人，每个人都可以说出一套意见来，改来改去最后又改回来了。我生不如死，赖雅一封封书信雪片般地飞来，问我何时回美国，我真是欲哭无泪。去台湾一事无成，在香港几个月写了这部剧本，至今分文未得。怎么办？我好像困在了香港。这时候做梦都想回美国，回到赖雅身边，结束这寄人篱下的日子。但是身无分文借债度日，我怎么回？我给赖雅写信：

    辛辛苦苦从早上十点写到凌晨一点，手脚都肿了，工作了几个月，像只狗一样，却没有拿到一分钱的酬劳，我几乎发疯，“疯言疯语”成了我唯一可用的心理道具。

    我确实处于一种谵妄状态，人生好像不再是苍凉，它把我推到绝境。这几个月里我成年累月地穿着那几件从美国带来的衣裳，要么就是永远穿一身短小得不合身的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那是邝文美不穿的睡衣，我一直这么穿着，生不如死地穿着，一如当年穿继母剩下的旧衣服。没想到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老了，还是如此。天气早已变冷了，我迫切需要一件冬装，一件家常长袍，还有一副眼镜。我算了一下，总共需要花七十美元，而且价格全是最低档的，我却做不到，没有办法做到。我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麻木地没有希望地修改着那该死的《红楼梦》，真是该死的《红楼梦》，我是那么喜欢它。现在，我只想诅咒它。

    晚上，宋淇一回家就来到我房间，好脾气地微笑着看着我桌上的稿子：“改烦了吧？休息一下吧。”我说：“我习惯了。”他摊开手说：“真是没办法，我是《红楼梦》专家，我却不能做主，我不能评判剧本好坏，也没有审批权，只能难为了你。”我理解他，只是看着他，我实在提不起热情，我们连最起码的礼貌都免了。他忽然说：“你知道，我们电懋公司的老对手是邵氏电影公司，他们闻听我们要拍《红楼梦》，暗地里操作，准备抢在前面开拍电影《红楼梦》，我们今天才得到消息，正在派人暗中打探。如果一切是真的，那我们可能要放弃电影《红楼梦》。”我像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凉水，邝文美站在门外，着急地说：“哎呀，这是真的吗？”宋淇吸着烟，说：“正在调查啊，多半是真的，无风不起浪。”我的心彻底凉透了，如果是真的，那就是说，我付出很大代价的东方之行，一事无成。花了时间又花了钱财，最后空手而归。

    我连续失眠了两个晚上，想到赖雅瘫痪在床，正在盼我回去，而我现在怎么回去？我的眼睛又开始出血，血流不止。那天晚上正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我一个人，来到公寓楼顶上，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老上海，多少次也是这样，一个人站在爱丁顿公寓楼顶上眺望上海满城灯火。现在，我眼前是九龙，天空一轮满月，和上海滩的月亮一样，九龙的万家灯火与上海的灯火也是一样的。在这个茫茫人海里，我只身漂浮，除了远在天边的赖雅外，自己完全是孤独的，甚至赖雅也感受不到我的揪心的痛苦。

    我总算在煎熬中完成了《红楼梦》的剧本修改，休息了两天，等待着公司的回复。没想到那天宋淇回来黑着一张脸，并且怒气冲冲。我不敢问他，我想他会把一切告诉我，我只是从坏处来设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吃饭后，宋淇说：“张小姐，今天陆老板狠狠把我痛骂了一顿，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他认为我和你一道欺骗了他。”我吃了一惊：“他为什么这样认为？”宋淇说：“他认为你为了赶时间回美国，在糊弄我们，交出来的剧本太潦草，不能看。而且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意见，公司里其他人也是这么认为。”我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我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现在更无话可说。我只是悲伤地说：“他这样认定，我也没有办法，我写到眼睛流血，这是你们看到过的。”我放下碗回到房间里去，并且关上门，默默地流泪。我知道宋淇也是认同他们的看法，我知道现在不可能从他们那里拿到一分钱。那么，现在怎么回到美国？下一步该怎么办？好像我年复一年，步步走的都是绝路。如同一个人只剩下两个铜板，还给人要了去，太悲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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