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长时间,我突然想看他的《山河岁月》,很多年前他将手抄本给我看过,但是我看不下去。现在想看,还是因为其中涉及我,我想仔细看一看他如何写我。最近因为看台湾的报纸,老有人提到胡兰成这本书。特别是一位叫余光中的诗人,有一篇文章影响很大,是发表在台湾《书评书目》杂志上的,叫《山河岁月话渔樵》,我越来越感到要看一看《山河岁月》这本书。想到他给我寄来了明信片,我还是给他回复一张明信片,希望向他借一本《山河岁月》看看。
没有想到他那么热情,热情得过了头,大概以为我想和他再续上,他的信里就有这股兴兴轰轰的劲头。不但寄了书,还有《今生今世》上卷,还寄来了他的照片,又附上一封信。那封信写得很长很长,把他的今生今世、前世今生的浮花浪蕊都告诉了我,一副闲游人的姿态。还写了许多夹七夹八的话来撩拨我,我看出他的意思,也知道他和那个被他称为“插鸡毛的强盗婆”佘爱珍结了婚,怕他起了误会而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我再给他回复了一张明信片: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
过了没多长时间,《今生今世》下卷出版,他又寄了一本给我,仍然附了一封长信,他一向是喜欢写长信,这个习惯多少年也没有改变,可能是太寂寞了吧!我读了其中的“民国女子”一节,想必是把我当成他的妾了,大概是对我多年来与他决绝的报复。看到最后,我气得浑身发抖,讲我的这一部分夹缠得奇怪,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我姑姑的话,幸亏她看不到,否则非让她气死不可。他也不至于老成这样,我转身将他的书扔进垃圾袋,并且马上就下楼扔进花坛旁边的垃圾桶。平时我的垃圾都是三四天扔一次,而且每次都是天黑时分悄悄下楼扔掉。这一次我提前扔垃圾,就是为了早一点将他扔掉,耽误一分钟也不能忍受。我后悔向他借书,宁愿不看。可是他似乎并不罢休,后来来了很多信,我一律不回,也不拆开看。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这一年秋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女生打来的,自报家门称是台湾作家朱西宁的女儿朱天文在加州的同学,要见面交几本胡兰成的书给我。我不好伤了女生的心,让她寄过来。她迟疑了一下,记下地址。几天后,我收到了胡兰成的几本书——《禅是一枝花》、《中国的礼乐风景》、《中国文学史话》等。我随手一翻,就看见许多的文字引用了我的《红楼梦魇》与别的书。我马上就扔了,免得看了惹气。但是还是惹了气,越想越气。没有办法排解自己的痛苦,我决定洗个热水澡,这是我自己发明的解压办法。
我在浴缸里泡了很久,人差点虚脱。这些年,不断搬家,东西差不多全扔了。吃速食食物,身体似乎也变得差多了。穿上跳蚤市场买来的浴袍,走到镜前。玻璃上一片雾水,用毛巾抹去,露出我的脸来,苍老的面容,不忍细看。摘掉浴帽再看,惨不忍睹,眼皮以下全塌下来。从前家里女佣说:人老一年,牛老一丘田。我确实在这一年里苍老了,真的老了,离生活大限大概也不远了。但是我也不怕,每一个人都有被岁月“撕票”的时候。我放下毛巾,将拖鞋、内裤一一收拾,扔进了垃圾桶。我现在用的,大多是一次性的东西,用过即扔。东西对我来说,一切身外之物都是累赘,不如不要——包括财富、名声、孩子。
趁着天黑,我下了楼,先把垃圾扔在那个草绿色的垃圾箱内,然后去信箱那里收邮件,这次收到王祯和的一封信,他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做研究,为期一年,想来看看我。我把信又看了一遍,决定拒绝他。对我来说,所有的交往都不需要也不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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