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记得还是在1951年夏天你去香港前在长江公寓见了几次面,到现在已经31年了。在这中间,由于种种原因,不通音讯,姑姑处我也未曾去过。1976年10月“四人帮”垮台了,以后不久,中美建立了邦交,听到一些亲友谈起你在美国加州,但还不知道你现在的住址。
1981年,我偶然在《文汇月刊》第十一期上看到一位署名“张葆辛”的作者写的一篇通讯,内容是关于你过去和现在一些情况……我看到这篇文章后,就连忙辗转托在美国的亲友设法打听你的地址,直到现在才得知。
我从1952年起就一直在郊区教书,1977年调到这里教英语,到今年应该退休了,但是因学校缺英语教师,还要留用一年。叔在1953年已经去世,就剩后母一人,她现已将近八十岁。双眼已失明,生活靠小八舅(现在日本东京)每月汇款接济。我写这封信来,就是想通通信,因为年纪已老,不知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你如想回国,倒还便当,如我想到国外来看你,实无此条件。国内情况比你走的时候好多了,政治上安定得多了,不像以前常常搞运动,人心惶惶,就是生活水平不如国外那样,你如有兴致,回来看看,倒也不坏。希望你能给我写封回信,匆此即祝。
身体健康!
弟 子静上 1982.8.10
收到弟弟的信我灰心丧气,这个弟弟也一直让我灰心丧气,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我也没有资助他。我那时身体每况愈下,又常常搬家,和他的通信是有一搭没一搭。但是我还是给他写了几封信,我告诉他:
传说我发了财,又有一说是赤贫。其实我勉强够过,等以后大陆再开放了些,你会知道这都是实话。没能力帮你的忙,是真觉得惭愧,唯有祝安好。
有一阵我认为我活不过今年,好像是将死的人。将死的人是不算人的,这样说我想起赖雅,赖雅临死前那几年,虽然活着,但是不能算正常人,痛苦和扩大了的自我感切断了人与人的关系。因为缺少同情,临终的病人的心境在中国始终没有被发掘。所有的文学,涉及这一点,总限于旁观者的反应,因此常常流为毫无心肝的讽刺滑稽。像那名唤“无常”的鬼警察,一个白衣丑角,高帽子上写着“对我生财”。
对于生命的来龙去脉毫不感兴趣的中国人,即使感兴趣也不大敢朝这上面想。思想常常漂流到人性的范围之外是危险的,邪魔鬼怪可以乘隙而入,总是不去招惹它的好。中国人集中注意力在他们眼面前热闹明白的、红灯照里的人生小小的一部。在这范围内,中国的宗教是有效的,在那之外,只有不确定的、无所不在的悲哀。什么都是空的,像阎惜姣所说:“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踏。”
给子静回完信后,我又搬了一次家,和他的联系就中断了。我不能过正常的生活,也就不能正常地和他交往,我的生活他们在国内是无法想象的,我也没有办法向他们解释。对于生活,我也没有任何计划,就是在各个汽车旅馆之间迁移,有时候一个星期一次,最长也就是半个月。反正我没有多少东西,搬起来十分方便。那时候洛杉矶的汽车旅馆可真多,多得数不清,这给我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我有一个不知好还是坏的习惯,喜欢在有声音的地方居住,再吵的声音我也不怕,什么汽车声、飞机声、机器的声音我都不在乎,照样能吃能睡。外面的声音吵我还不满足,平时在家,总是将电视机开着,把声音调到很大,大到把电话铃声都盖住了。也许我太寂寞了,寂寞的人总需要声音来陪伴——尽管这各种各样的声音与我无关。但是生活在噪声中,我也会获得一些安慰。毕竟,这是繁华热闹的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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