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居的日子一过就是很多年，年轻人的一年两年就如同漫长的一生，而对我这样的老年人来说，一生一世短得就如同一年两年。1979年刚刚过了阳历年，我就收到姑姑的来信。接到信的那一刻一抹寒光掠过脑际，仿佛和姑姑在一起的事都是前世发生的事，太遥远了，但是仍然很亲切。我一向对年纪大的人感到亲切，对比我年纪轻的人稍微有点看不起——何况，这个年纪大的人是我的姑姑。

    姑姑在信上说：

    爱玲：

    今天刚得着你的地址，赶快来寄几个字给你，告诉你我的近况，我现在身体还好，没有大病，精神方面，也很愉快。至于这20年来经过的情况，以后慢慢地再告诉你吧。

    我最急于想知道，你这廿余年的一切，我知道你结婚，而他不幸地病故了。这以后你的生活如何维持？要问的话多了，愿你一一告诉我。今天这地址是你二表姐叫她儿子送来给我的，大约一年多以前，她自己曾为了打听你亲自来过几次，我因觉得她要找你的目的，不太正确，所以对她也不大热心。我以前也想打听你的消息，但因有一点顾虑，最近倒是顾虑完全解除，也正在考虑怎样进行，而她已先得了，我得去看她一次了。我仍住这公寓里，不过现在一楼106室。KD也仍健在，他比我强健，我是已老态龙钟了，你看我的字就可看得出，手指不听指挥。现在先简单地寄这一点，急切盼你来信。我的住址是：上海黄河路65号106室。祝你安乐愉快

    姑姑 1979-2-3

    那个晚上我没有睡着，大陆最近一两年悄悄发生了变化，全世界都在关注，我自然也很关注，而且我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我想着要和姑姑联系，但是失去联系三十多年，不知道她迁到哪里。天知道她仍然住在老地方，那是我当年和她共同生活的地方。我也真是傻，竟然没有想到她会原地不动。我当即给姑姑回了信，还想给她寄点钱。先打算寄五千美元，这也是我刚刚收到的几部作品的版税。但是我不怕，皇冠出版社又出版了我的《红楼梦魇》，《赤地之恋》也由台湾慧龙出版社出版，《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又发表了我的小说《色·戒》，这是我写了差不多三十年的一部小说。这些稿费会相当不错，给姑姑寄五千美元可以让她晚年生活得相当愉快。但是我又怕这笔钱会给她带来很多烦恼，那些亲戚朋友们以为我在国外发财，大陆的情形，会不会要清算她？这也是个问题。思考了半天，还是给她寄了三百美元，让她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以后陆续再寄一些。

    和姑姑就这样联系着，后来又收到李开第先生的一封信，就是姑姑信中提到的“KD”，他竟然规规矩矩地写了一封信给我，说他要和姑姑结婚了，他特地写信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这才吃了一惊，姑姑应该有八十岁了吧？我粗粗一算——再算也算不出来姑姑是多大，总该在八十以上。他和姑姑不相上下，这七老八十的，才想起来结婚？我去信问姑姑，姑姑才回信说，当年因为他家李鸿章的卖国贼身份，让李开第一气之下离开了她。这些年，他结婚生子，姑姑一直单身，两个人一直来往的。现在，他妻子去世，他也恢复了单身，他们才想起结婚。不过是为给她一个名分，她当年也是收到他的定情物：一件祖传的霞帔。我这才恍然大悟，那件美丽的霞披姑姑隔几年拿出来洗一次，然后摊在桌上比画一下，看看能不能改做一件别的什么。终因没法改动，最后又放弃了。原来那是李开第送给她的定情物啊？我当然同意他们结婚，还寄了一笔钱祝贺。姑姑邀请我回上海看看，我拒绝了。虽然现在大陆也开放，但是我的情形与别人不同的，此生不打算回去。没去过的地方太多，只想到别的地方看看。不要说大陆，宋淇先生邀请我回香港定居，我也拒绝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