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唯一保持固定联系的是林式同，我确实也离不开他，他是个加州通，洛杉矶的许多房子都是由他建造的，所以找他租房子，是找对了人。离最初的通信到今天，差不多十年了，我想见他一面，因为有许多证件我无法办理，只能求助于他：比如我被偷窃的护照、老年证、免费就医证等等。本来不打算麻烦他，我只是给他写了信，告诉他我的一些情况。但是过了两个月，我突然改变主意，决定见他一面，还是当面谈比较好。

    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很乐意来见我，见面地点就在我所住的这家汽车旅馆的大堂里。选择在星期天的早上，这样他应该有空，不会耽误他的工作。我到了约定时间才从旅馆房间出来，那时候我的皮肤病又犯了，对付这种病我现在有了经验，就是要穿宽大的衣服，而且是绸缎一类柔滑的布料，这样才能避免刺激皮肤。我那天就穿着一件近乎灰色的宽大的灯笼衣，香港购来的绸料做的。脚上是一双旅馆里的一次性拖鞋，头上也包着一块灰色头巾。我从楼梯上下来，林先生已经坐在大堂一角供旅客休息的小圆桌旁。他好奇地看着我走下来，站起来和我打招呼：“您好，张女士。”我在他对面坐下来，我选择背对服务台上的那位经理，不让他看到我的面孔。林先生端详着我，然后说：“唔，真是一位隐士。”

    我笑起来，但是没有回答。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是隐士，说得很对，我感到很好笑。他问：“这些年，你一直就住在这样的旅馆？”我点点头，说得飞快：“这样的生活很适合我，我不做饭，不需要厨房。我没有什么东西，旅馆房间该有的他们都会有，我还需要什么呢？我什么都不需要。”林先生说：“那你年纪越来越大，稳定下来对你有好处。你这样搬来搬去，常人难以设想，你总会不方便。”我点点头：“我主要是在躲跳蚤。”林先生大吃一惊：“躲跳蚤？什么跳蚤？我怎么从来没有遇到过？你就是为了躲跳蚤才频繁搬家？”我说：“是的，那些南美种的跳蚤，小得肉眼看不见，特别厉害，连冰箱里都有。杀不死，除不尽，我真是被这些小家伙害了。”林先生吃惊地看着我：“不会吧，我没听说，是不是——”他不好直说，指指心脏处，暗示我心理有毛病。我摇头拒绝：“不会，就是跳蚤，它们太厉害了，我服输。现在等我皮肤病好了，我会考虑定居下来，也许会找您麻烦，让您帮我租房子。”林先生说：“这个没有问题，你随时找我，我要是出差，也会写信告诉你的。”

    我站起来，将我带来的两本书《红楼梦魇》和《怨女》送给他，他向我道谢，我的意思是会面到此结束。林先生也站起来，我送他到旅馆门口。他走到汽车前面，我仍然站在那里向他招手。我们这次会面，只用了短短的五分钟。

    五分钟过后，又过了五年。恍惚中，五年其实就是五分钟这样子。我的皮肤病慢慢好了，我认为可以定居下来了，就给林式同先生写了一封信，让他帮我租房子。他写信跟我说，他在洛杉矶设计并建造了许多房子，刚刚在LakeSt.造的公寓正在出租，里面有单人房，什么都是全新的。我按照他信上的地址亲自去看了一下，果然不错，医院、邮局、超市都在附近，一切都是全新的，我很喜欢。回到家打电话说明天想入住，他给公寓经理打了电话，让他们不要我出具“申请房子的收入证件”，不要告诉任何人有关我张爱玲搬进来的事。万一我有急事，请尽快通知他。

    林式同就这样成了我的房东，有他这样的房东照顾我，我生活得很自在。入住不久，去图书馆看报，忽然看到王祯和去世的新闻。我吃了一惊，他这么年轻就过世了，令人惋惜。虽然和他母亲只见过一面，并且已过去三十年了，我还是给花莲的王姐写了一封信，向她表示哀悼。将信放进邮筒，我想起花莲的那些山水草木，真的想再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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